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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天使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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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说吧,我终于证实差饷(房屋税)跟保安费是白交的──
       虽然我很早就隐约猜出来了,但这事实现在让我愤怒。
       一个心理医生说生气,听上去就是很别扭,像心理医生应该很懂控制情绪、早就切断七情六欲般。
       那些叫苦行僧、也可能叫易岚,但不是我。
       相信我,如果你的同居人跟你大吵了一场,然后跑去楼下睡街边──
       就是故意要让你看到、但不知道为什么警察永远看不到的位置,像他涂了只有我免疫的隐形药水。
       如果我早找到那个位置,现在就不用付每个月四千元的租金了。
       我甚至知道除了每月的租金之外,这个月底又要多付医疗金跟将要来到的警局罚单──前提是,那个警察真有哈利波特的血统,又刚好没有偷懒在晚上乖乖出来巡逻,然后在三月凌晨起来去上夜班之前,在四分之三月台上看见他,然后跑得比他快才可能。
       天杀的!
       那个男人睡在我楼下已经有两天了!他睡得像只窝起来的流浪狗,我改天要拨去警局问他们的招募标准从何时改为专雇用盲人了,真有他妈的同情心的行政特区啊。
       我跟艾莉儿争吵的第一晚,我发誓以后都不会理那个混蛋。
       那晚的前半部份过得很不错,我冷到连手指都僵了于是洗了个热水澡,再吃了个微波便当,边看介绍圣诞活动的电视节目;然后我泡了杯巧克力(那是我之前跟艾莉儿去超市时,她嚷着要喝的),我在一个二五○毫升的杯子中就倒了五包粉,确定她回来的时候绝对喝不到巧克力为止。
       电视他妈的无聊到极点,情侣档主持人竟然在介绍情人在圣诞时的必去地点。
       但我还是屁股黏在沙发上,直到十点、十一点、十二点、十二点半……
       大门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突然,外头传来狗吠声。
       每天晚上都会传来的微弱狗吠声,此刻却像故意吠给我听,听起来声音极大。
       我握着的那杯巧克力溅出了一些,我离开沙发拉开窗帘。
       艾莉儿……不,我不确定他是艾莉儿,那个男人还在外头。
       他背靠着路灯,下巴搁在膝盖上,好像球鞋有多有趣般盯着看,手指绕着鞋带。
       冷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扬起,他似毫无感觉。
       他丝毫没有要上楼的意思。
       我突然怕他抬头会看到我,于是把窗帘拉上。
       也不在乎马克杯会掷烂,我把杯子掷在流理台,过甜的巧克力「浆」溢出,流下排水口。
       然后我去刷牙睡觉,因为太过生气,竟然躺了两小时才睡着。
     
       第二天,我挂着黑眼圈起床,含着牙刷向下望时,衣衫不整的男人刚好猛坐起来,看见身上的血污跟弄清楚自己身处的地方后,就开始破口大骂,还激愤地踢了运动袋子好几次。
       好戏上场,阿密出来了,而且他不知道自己怎会在那儿,他明明正在痛揍Chris。
       我听不见他在骂什么,只见他把袋子中的玩偶全掷下地,过了数秒,又回去一个一个捡回来,拍去灰尘——三月不准他破坏艾莉儿的东西,艾莉儿也不准阿密遗弃她的娃娃,不然她就裸奔报复。
       他掷完又捡回来的举动像个精神病,事实上他也是。然后他真的走了。
       我想他是去公园那边用公共厕所,换制服去上班。
       ……你明白吧?
       不只是艾莉儿向我发脾气,是他们三个,三人分量的。
       如果现在让我看见他,我一定会对他吼:你这样讨厌我你就走啊,我也没有很想参与你那场官司,我也不想跟个同性恋同居!就当我们没有认识过,就这样算了吧!不要再躺在我家楼下!
       无论怎么说,我跟他算不上朋友也算不上真正的医生跟病人,没有任何和好的理由。
       男人大发脾气,故意虐待自己然后一定要让我看到的举动……简直像个幼稚的小鬼。
       三月跟阿密竟然跟着艾莉儿疯,真的不可理喻,都三十岁的男人了。
       ……不过,若艾莉儿跑出来,然后主控着身体带他们去我家楼下蹲,吹冷风跟我无声抗议,他们又能怎么办呢?不能怎么办。怪只怪他打人让小乔看到了,又跟我争吵到艾莉儿哭了,他现在的情绪应该跌在谷底、难过到想死,所以艾莉儿主控权很强,比任何时刻都还强,甚至她要拿光所有的钱去买芭比娃娃屋、穿着裙子戴假发抱着填充玩偶在街上跑,三月也不能怎样。
       幸好艾莉儿现在全副心神都只在如何对抗我、报复我,不然我就会在电视上看见三月穿裙子了。
       下班后,在我边打呵欠边走进便利商店时,我竟然看见那男人。
       穿着连身制服的男人很醒目,他高,而且亮橘色跟背上的小狗图案也很抢眼。
       我永远搞不懂为什么搬运公司要设计得那么幼稚,好像他们专门搬狗屋。
       我很想对他视而不见,但可悲的是,我们要在同一个冷藏柜挑冷冻便当。
       不然我期待他像高中女生般进便利商店是买草莓巧克力吗?别傻了。
       没有透的厨房可以借给三月煮晚饭,兄弟,现在正式踏进便当时代了。
       我永远不会告诉那男人,其实我期待过他会弄圣诞大餐,只有肉没有菜的那种。
       男人抽吸着鼻子,满脸疑惑地看着材料说明,再摇了摇便当盒——
       「你摇多少次都不会再多出几块肉来的,还是你想摇只兔子鸽子出来?」
       我边选着便当边跟他说话,我想知道他是三月还是阿密。
       男人没说话,只向我比中指。然后他挑了个看起来最多肉的,走开了。
       谢谢你的友好,阿密。
       他友善到甚至挑走了我原本想拿的那一盒。
       我边不专心地翻着便当盒,边用眼角瞄他。
       他再拿了几个饭团,然后挣扎了好一阵子才接近零食的货架。
       便利商店里没什么人,静到我能听到他的自言自语:「……妈的!你是身家几亿的千金小姐吗?二十几元跟七元的草莓巧克力有什么分别?二十三元的里头真的会有富士山草苺吗?我搬那一堆他妈的搬不完的沙发不是为了吃粉红色素……」
       事实上阿密没错,没人会在富士山种草莓。
       结果艾莉儿似乎很坚持二十多元的一定比较好吃,我看见他拿去结帐了。
       最近,艾莉儿的控制权几乎与阿密抗衡,而三月真的太久没有出来了。情况不太妙。
       有几天了呢……我下意识就想拿笔记本记录。
       然后我停顿了,甩走可笑的念头,他们已经不在我关心的范畴内。但想到主人格会被取代的这个可能,稍微想一下已令我通体生寒。
       我没有看见那男人坐在我家楼下吃便当,我猜他又去了公园。
       今晚会在公园睡吗?如果跟那边占地盘的流浪汉起了争执,阿密一定会搞出流血事件。
       我想像夜半被电话吵起床,然后被叫去警局的情境,只为几块纸箱板跟报纸,我会哭的。
       然而大概八九点的时候,我推开窗透透气,再看见他的身影。
       同一条路灯,同一个位置,男人把有血汗的T恤垫在地上坐,穿着制服——只要我拨个电话给橘狗公司,让管理阶层看见他穿着制服坐在街边像个乞丐,他就会立即被解雇,阿密毫无疑问地会再犯一宗伤害案。
       我看不见他的脸色如何,我只看见他频频擦着鼻子,把自己蜷成一团。
       阿密在便利商店时,也在冷藏柜前抽吸着鼻子。他抱着些什么……我一开始以为是相机,他移动了姿势,我才看到是填充玩偶。那男人冷到屈服了,把艾莉儿的两只绒毛玩偶都拿出来,抱住取暖……当然,那也有可能其实是三月。
       连我手上那杯热咖啡也变得不好喝起来了,该死的。
       第二晚的热饮,同样也奉献给了流理台的排水口,其实我生气到比较想淋在男人头上。
       我差点真的做了。
       第三天早晨,我早了点起来,翻出八百年没有用过(连真的很冷的时候,我也懒得翻出来)的厚毛毡,我甚至把屋主留下但我从没用过的晾衣架翻出来,挂出去。
       唯一没准备的是晾衣夹,因为毛毡本来就是要掉下去的。
       你一定想说,哪有人会在冬天而且是没有太阳的时候晾厚被啊?一定是神经病。
       但我深切觉得,如果我抱着这毛毡,走下楼,亲自披在男人身上,那我真的是有精神病。
       总之,我愚蠢地演着独角戏,把毛毡挂在晾衣架上,调整一下角度。
       这大东西不负我所望,完美地滑落,跌在男人附近,毛毡一角盖在男人身上。
       我看了好一会儿,以为男人会立即把毡子扯过来包住自己,毕竟他现在一定冷得像冰块;但他没有,他像只要冬眠的小兽般窝成一团,完全没感到有东西压在身上。
       他不接受我「晾着晒太阳但不小心掉下地的毛毡」?
       但他不会知道是我的,他会以为是某一户掉下来的,直至看见我窗户伸出去的架子空无一物(我也没有伟大到要当隐形慈善家就是了)。
       我没管他,只觉得已仁至义尽,就去刷牙洗脸准备上班。
       我下楼,小心翼翼地瞧他。男人拥抱自己,膝盖顶着胸膛,帽子本来盖在脸上现在滑下来了,我看见他紧闭着双眼,眉头微微皱起,仿佛在恶梦之中。
       我不确定他是还没醒、还是拒绝我的好意。哼,管他去死。
       我直接经过他去上班了。
       下班时以为有机会在便利商店看见他,结果没有。
       我提着便利商店的塑胶袋(里头有几罐热咖啡跟便当),特意拐去他公司那边,仍然看不见他。
       有个阿密的同事认出我来,跳下货车向我大喊:「阿密今天没有来上班!不用在这边找他了!」
       同事叫他阿密?不是三月?
       我真想知道他怎么向人解释他的乳名或外号的,我也很惊讶他竟然也会有交好的朋友。
       我点点头向他致谢,之后离开,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一样——
       本来以「杀死阿密」为目的,结果现在玩起同居游戏,最后我这个同居人还要靠别人告知才知道他没上班,这一切都荒谬又愚蠢到我不知怎么形容才好。变坏的心情一秒扼杀了「凌晨再去三月的面包店看看」的念头。
       我走回家,看见路边那大型垃圾。
       大型垃圾——向三月——竟然还窝在同一个位置!我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觉得既讶异又愤怒,我去便利商店买伴手,去他的公司找他,然而他自始至终都在我家楼下!
       我把塑胶袋掷向他,咖啡互相撞击发出「喀喀」的声响。
       被铁罐砸到,男人竟然无动于衷,连动一下也没有。
       他像条冷僵的尸体,姿态只比早上改变了一点,仍然没把毛毡拉过去用,这情况之下我的毛毡也没被附近的三姑六婆偷走,真的堪称世界奇迹。
       更糟糕的是,街道转角走来了两个巡逻保安,他们也察觉有异了,打开手电筒照向男人,几道光束照亮了男人的脸。
       还真是早不来、迟不来,来得刚刚好啊!
       我赶紧跑去男人那边,几乎跟保安们撞成一块:「……没事的!他是我的朋友,我就住在楼上!」
       友好到我刚刚拿好几罐咖啡砸他。
       保安们四目相交,然后决定不再理这事,反正有人处理就好。
       他们大抵说了几句以后别在路边这样做、会吓到其他住户,之后就走掉了。
       我抱起的男人也发出些微的呻吟声,这他妈的大麻烦终于醒来了。
       他微睁开眼,被路灯的光亮刺到,又眨眨眼,「……现在、几点了?」
       我发现他的体温低得吓人,手背简直是冰块,「现在都快七点了。」
       「……七点?」他像孩子般复诵我的话,我一时之间看不出他是阿密还是艾莉儿。「七点……我不是在公园吃便当吗?」
       「你睡一整天了!还吃便当咧,你今天没有去上班你知道吗?」
       男人瞪大了双眼,仿佛不相信他听到的。
       然后他尝试坐起来,玩偶跟外套掉落在我手边,绒毛没有丝毫暖意,自然也不能温暖他。
       「……我还想要趁你上班之前,给你看的……」他用软绵绵的手拉开袋子,翻出一个纸袋给我。我阻止了他太大的动作,他的脸色太糟糕,不知道是不是街灯让他看起来苍白。
       「你……你先不要……喂!喂——」
       我一点也没有要拆开的意思,满心只想让他再暖起来,不要冷得像只吸血僵尸。
       但下一秒,他喃喃说了句「好冷」,之后便两眼一翻。
       他昏倒了!
       明显到让我想安慰自己他是睡着了也不可能,「喂!阿密、艾莉儿!三月!」
       我要叫的名字还真多。
       我用力摇晃他,他全身冰冷,只有额头滚烫。
       我坐在急诊室的外头。
       站在帘外的护士们看着我窃窃私语,我肯定帘内的也是。
       那个男人前两天才打伤了人、蜷成一团哭泣,现在就高热昏倒进医院了,真是新鲜的八卦。
       我拿着他塞给我的纸袋,坐在外头的椅子上等待。
       纸袋上印着某某冲印公司,里头装着什么一眼就能看穿。
       我不想开。
       我怕倒出来的照片什么都没有,只得白跟黑。
       我也怕照片上真的拍下了Chris的治疗纪录,那大错特错的坏蛋就是我。
       不过两者相较,我想我还是会选择后者,毕竟,我再没办法拿着空白的照片,对可怜兮兮的艾莉儿吼出会伤害她的话了。
       我还是没有打开纸袋。
       医生出来,跟我说他感冒发高烧而昏倒,而且有些脱水现象,建议留院一晚。
       我看见打着点滴的男人被推出绿帘外,接着被护士推入大病房。
       我走上前,男人看见我,轻轻闭了下眼,仿佛在说「嗨,透」。
       是三月。
       是三月,是那小女孩的爸爸、是我好久不见的厨子。
       我发觉自己竟然大大松了口气,既安心,又激动。原来我一直如此害怕他会被取代。
       「……你还好吗?」
       男人看上去很疲惫,他点了点头。
       他的唇瓣干涩且泛紫,我提醒自己等下要给他喝水,或是热巧克力让他喜欢喝多少就多少。
       三月看着我的眼神温柔得可以滴出水来,仿佛他本来在我家盖着暖暖被子睡觉,一觉醒来就在医院了,虽然这也许是他过度疲累。
       这样却让我的内疚像股市般不断创新高,我几乎无法多说一句话。
       「我……去给你办住院手续,等下再来看你好吗?」
       男人这次没有点头,他再闭了闭眼睛。
       我掐着那纸袋,逃难般逃离了他的身边。
       「……透。」
       很微弱的呼唤,却令我跟男人同时看向房间里。
       门缝很窄,只漏出床边灯的光芒,看不见艾莉儿。
       只有艾莉儿会叫我的名字,阿密则嘲讽地叫我医生,三月……我当然是不会知道他是如何称呼我的。
       我跟对面的男人笑了笑,「……嗯,他就是委托人,你要见见他吗?」
       「好的,如果方便的话。」
       我们今天的会谈也算告一段落,男人爽快利落地收拾文件,跟随我到客房。
       我先跟艾莉儿招呼了一声,才推开门,「我带了人来看你。」
       男人陷在厚厚的被窝中,只露出一颗头,眼睛在昏暗中烁亮,看上去精神不错。
       「……是医生吗?」她的声音低哑,还没完全痊愈。
       「不,是律师。」
       我坐在床沿,拉高她的被子,「这位是阑律师,这位是向三月先生。」
       我给他们互相介绍,艾莉儿似懂非懂地交互看着我们两个。
       像不懂为什么上一秒还跟我赌气睡街边,下一秒就回来自己房间床上了。
       阑律师抽出一张名片,放在床头柜上,「向先生,我将会是你的律师,希望你能跟我好好合作。」
       艾莉儿很乖巧地点了点头,律师也点了点头,说时间不早了要离开了。
       我离开房间,送他出门口。
       我回去时,看见艾莉儿拿着卡片,看着上头的介绍。
       「要我开灯吗?」
       男人抬眼看我,摇摇头。
       就这个小举动让我知道他是三月,人格转换得非常快。我想艾莉儿一定是被这一切搞糊涂了,决定大人的事就让大人接手,律师这两个字对小孩来说是非常高不可攀又神秘的。
       我拉开床头柜,把三月的记事本跟铅笔交给他。
       他坐了起来,调整一下枕头就开始写字,手的影子在纸上忽高忽低。
       我坐在他身边乖乖等候,像个学子。跟三月相处总是宁静又漫长,他把本子转过来:
       你看了照片了?
       「嗯……照得很好呢。」介乎想道歉与不想道歉之间,我硬挤出一句来搪塞。
       男人微笑了,换作阿密他早一拳把我揍飞。你看,他还送我一句:谢谢。
       我把照片从纸袋抽出来,仔细排好,就像刚刚对律师做的那样。
       Chris的病历纪录,Larine的字迹。
       歪歪斜斜地照了好几张,之后好多张都极模糊,是被推撞时按下快门的。
       三月看着那些照片,皱起眉心,像要拼凑出当时的震撼。
       「刚刚那个律师,阑律师超厉害的,他一边看照片一边把上头的字抄出来……」
       照片上的英文字模糊破碎,但他毫无犹豫地重整了,只看这个就知道他真不是盖的,那不苟言笑的压迫感让我冷汗直流。但他绝对是个好人,明知道三月处于弱势仍答应替他打官司。
       律师是托易岚介绍的,他不知道从何时起就认识很多专业人士,他明知道为什么我需要一个可靠的律师,但我们都粉饰太平,像我们仍是无话不谈的死党。我几乎确定笔记本就在他手里,这就是为什么Larine对我的戒备心如此之重,她知道我是来帮助三月要回小乔的。
       我这样做是侵犯隐私吧!
       「对,阑律师也说了,虽然一开始是Larine他们请你到豪宅去商谈抚养权的事,但你擅闯他们的书房,翻出病历还照了相,这是侵犯隐私,你在法律上完全站不住脚。而且……你没证据Chris有侵犯小乔就出手打他,他真的可以告你一项伤害罪,那你就输定了。」
       三月眨了眨眼睛,但那不是惊奇的意思,只是表示他听懂了。
       我很奇怪为什么他完全不担心也不忧虑,他似乎只难过小乔被吓哭的事。
       如果让法官知道我吓哭了小乔的话,情况也很不利。
       「对,对方的律师也一定会针对这一点攻击你的。阑律师想知道……究竟事发经过是怎样的?他们约你去商谈些什么?」
       他们说移民是势在必行的,而且Larine跟Chris也快要结婚了,小乔入籍是迟早的事,也……有可能改姓氏,他说如果我同意,就给我一笔钱让我可以每年飞过去见小乔一两次。
       我拒绝了,我觉得好像……我不知道,把小乔卖出去?
       他们求我放手,说多重人格患者一定会败诉,不如接受那笔钱,大家好来好去。
       我说,我除了小乔,什么都没有了。我最不需要的就是钱。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急着移民吗?我听阿密说是因为Chris被调职了,但我跟阑律师想事情可能不单纯,你有没有一点点头绪?」说不上来,但总觉得Larine有点忌讳三月,Chris说要提出控诉时也被她阻止了,三月握着些什么令她害怕?她明明有压倒性的优势。
       三月握笔的手停了很久,久到我知道他不是想不出来,而是不想说。
       因为我出狱了,然后去接触他们。
       我浅吸一口气,不想再没完没了地跟这男人(还要是每个人格)生气一次,虽然这真的很难。
       「……向三月,如果你有什么隐瞒我,如果你有那女人的把柄,我不管是你们哪一个的秘密,你最好现在就说出来,不然我就把你倒转塞入马桶,你听清楚了吗?」
       他看着我,漆黑的瞳仁染上床边灯的橘光。
       男人有颇纤细的一张脸,但这不是研究他轮廓的时候。他沉静了一会儿,然后握笔,再写下一串字,我看着他的发旋。
       如果连唯一对我好的人都要伤害,我活下去也没意义了。
       但问题是说要活下去的人是你!当初在我面前,说要杀死阿密让自己活下去的人是你!
       这世界没有两全其美的方法,不付出代价想鱼与熊掌兼得?他妈的想得太美了!
       我咬紧牙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个曾信誓旦旦地说要要回小女儿的男人。
       我真的……真的很难相信他现在会说这种他妈的狗屁废话。我想怒吼,我想把他抱起倒转塞入马桶,最好先拉一形屎、最好按下冲水键把他冲出大海跟妈咪团聚。但我没有。
       「但她……但他们在伤害你。她想从你身边夺去小乔,永远不让你们见面。」
       我压抑到连尾音都在颤抖,敏感的男人一定听出来了。
       我很抱歉。
       「你不是对我抱歉,是对你自己。」我握紧拳头,离开他的床沿,「所以这就是你的底线了吗,向三月?为什么你一开始没告诉我你有底线?
       做再多的事都是多余的,你去找工作,日夜一共只睡几小时把自己累得像条狗,就为了让法官看见你有诚意跟能力养活小乔;你千辛万苦找到像我这样的傻瓜提供你吃住还帮你找律师打官司、帮你找权威教授医治你。
       但这通通都是没用的。你决定不伤害那女人,就可以把小乔交给那对变态养,让她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被侵犯。」
       我没有。
       「你有。你不想伤害自己、不想伤害你还爱着的女人,所以决定伤害那个女孩。」我接近门边,说我卑鄙也好,不公平也罢,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不看他任何自以为是的解释。「那女人!那变态女人给你的爱是扭曲的,你从来不知道!
       她是个收集病人的疯子,她的精神比你还有问题,你只是被她养在笼中喂养的宠物,没人对你好过所以你就只爱她,还爬上她的床服侍她吧?她想要个孩子所以就有了小乔吧?
       你现在不把你女儿救出来,还要像忠心耿耿的狗般保护她、奉承她?」
       男人痛苦地看着我,仿佛他根本没我说的那么不堪。
       他苍白的手指紧抓着被子,我越吼越激动,之后开始口不择言。
       我没有后悔,我说的是事实,我知道。只不过用词难听了点,但他又不是艾莉儿,没理由对一个大男人温柔,他年纪甚至还比我大,也比我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半吊子……可悲。
       他遇见Larine,唯一待过比较久、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就只有那女人的家,像被她驯养的小白脸,这扭曲的爱直到她怀孕了,他再无用处为止;或直到阿密出来,误杀了人为止。
       她把他遗弃在监狱,把女儿带走了没让他见过一眼,也没交代下任何一句话,就彻底消失直到三月再找上门。
       艾莉儿曾害怕到发抖地说那女人讨厌她,那女人一定曾千方百计想把艾莉儿「杀死」吧。
       毕竟她挂的名也是三月的「心理医生」,我光想都快火山爆发脑中风。
       我紧抓着门边,有一股想冲出去的冲动,但今晚太冷我不想像八点档主角般自找苦吃。
       但我发觉最令我生气的,是三月那句「如果连唯一对我好的人都要伤害,我活下去也没意义了」。
       狗屁不通!好一个哲学家!他一定是被那女人喂了蛊毒!
       那变态婊子是唯一对他好的人?伤害了她的话,他也可以去死了?
       我到刚刚才知道,原来我对他好是有薪水发的!一定是还没到月底所以我不知道!
       我才气冲冲地想要出去找海豚玩偶开扁,就听到她说:「……透?我好起来之前都要在床上吗?这样好无聊,你可以给我念故事书吗?就像你之前答应过我的那样,让我知道真正的结局好不好?」
       三月退下去,艾莉儿出来了。
       她没有听到我们的对话,只看见我准备出去,于是怕寂寞地挽留,又想跟我和好如初。
       这招使得真是卑鄙又够狠啊,三月。
       我背对着艾莉儿,深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对那个男人的怒涛,再挂上最人畜无害的笑容。
       我去拿故事书的力道之大,一定出卖了我。搞不好我额头上还有青筋在跳舞哩。
       我用力地坐下来,用力地撕开书的胶膜,用力地翻开。
       我把床边灯调亮了一点,这房间几乎只有一张床跟床头柜,冷清得像鬼故事场景。
       艾莉儿紧紧盯着美人鱼的封面,她显得兴奋又紧张,在我清清喉咙,装模作样准备说的时候,她对我甜甜地笑,眼神像只小鹿……呃,或许是大鹿啦,但我也许永远也搞不清楚,为什么同一张男人的脸竟然可以拥有如此不同的表情、感情的流泻。
       我第一次发现我对小女孩竟然如此宠溺,而这颗少女的心还嵌在男人体内。
       我有点紧张,第一次说童话故事,似乎连三寸不烂之舌都派不上用场。
       也因为我要对这小孩子说谎,三月跟我都很清楚,绝对不可以让艾莉儿知道真正的结局——
       最后,小人鱼跟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我这样对她说,她的脸上写满了疑惑,让我知道这保险的说法有多失败。
       老天,我对那群老教授说谎说得像呼吸般自然,现在却像考试作答般紧张。
       「……那跟我之前看的童话本相同呢。三月也念给我听过,你不是说过结局有分别吗?」
       谢谢,我知道什么叫自打嘴巴了。
       问题是,在我认识艾莉儿时我还不知道她的母亲是美人鱼。
       「嗯……是有点分别但不是很大,那是……王子跟小美人鱼结婚之后,王子就跟她回去海洋住了,他们在海洋中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我由衷佩服自己乱扯的能力。完美结局。
       「他也跟巫婆交换了什么东西让他有鱼尾吗?」
       「……我想是的,可是故事里没交代呢。」我装作轻松地把故事书递高一点,其实心里多怕她抢过去,她又不是看不懂英文,只是有点深奥、只是她想我念给她听,因为那女人从来没对她做过。
       「那人鱼的妈妈呢?她知道小人鱼要结婚吗?她也高兴吗?」
       什么?
       我差点这样叫出来,我看这么多次美人鱼好像只看见她父皇跟祖母、姐姐们,没听说过她母后。这让我难以立即回答,因为我知道……五岁的艾莉儿不在乎爱情,她也不需要王子。
       她只关心母亲的事,只想终有一天能游进海洋与母亲团聚,她最在乎这个,人鱼的母亲。
       我突然觉得好难过,阿密跟三月都知道母亲早在三月五岁的时候就在他面前上吊自杀了,只有她不知道。
       「嗯,你好聪明。其实王子跟小人鱼回海洋,就是要一起寻找小人鱼的妈妈的。」
       这个「新版小美人鱼寻亲记」的起承转合烂到我想去撞墙。
       「你刚刚没有说呢。」
       「哦,我以为你只想知道王子的事嘛,小人鱼。」
       我家的人鱼公主立即羞涩地笑了笑,并表示她完全不在乎那英俊的王子:「我想他们最后一定找到了小人鱼的妈妈,然后一起幸福地生活。」
       我想安徒生当初编这故事没想到会有读者这样在乎小人鱼的妈妈吧。
       如果要跟小人鱼的妈妈一起住,王子一定会后悔自己来了海洋然后抑郁而死。
       但我还是答:「我想也是。」
       「真正的结局有比较好,我很喜欢小人鱼的故事呢。」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我们好像小人鱼,像人鱼渴望拥有人类的双脚。」她眨了眨眼睛,向下看着被铺以压下伤感,指头刮着棉被的缝线,「……我不知道要怎样让你知道那种痛,三个毕竟太难维持平衡了,我们走得跌跌撞撞,用换来的这双脚、不是我们的脚走路,每步都痛得像在刀片上跳舞,痛得像刀割。我们……还是想走下去、还是想活下去。」
       她不好意思地对我笑了笑,「我跟三月……试过自杀很多次了,三月总是说不会痛的、会很快结束。但是我有时不依他,因为我还想见妈妈;有时我依他,让他试着杀死我们,因为……走路真的太痛了……若减轻重量的话,我们就不会失衡也能走得很稳,也许还像鱼儿在海洋般轻松。
       我常常想,三月是用自己的声音换了我回来,是我夺走了他的声音,不然他本来会活得很……我不知道怎么说,很正常?不会常常受伤害。
       我有时希望……这次退回去就不要再出来了,可能脱出这有双脚的人类身体我才找得到妈妈,就这样把声音还给三月吧,但我怎么努力还是没消失……因为我没消失……还常常不知怎地跑出来了,所以三月吃了很多苦头,之后阿密出现了。他……嘴巴好坏,也不怎么喜欢我,可是他都会保护我们……自从阿密出现之后,我们就没再尝试自杀了,因为阿密都会冲出来阻止。
       他常希望让我消失,让他跟三月共同生活就好,但我被那些白大衣的医疗仪器弄得痛到尖叫时,他都会跑出来打那些伤害我们的人……」
       她顿一顿,压下所有恐惧跟哽咽,抬头看着我。
       「我知道你想将我跟三月融合,把阿密隔离起来,让他永远不能再出来,让三月真的像正常人类般走下去……我消失时会痛吗?过程很长吗?」
       「……这不是要杀死你,我只是……听着,你是三月的一部分,现在我只是想办法让你回去。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明白吗?如果三月是座海洋,你就是分支流出来的小溪涧,我现在要让你回去出生的地方。」
       我看见她的害怕,我也看见她强忍的坚强,我差点说出我会保护她,不让她消失成泡沫,但我不能。我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
       艾莉儿跟三月其实有很多共同点,他们善良又坚强,融合应该会很顺利的,我搞不懂为什么之前的医生都没办法让他们融合,然后隔离阿密。我无法告诉她会不会痛、过程又要多久、感觉是如何的,因为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我甚至不肯定融合要由我这半吊子来做,我只肯定我不会让她孤单地离开。
       她听完我的解释,状似安心地笑了笑,可是一扯动嘴角,泪就滑下来了:「……我很……害怕,我很怕回去Larine的屋子,只要想到都觉得害怕,但我就是不能消失掉。我偷偷试过自杀,可是都给阿密发现了,他说我若再伤害他们的身体,就会把我掐死……
       三月说要去救他的小公主,我们要一起合力去救小小公主,但我还是害怕……怕到想死。可是你出现了,透你好……奇怪,你不怕我们变来换去,还跟每个人都相处得好好,连阿密也能对付,也不会嫌弃讨厌我,还念故事书给我听。
       除了三月之外,都没人对我这样好过,你好不可思议……能跟你住我好高兴……」
       其实我很想跟她说,这很可能是因为我天生神经粗得像路灯柱。
       但我才说话就哽咽,眼睛红得像兔子。我觉得好羞耻,回想一开始的目的,我真的是伟大到想帮助他们吗?我只是很高兴发现有比我还糟糕的人在,我只是因为有人需要我而沾沾自喜……我还……希望能奇迹般治好他好证明我不是个废物。我渺小又卑劣。
       但这女孩……她喜欢我是因为我对她好而已……
       她伸出手背擦过眼泪,我几乎看到她那双蓝色眼睛在闪闪发光,「不过呢,我好喜欢小乔……她穿蕾丝裙子好可爱喔,我从来没有跟同龄的女孩一起玩过,好想跟她一起玩、一起逛街。即使我以后感觉不了,我想三月也会取代我跟她相处,我们一起努力把小乔救出来吧!」
       我握着她的手,那上面有打点滴跟抽血造成的紫青淤伤,艾莉儿不知这伤口怎么来的。
       我知道三月没有让她承受那些痛楚,同样,他也不应该要求艾莉儿守着秘密:「艾莉儿……告诉我,为什么那样怕Larine?她对你们做了些什么?」
       「……三月那天是一直看着你,所以才没留神而被撞下游泳池的……我们不想害你受伤……」艾莉儿轻轻摇着头,我看着她泪雾未散的眼睛,掐了掐她的手臂,「那是秘密,我们不能说。」
       「求求你告诉我,艾莉……不然我不知道怎么帮你,我答应过会帮助你们的吧?」
       艾莉儿静下来了,我们几乎能交换彼此的呼吸。
       床边几上的灯光,淡淡映在我们的侧脸上,打上阴影,我以为她会说出来。
       结果她双手拉高了被子,像要筑起一道墙保护自己:「对不起。我不能说。说出来你会讨厌我,而且你会受伤害,三月说,你只要治疗好我们就够了。」
       我完全无计可施。
       难道三月天真到以为只要他认真工作、努力变回没精神问题的正常人,法官就会判他胜诉吗?
       我们都知道这不可能,小乔她快要离开了,这样下去绝对赶不及的,融合也未必顺利。但三月却仍不肯攻击那女人的弱点?不肯反咬曾饲养他、过往三十年里唯一对他好过的主人?
       我在之前因为各种理由而拼凑出松散的动力去照顾他,去等待一个奇迹。
       我想变得不一样,我想抓住这个一跃成为名医的机会,我想证明给易岚看我不是废物,我甚至希望他是老天爷可怜我,派来我身边的机会。但现在,现在动机变得单纯无比却前所未有地强大,激动得我连心窝都在痛,很想做些什么去帮助他们、想当个纯粹的好人,而不是只想到自己。
       但这关健的一步却踏不出去,他们三人都不准彼此把秘密说出来,即使是我,也不能。
       我分不清盘旋在胸臆的情绪是悲是喜还是其他,我只觉得难以平伏、无处宣泄。
       但我不想让艾莉儿对我感到愧疚,我站起来,擦擦眼睛说:「……你吃了药也应该睡了,我给你拿月月跟密密过来一起睡好吗?」
       其实我不清楚她是否这样叫那些玩偶,自以为了解女孩的心态而这样改名字(因为我私下认定它们是三月跟阿密的替身),不过如果掉转过来说成密密月月会很恶心就是了。
       艾莉儿倒是听懂了我说的是她的海豚跟杀人鲸玩偶,她感激地点点头。
       这女孩完全不知道我会拿她的玩偶当沙包殴打。
     
       我趁机走了出去,躲进厕所坐在地板,靠着浴缸。
       我拿了包新的烟跟打火机进去,知道自己很需要这些。
       我燃起一根烟,深深地吸吐着,差点呛到咳嗽。
       自从找到工作之后,我很久没有抽烟了,工作的地方是诊所,压根儿不能抽烟,与其忍受烟瘾不如戒掉比较痛快。而且易岚也……他不抽烟,说是面对病人时满嘴烟味,说话的可信度也减半吧。
       我痛恨他一副专业的说法,仿佛他什么都很懂,如果我抽烟他会看不起我的专业。
       我也痛恨自己竟然听他的,真的戒起烟来。我有时很怀疑自己跟他的感情是好还是坏?
       我跟他是最要好的朋友,但差距越拉越大。我崇拜他,是的,即使我总装出一副我不稀罕的样子,但其实我妒忌他,我恨不得模仿他,直到成为他,被人全然信任跟崇拜,他看起来多自信。
       他常常想救我,仿佛我掉下万尺深渊而我忘记自己其实有翅膀。
       他不遗余力地提醒我,我是多么的优秀,像他本来就有鉴赏别人优秀与否的资格跟能力。
       我厌烦了他不知打哪来的坚信对比出我的低劣,我厌烦了他的拯救提醒我多落魄。我一次又一次捉住那只手,又打掉那只手,我曾经堕落到什么都不做只借他的钱过活,想说让他养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我们是死党、他的钱即是我的钱。
       我曾经也以为自己可以,而跟随他参加什么宴会,名牌西装笔直到像要登台献唱,那还是借他的。
       但他介绍我医治的心理变态富豪,我听他们头两句话就已经反胃想吐,再听下去不是我报警抓光这群在脑中侵犯男童的恋童癖,就是我打到他们鼻青脸肿,我永远搞不清楚为什么易岚可以笑着听他们说那些变态思想两小时。
       他们是被过度丰裕的物质生活扭曲的变态,他们什么都不缺,没受过伤害却幻想自己有伤害别人的权力,而这种恐怖的欲望大到必须去看心理医生以确保他们不会真的出手。
       我知道,唯一能治疗他们的方法只有把他们打到肋骨全部断掉,把他们的贱手扭断。
       易岚一直啰嗦我,要我做这样、不准我做那样,要我忍耐、说我一定可以。
       即使如此,我在「以为我可以」的那段时间里,唯一戒不了的就是抽烟。
       可是在我真的完全放弃,掉到连易岚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亿尺深渊时——
       我竟然就戒烟了。也许我是怕,他会循着那烟味找到我吧,哈哈……
       烟戒掉那么久,离开那个人那么久。
       此刻的我,竟然坐在厕所地板上,边咬着手背啜泣,边贪婪地吸那根烧到短短的烟。
       「……呜呜……嗯呜……」我怕艾莉儿会听到我哭,我死咬着手背。
       易岚曾经也对我失望过,他曾经也疲惫地说,透,你根本不适合当心理医生。
       他说我心地太善良、对病者又太投入,这样的人成不了医生,当一个医生太感同身受的时候他就不懂得去治疗,只能陪着受苦,可能比病者更快崩溃。他这段话我记到现在,很深刻。
       也许连易岚都忘记有说过这段话了,他之后开玩笑说我可以去当社工,我太无欲无求了。
       但他不知道这侮辱我、伤我多深。
       只因为这些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而不是其他人。他明明知道我有多努力、多乖巧地跟着他的指示去做,想够到权威心理医生的边。只因为我的理想不是当什么他妈的社工,而是成为他。
       我的泪像瀑布一样流下来,哭到哽咽。
       被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对自己的失望折磨这么多年,从认识他到现在,我数不清多少次喝得烂醉,却是第一次哭到崩溃,我压抑地哭,蜷得像圆人球,十只脚趾头都弯起来了。
       我吸吸鼻子,再急切地点了根烟凑近嘴巴,甚至贪婪地舔着嘴唇上的烟味:「……咳咳……呜咳咳……」
       我一边哭一边咳嗽,还是没停止抽烟,烟管被我的泪打湿了,要试好几次才能燃起。
       如果让易岚知道,他认为「心地太善良」的透,其实这些年一直在心底希望他快摔下来、快失去头顶的光圈时,不知道他有什么感受?
       知道我一直很想他跟我一样落魄、妒嫉着他的成就时,他会有什么感受?他还会说「透你的心地真善良」吗?
       我真期待他那时候脸上的表情。
       我仰高头咽下眼泪,却被鼻涕塞到快不能呼吸。
       如果……我一早知道我会跟易岚再狭路相逢,甚至在脱离他四年后,在法庭上成为他的对手,我还会帮助三月吗?我能这样爽快地答应他吗?
       我闭上双眼,只听见用力抽吸鼻子的声音,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我只觉得一切仿佛都要让我不好过,不肯让我舒服地堕落。
       我只能穿着破烂T恤牛仔裤跟病人在街上吵架,把病人骂到哭,把病人丢在路边让他冷死。
       易岚穿着白袍在大医院工作,快要拥有自己的诊所,对富豪熟客笑得像个天使。
       我拿起手机,快捷键第一个便是易岚的手机号码。
       如果我拨给他,他一定第一时间接起,永不拒绝,除非他在工作。
       这手机呼码我四年没有拨过了,我很想现在就拨给他,把三月的所有事、包括他来找我的经过、他的童年阴影全都一股脑地说出来,说艾莉儿让我感动得要死,我差点把她娶回家,我决定粉身碎骨也要帮助她;说三月并不合作,我不知道怎么让他说出秘密,课堂上有教但我还给老师了……我也想说阿密是个同性恋,跟他同住一屋我害怕被侵犯,但我刚刚收到震撼的内幕消息其实他人还不坏,他会伤人是因为有人要伤害他们。
       我撬不开三月的心防,他把心关得太紧而我没时间,我真想叫易岚来帮我,就像我以往逃课要他替我签出席一样,他会埋怨,但总是答应。
       但我也知道我跟他其实是敌人,Larine虽然是心理医生但跟她的母亲身份有冲突,照理不会上庭作证,那有医生执照又认识我跟小乔的易岚,自然会被传召作证。
       如果我能……如果我能打败他,我毫无疑问绝对会爽上好一阵子,一个没没无闻的心理医生小助手跟亚洲少有的多重人格病患者同居还治好了他,夺回本来输定了的抚养权?那会有多轰动啊,但易岚若掉在泥地上失去了光环,我们又该何去何从?
       我搁下了手机,放在看不见的地方。
       我总是太害怕让别人失望,我让易岚失望了,害怕能力不够的我再让三月失望。
       这一次若我再失败,不是逃跑就能了事,我会害他输掉自己的女儿。内疚会折磨我一辈子,我逃无可逃,我真想告诉艾莉儿,这种被信任的庞大压力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也怕到想死。
       这场仗是赢是输,我都必须要打,我都必须要孤军作战……不、其实我有三个伙伴呢。
       我舔着手背上的齿痕,并不太痛。我再抽了根烟,洗了个脸才出去。
       我出去后轻轻推开客房门。
       男人已经睡着了,他没有等我拿娃娃回来给他,大概也知道我只是找借口逃跑。
       他吃了药,睡得很香,我溜进去,把他放在床头抽屉中的故事书拿走——
       我怕艾莉儿会拿来看,知道我说谎。
       我实践承诺,找出她的填充玩偶,一左一右地放在男人旁边。
       然后给他跟玩偶们盖上被子。
       一个大男人被玩偶包围,看起来真梦幻。如果明早起床的是阿密,那就好笑了。
       「晚安,三月、阿密、艾莉儿。」
       我关掉房中唯一的光芒,我们都累坏了。
     
       <待续>
     
       [S843]《美人鱼的伙伴们 中》
       作者:苇
       绘者:喜喜果
       出版日期:2009/12/22
       出版社:威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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