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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大地的忧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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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相信灵魂不死,我们何以堪受这样的悲恸和绝望。
     
       ——题记
     
       1
     
       它是怎么来的?
     
       5月12日,央视南院。那个阳光还算灿烂的下午,正在餐厅淘影碟,有人突然闯进来,表情怪异:地在动?动?
     
       回到楼上,各栏目间已嘈成一团,所有人都站着,手机、座机不停敲键,成都、绵阳、都江堰……听筒里传来的全是沉寂,空荡、可怕的盲音。这是生死未卜的盲音,这是与世隔绝的盲音……至今,这盲音仍幻听般住在我耳朵里。
     
       那是生命突然失明的感觉,它让你怀疑时空的真实性。
     
       远方,远方怎么啦?难以置信的集体失踪!那股空白和哑默,是科幻片里才有的恐怖……你甚至觉得并非对方有问题,而是自己遭遇了不测。是的,我们被远方抛弃了,开除了,遗忘了。
     
       没任何预兆,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大半个中国被袭击。
     
       我们目瞪口呆。
     
       一时间,忘了火炬往哪儿传,传到了哪儿。
     
       几天后,有人这样描述那一刹的降临:“家门口,常有载重大货车过往,12号午后,又一阵轰隆隆,隔壁老曾没遇到这么大的动静,正准备出来骂街,没到门口地就晃了……事后才知,是北川那边的山塌了。”
     
       所有活着的人,都只剩下一个身份:幸存者。生死存亡,简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仅仅因为距离,因为你脚踩的位置,因为你恰好走到了某处。
     
       我突然看清了一个事实:人生,很大程度上不过是“余生”。
     
       我不会忘记那幅照片:一只石英钟睡在瓦砾间,指针对准14时28分。
     
       这是它扔下的第一个夜晚。守着电视呆到天亮,我觉得入睡是可耻的。我知道,这个大雨滂沱的夜里,很多人会死去,很多灵魂会孤独远行……这样的夜,和一亿年前的夜没区别,冰冷无声,没有光亮,没有站着的东西……这样的夜,他们应有人陪。
     
       13日下午,给已飞赴灾区的同事发了条短信:人最容易夜里死去,给废墟一点声音,一点光,哪怕用手机,让生命挺到天亮……
     
       汶川、北川、青川……中国版图上,没有谁像你镶嵌如此多的“川”字,然而现在,正是这一个个川,刺痛着泪腺和肋骨。知道吗,就在不久前,我还在《中国国家地理》“新天府评选”的对话中,大肆谄媚你天堂般的诗意,滔滔不绝以你为例,鼓吹“天府’就是沃土和乐土,就是全世界乞丐和懒汉都向往的地方……”想想忍不住脸红,你就这样羞辱了我。
     
       是的,正因为那一个个川,才有了你的曲线和妖娆,才有了你深寺的桃花、竹林的茶香、马帮的铃声、雪山上的梦境……知道吗?你的美曾让我神魂颠倒,感动得我泪流满面。然而今天,这美竟成了天堑,成了饕餮之口,成了生离死别、咫尺千里的险阻,成了让人诅咒的墓穴……当然,这不是你的错。其实,我只是不敢正视你的罪。
     
       是的,大地,我不恨你,即使你犯了天大的错。我只能不可救药地爱你,别无选择。
     
       3
     
       窗外,一排粗壮的白杨,密匝的枝头几乎贴到了玻璃。这些天,每见这些无动于衷的叶子,我总会想,在川西,在那10万平方公里的震墟上,最高者莫过于这些树了吧。想着想着,就会发呆,眼前掠过一些景象。
     
       这个五月,一个人要想掩饰泪水实在太难。
     
       我为那些来自前方的哭诉而流泪:消失的山峦,消失的村寨,消失的炊烟,消失的繁华……无数个家叠在了一起,叠成薄薄的一层瓦砾,肉眼望去,城墟一览无余。一条条川路被拧成了麻花,裂口深得能埋下轮胎,几千公里的盘旋路上会盘旋多少车?那一天,几乎没有车辆能到达目的地。
     
       我为那些随处可见的情景而流泪:瓦砾上,一群无精打彩的鸽子,一只不知所措的小狗的眼神,它们像忧郁的孤儿;天在哭,一位母亲站在废墟上,撑着伞,儿子被整栋楼最重的十字梁压住了,只露出头,母亲不分昼夜地守着;一位丈夫用绳子将妻子遗体绑在背上,跨上破旧的摩托车,他要把她带走,去一个干净的地方,男女贴得那么实,抱得那么紧,像是去蜜月旅行。
     
       我为那些声音而流泪:一个10岁女孩在废墟下坚持了60小时,被挖出10分钟后去世,凋谢之前,她说“我饿得想吃泥”;教学楼废墟上,由于坍方险情,救援被命令暂停,一位战士跪下来大哭,对死死拖住他的同伴喊“让我再去救一个!求你们让我再救一个!”
     
       我为那些永远的姿势而流泪:巨石下,男子的身体呈弓型死死罩着底下的女子,女子紧抱男子,两具遗体无法拆散,只好一起下葬。一位中学老师,撑开双臂护在课桌上,这个动作让四名学生活了下来……
     
       我为一排牙印而流泪:当一具具遗体入土时,一个小姑娘哭喊着冲出封锁线,士兵上前劝慰,突然,小姑娘抓起了一只胳膊,猛咬下去,胳膊一动没动,小姑娘又拔出胸针,对着它狠狠扎下……事后,士兵说,“如果我的痛能减轻她的痛,就让她咬吧。”
     
       我为最后的哺乳而流泪:一个年轻的妈妈蜷缩着,上衣向上掀起,已停止呼吸,怀里的女婴依然含乳沉睡,当她被轻轻抱起、与*分开时,立即哇哇大哭……
     
       我为那些伟大的诀别而流泪:震墟下,李佳萍鼓励身边的学生,一定要坚持,活下去,人生很美好……当预感自己快不行的时候,她用尚能活动的手,把另只手上的戒指摘下,塞给离她最近的邹红,“如果你能活出去,把它交给我先生,告诉他和女儿,我爱他们,想他们。”杨云芬,一位被轮番救援几十小时的婆婆,在自感无望时,哀求大家不要再徒劳,去救别人,被一次次拒绝后,她用玻璃割破手腕,吞下金饰……在我看来,这份放弃和决不放弃,同等伟大。
     
       我为那些天真而流泪:一个只有几岁的漂亮男孩,在被抬上担架后,竟举起脏兮兮的小手,朝解放军叔叔敬了个礼。一个叫薛枭的少年,被送上救护车时,竟对周围说“叔叔,我想喝可乐,要冰冻的。”面对这些未褪色的稚气,我总想起某首老歌,“亲爱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朋友都已经离去,留下带不走的孤独……是否遗失了心爱的礼物,在风中寻找,从清晨到日暮……”其实,我最想说的是,孩子,你们不需要太坚强,不坚强也是好孩子。
     
       我为走远的读书声而流泪:14时28分,这是个最威胁课堂的时刻。地震最大的伤口,最大的受难群,就是书包。聚源中学的风雨操场,成了五月中国最大的灵堂,孩子的遗照挂满了天空,像一盏盏风筝组建的班级。映秀镇小学校长的头发一夜间白了,他的四百个孩子,只剩下了百余人,镇上的长者哀叹,下一代没了……
     
       我还为一名乞丐流泪:某地大街上,捐赠箱前来了个残疾人,他只有半个身子,撑一块木板滑行,大家都以为他只是路过,可他竟然停住了,举起盛满碎币的缸子……看这幅图片时,我心头猛然揪紧,5.12之后,这世上又要增添多少拐杖和轮椅啊,可敬的兄弟,你是在帮自己的同路人吗?
     
       我还为那最后的遗憾而流泪:陈坚,这个被压了70多小时的汉子,这个在电视直播中脱口“各位观众各位朋友,晚上好”的人,这个戏称“世上第一个被三块预制板压得不能动弹”的人,这个在电话连线中告诉孕妻“我没啥远大目标,只想和你平淡过一辈子”的人,这个不忘为救援队喊“一、二、三”助威的人……就在被挖出、被抬上担架不久,竟再也不理睬他的观众了。
     
       一位军医撕心裂腑地喊:陈坚,你这个昏蛋,为什么不挺住不挺住啊!
     
       是的,这是肉体对精神的背叛,本来我们以为它们是一回事,可实际上不是。两者一点也不成正比。肉体甚至像一个奸细,在我们最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发动偷袭。
     
       是的,我们哭得那么伤心,像一群被抛弃的孩子,像失去了最熟悉的亲人。是的,如果你活下来,你将创造一个完美的奇迹,你将以一场神话般的胜利拯救这些天来人类的自卑和虚弱,你将感动全世界,不,你已经感动了全世界。
     
       想起了一句话:即使死了,也要活下去。
     
       放心吧陈坚,今后的日子里,我们替你活着,生活你的全部。
     
       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4
     
       我为一座县城的湮灭而流泪:北川。
     
       这个像火腿面包一样、被两片山紧紧夹住的城池,这个曾地动山摇、草木失色的地方,由于受损严重、山体松弛和堰塞湖之险,其废墟已无重建可能。从5月21日起,这座有着1400年县史的栖息地,将全面封闭,所有灾民和救援队撤出。等待它的,很可能是爆破或淹没。
     
       画面上,那幅“欢迎您来到北川”的牌子,刺疼着我。
     
       别了,北川。没有仪式,来不及留恋,来不及告别。
     
       撤离前,他们匆匆去家的瓦砾上,焚一叠纸、烧几柱香,挖一点可带走或自感重要的东西,一只箱子、一块腊肉、一兜衣物,一缕从亲人头上剪下的青丝……一个年轻人抱着一幅婚纱照,捂在胸前,表情僵滞地往城外走。我知道,这是他唯一的生命行李了。
     
       同事告诉我,撤离途中,常会有人突然掉头跑向高处,只为最后看一眼县城、老宅和那些刚刚拱起的新坟……
     
       我彻底懂了什么叫“背井离乡”。
     
       前年,做唐山大地震三十周年纪念节目,曾看到一位母亲给儿子动情地描述:“地震前,唐山非常美,老矿务局辖区有花园、洋房,最漂亮的是铁菩萨山下的交际处……工人文化宫里面可真美啊,有座露天舞台,还有古典欧式的花墙,爬满了青藤……开滦矿务局有自己的体育馆,带跳台的游泳池,还有一个有落地窗的漂亮的大舞厅……”
     
       大地震的冷酷即于此,它将生活连根拔起,摧毁着我们的视觉和记忆的全部基础。做那组纪念节目时,竟连一幅旧唐山的图片都难觅。
     
       震后,新一代的唐山人几乎完全失忆了。乃至一位美国人把他1972年途经此地时的旧照送来展览时,全唐山沸腾了,睹物思情,许多老人泣不成声。
     
       故乡,不仅仅是一个地点和概念,它是有容颜的,它需要物像对称,需要视觉凭证,需要细节还原,哪怕蛛丝马迹,哪怕一井一石一树……否则,一个游子何以能与眼前的故乡相认?
     
       有人说过,百万唐山人虽同有一个祭日、却没有一个祭奠之地。30年来,对亡灵的召唤,一直是街头一堆堆凌乱的纸灰。
     
       莫非北川也要面临类似的命运?一代后人将要在妈妈的讲述中虚拟故乡的模样?还有那些不知亲人葬于何处的幸存者,无数个清明和祭日,他们将因拿不准方向而在空旷中哭泣,甚至不知该朝对哪一丛山岗……还有那些连一张亲人照片都没来得及挖出的人,未来的某个时分,他们将因记不清亲人的脸庞而自责,而失声痛哭……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一代人的乡愁,一代人的祭日,一代人的哀伤……
     
       我知道它何时开始,却不知它何时结束。
     
       5
     
       我将记住一位同事的嚎啕大哭。
     
       5月21日,在绵阳通往北川的山道上,一个老人挑着筐,踽踽而行。余震不断,北川已临封城,记者李小萌在回撤途中,迎面看见了这位逆行者,他太醒目了,因为已没人再使用他那个方向……老人很瘦小,叫朱元云,68岁,家被震塌了,在绵阳救助点躲了一周后,惦念地里的庄稼,想回去看看。
     
       李小萌劝老人别往前走了,太危险,可老人执意回去,“俺要回去看看,看看麦子熟了没有,好把它收了,也给国家减轻点负担。”(川话大意)
     
       又从北川那边过来了俩人,也挑着担,装着从家里刨出的一点吃食。他们也劝老人别回去,“那边危险得很”。
     
       李小萌:“你现在这些东西,是你全部的家当吗?”
     
       男子:“是,就这些喽。”
     
       李小萌:“你家人呢?有孩子吗?”
     
       男子“死喽,娃儿都死喽。”
     
       李小萌:“那你妻子呢?”
     
       男子:“老婆,我老婆也死喽。”
     
       李小萌:“还有其他家人吗?”
     
       男子:“我妈,她也死喽。”
     
       李小萌:“一家四口,就剩你一人了?”
     
       男子:“就剩我一个喽。”
     
       另一男子:“他们死的死喽,我们活下的要好好活。”
     
       俩人与老人道声别,走了。
     
       自始至终,他们的语调、神情,都和老人一样,平静、轻淡,没一点多余的东西。
     
       无奈,李小萌嘱咐老人把口罩戴好,路上小心。
     
       走出了几十米,那背影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过身:“谢谢你们操心喽。”
     
       孤独的扁担一点点远去,朝着空无一人的方向……几秒钟后,李小萌突然扭脸嚎啕大哭,那哭声很大、很剧烈,也很可怜……
     
       当在电视上看到这几秒的哭时,我再次感到肩头发颤。虽然我已被它震撼过一回了,那是在编辑机房。事实上,小萌哭得比电视上更久更厉害,为“播出安全”,被剪短了。按惯例,那哭是要整个被剪掉的,可那天竟意外留住了。这是央视的幸运。
     
       庄稼在那儿,庄稼人不能不回去——这是本份,是骨子里的基因,是祖祖辈辈的规矩。老人遵守的,就是这规矩。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
     
       是啊,规矩就是真理。正是这真理,养活了无数的人,我,我们。
     
       老乡们的平淡让我感动,李小萌的失态也让我感动。那哭是职业之外、纯属个人的,但它却让我对所在的职业充满敬意和幻想。
     
       我还羡慕小萌,她终于不再隐瞒,不再克制,不再掩饰。
     
       这些天来,我终于听到了自由的大哭。
     
       哭和泪不一样。放声大哭,是灵魂能量的一次迸溅,一次肆意的井喷。
     
       它安放了我们无处安放的哀伤。
     
       6
     
       一个在震墟上呆了半月的新华社朋友说,回北京的第一个清晨,从昏睡中揉开眼,当隐约听到鸟叫,当看见窗帘缝中漏进的第一束光,他掩面长泣……
     
       他说难以置信这是真的,昨天还是废墟,还是阴雨连绵,还是和衣而卧……他说受不了这种异样,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空气,没有粉尘,没有螺旋桨、急救车、消防车、起重机的尖厉与轰鸣;脚踩在地上,没有颤巍巍的反射……他说受不了这静,太*了,有犯罪感,对不住昨天仍与之一起的那些人,他说想再回去。
     
       是的,我理解你说的。
     
       是的,我们真的变了。从惊天动地的那一刹,生活变了很多。泪水让我们变得洁净,感动让我们变得柔软,震撼让我们变得亲密,哀容让我们变得谦卑,大恸让我们变得慷慨,巨痛让我们对人生有了醒悟……72小时的黑白世界,让我们前所未有地体会到了那个早就存在的“生命共同体”的存在。
     
       那么,我们还会再变回去吗?惯性会让我们原路折返——会再次把我们打回原形、收入囊中吗?哪一个更像我们自己,更接近我们的本来和未来?
     
       祝福这个“共同体”吧,它不能辜负那么大的牺牲,不能虚掷那么高的成本和代价。
     
       即使不能飞翔,即使还要匍匐,也要一厘米一厘米地前行。
     
       (2008.5.30)
     
       古典之殇
     
       一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
     
       然而,多少古人有过的,今天的视野中却杳无了。
     
       比如古诗词中的盛大雪况:“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燕山雪花大如席,纷纷吹落轩辕台”……似我等之辈,虽未历沧海桑田,但儿时的冬天还算是雪气蓬盈,那一夜忽至的“千树万树梨花开”,好歹也亲历过。可现在满嘴冰淇凌的孩子呢?有几个掊过雪人?有几个滚过雪仗?令之捧着课本吟诵那莫须有的“大如席”,他们会不会牙疼呢?真够难为那一颗颗小脑瓜了。
     
       没有雪的冬天,还配得上叫“冬”吗?
     
       流逝的又何止雪花?在新生代眼里,不知所云的“古典”比比皆是——
     
       立在常年断流的黄河枯床上,除了唇嗓的焦燥,除了满目的干涸与皴裂,你纵有天才之想象,又如何模拟得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磅礴之势?谁能打捞起千年前李太白心中的那份激情与豪迈?现代的孩子,除了疑心古人的夸饰骄言或信口开河,还会作何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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