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返回上一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十八章 推心置腹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深秋午後,阳光明媚,和风习习。
       身著浅青绣银叶的外袍,头斜插墨玉长簪,耳垂翠宝石长坠,腰悬三尺青锋,手持乌檀折扇,足踏皂长靴。惊鸿内殿正一派悠闲,慢悠悠地走过闹市。
       离大战过了三个月有余,朝中已经渐渐平静下来,民间的风潮却依然正盛。每回经过外城时,津津有味的议论与赞赏都不绝於耳。洛自省最初自是得意非凡,之後便颇为怡然自得,而如今,已是充耳不闻了。
       与民众们对惊鸿内殿如今呼风唤雨、随心所欲的生活的想象大不相同,他的每一日,都是波澜不惊的。由於洛自悟已经在兵部任职,林副将一人难以领会运用他的想法,於是,他天天一早便须前去大营指导演练。上午巡视并处理军务,正午时与众将军商讨切磋,听取将军们的意见。而到了下午,他才能闲下来。
       然,闲暇时也并不意味著便能与以往一样四处游玩。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天巽得知他的行程,便常与他定在外头见面议事。但事实上,见了面也并不能真正议事,只能互相打趣,听他挖苦、嘲弄而已,天巽却乐此不疲。久而久之,两人下午的会面也成了例行之事,地方由两人交替决定,洛自省也逐渐起了兴味。
       这一回,是由他定的地方──位於外城东市边缘的一家小酒铺。与天巽所定之处全然不同,他总是选寒族甚至平民聚居之地。一方面,也是想尝一尝美酒佳肴,另一方面,却是不怀好意,想瞧一瞧狐狸不悦、不舒服的模样。不过,遗憾的是,他至今未能如愿。
       有些破败的小巷尽头,支著一个斜斜欲坠的铺子。暗色油纸下的阴影中,摆著数张残缺不全的桌椅,光膀腰圆的汉子们围在桌旁,吆喝著行酒令。
       果然是酒香不怕巷子深。下午便有这麽多客人,这里的酒可真令人馋了。洛自省走近前,寻找著天巽的身影。
       正拼著酒的大汉身後,当家的老汉正往豁口的粗瓷碗中倒酒,与酒客谈兴正欢。而那位酒客,俊美非凡,衣饰华贵,举止优雅,笑容温和,打扮与周边格格不入,散发出的气息却异常融合。
       洛自省一怔。终於不得不承认,狐狸的虚伪面皮摆出来,不论年龄、贵贱都十分受用。
       “老人家,来最好的酒!”
       他跨进铺内,径直往角落而去。其余的客人也见怪不怪,依旧喧闹著。
       “客官,小老儿这的酒都是最好的。”老汉将粗瓷碗推向他,笑眯了眼,“这小店里,可从未来过两位这般的贵人哪!慢用!慢用!小老儿这就去拿小菜。”
       洛自省坐下来,一脚搁在长凳上:“你们方才在说什麽?”哄得老人家兴致勃勃的。
       天巽微微一笑:“老人家在向我打听大战之事。大概觉得我会知道得多些罢。”
       洛自省挑起了眉:“你在每家店都说这个,不腻麽?”
       “人人都想听,怎麽会腻?惊鸿内殿的功勋,我可恨不得每日多说几回呢。”
       “算了罢,再说便败了我的酒兴了。”
       老汉端过酒菜,半是责备半是感叹道:“这怎麽会败兴呢?此等胜战,说上一百年也高兴。这酒菜,还是送给客官罢。给小老儿讲了好些事,都够胡吹一阵了。”
       天巽摇首,温言道:“老伯做生意不容易,我讲得高兴,老伯听得也高兴,不就足够了麽?”
       “这如何使得!”
       “老人家别与他客气!”洛自省忽而心血来潮,笑道,“不过,我可知道得比他更详细。信是不信?”
       “信!”老汉喜出望外,搓搓手坐下来,“客官赶紧说来听听。”
       “这便要看老伯想知道什麽了。”
       “朝廷千年未能做得之事,惊鸿内殿却一举完成了。这惊鸿内殿据说出身洛家……洛家有什麽来头麽?”
       “说起池阳洛家,可是鼎鼎大名哪。与宁黎封三家并列为四大世族,家主为池阳右将军洛程,下有六子一女。或许老伯便想说了,这与高右将军家有何不同?我便要告诉你,最大的不同,是洛家儿女个个出众。高右将军只有一子,实在无法与之相比。”
       洛自省摇著头感慨,眉眼间俱是笑意。
       天巽垂下眼,下箸给他布菜,倒酒。
       老汉点头叹道:“确实,人丁兴旺是怎麽也不能比的。”
       “何止如此。”洛自省喝一口酒,继续道,“洛家长子是池阳三品将军,次子官至刑部尚书,三子为御林军副将,四子则入宫封栖风君任吏部尚书。老人家,您想一想,哪一位不是爵高位重?而且,那洛家四公子便是池阳新政的主持者。洛家众人,都深得池阳圣上倚重。”
       他兴奋地夸赞自家哥哥们,满脸钦佩之色,引来了旁边汉子们的注意。
       “这洛家不简单,高官辈出,已不是寻常将门了。”
       “是啊,那惊鸿内殿出色也是理所当然的。”
       洛自省喜上眉梢,接道:“可不是。惊鸿内殿也是深受父兄影响,文武皆备,良将之材。”
       真是脸不红气不喘呢。天巽弯起唇。
       “田骋将军也有大将之风,为何便不曾有如此大捷?”
       “大家有所不知,惊鸿内殿大胜,实为得了天时地利人和之势。尤其,他还有位才能不相上下的孪生弟弟……”
       捧了兄长,抬了自个儿,终於轮到弟弟了。天巽禁不住轻笑出声。
       洛自省正兴高采烈地叙说,也未能及时给予反应,只得暂时无视。
       “倘若田将军也能得此助力,自然也能大胜。”
       “小兄弟说得是。”
       “不过俺还是觉得惊鸿内殿有胆有谋……”
       小小的酒铺里大笑声不断,暗中的窥视者面面相觑。
       
       直到天色暗下来,在天巽的提醒之下,洛自省方意犹未尽地回府了。
       江管事迎上来:“殿下,内殿,可要用晚膳?”
       “好啊,喝了一下午酒,腹中空空了。”洛自省眉开眼笑地回道。
       “等一等罢。”天巽瞥了他一眼,“自省,先随我去趟书房。”
       江管事躬身:“殿下,不能让内殿空著腹议事。小人就将晚膳送入书房罢。”
       “也好。”不知不觉,竟然也收服了江管事。天巽摇了摇首,看了一眼似乎对此毫无感觉的人。
       终於要进入正题了?洛自省抬了抬眉,随在他身後。他早便等著了,大战之後,狐狸什麽事都未提起,显然是有些奇怪的。何况,追随在狐狸身边的人,他的势力,他也已经好奇许久了。
       来到书房中,天巽慢条斯理地使风关上窗与门,而後停在书案边。
       洛自省看他将砚台略作移动,书案底露出一个圆洞。他再轻轻一推,将圆洞合上,而後来到内室。绕过屏风,软榻上赫然出现一条暗道。
       洛自省睁大眼,这软榻他曾睡过,并不觉得有异,没想到下头竟然别有洞天。
       “来罢。”
       天巽轻轻道。
       两人顺著暗道往下走,约莫百步之後,眼前豁然开朗。
       与书房毫无二致的摆设,令洛自省讶然。不过,与书房不同的是,里头多了数人。
       洛自省才想发话,一团火红便扑过来,玉白的手臂揽住他的脖颈。
       仔细一看,樱唇微抿的大美人正含情脉脉地注视著他,面目有些眼熟。
       “洛郎,你终於来了。”
       美人柔声细语,手抚上他的脸颊。
       洛自省脊背一寒:“这……这不是公主殿下麽?”那位优雅华贵的病弱美人哪里去了?这热情难挡的美人又是怎麽出来的?
       “认出来了?我便知道,不管我是什麽性子,你都认得出来的。”陈绯欢喜地笑著,将他搂入怀里。
       软玉温香,却无福消受。洛自省向淡淡笑著在书案後坐下的天巽无声求救,他却视而不见,令他好不恼怒。
       “洛郎,你在看何处?你不想见到我麽?舅父已经许诺将我许给你了。”
       “公主就别捉弄我了……”
       “洛郎大胜之後,英姿一直萦绕在我心里。我终於明白,这些年为何都不想成婚……因为我在等著你出现啊,洛郎……”
       洛自省浑身僵硬,也不好再动,只能任她上下其手,而後捧起他的脸。
       双目对视,一个风情万种,一个左右游移。
       陈绯娇嗔一声:“怎麽,我堂堂公主殿下,许给你还不成麽?”
       “公主殿下金枝玉叶,我这等人怎能配得上。”洛自省已经浑身是汗,心里诅咒了狐狸一万遍。该不会是真的罢,狐狸竟然选了这麽一位人物!虽说是美人,但他也想挑挑性子啊!这样的女子,需要人时刻侍奉左右、事事顺意,他如何能做到?
       “我说你配得上就配得上。”陈绯笑起来,真是色如春花。
       便见她睇了天巽一眼,粉唇在洛自省脸上一触:“中意的人出现了,怎能放过?”
       天巽翻著书页,泰然自若,默然不动。
       剩下的四人,其中三人连坐姿也未改变,然,却有一人终於跳了出来,伸张正义:“姊姊,你嫁不出去也就罢了,怎麽能胡乱坏人的婚事?”
       陈绯玉面一沈,捏住洛自省的下颌:“我坏谁的婚事了?洛郎与我,男未婚,女未嫁,怎麽就不行?”
       陈珞往旁边一指,义正词严道:“你可别忘了,他已经嫁给舅父了。”
       洛自省脸也黑下来,但看在陈珞正在解救他的份上,勉强忍耐住了。
       陈绯怏怏地放了手,最後还摸了洛自省的脸一把,咬著唇道:“那我就等著洛郎与舅父分开罢。”
       “你已经没有时间了,明年若还不能成婚,陛下也保不住你,就要由母亲做主了。”
       “……横竖也要等到不能等为止。”
       洛自省整了整被扯乱的衣袍,低声道:“公主殿下不必等我了。只要殿下大业未成,我便不会言儿女私情。”
       天巽抬起眸,温笑道:“你大可不必如此。”
       这狐狸,岂不是想拆穿他?应付这一类女子,还能有别的法子麽?洛自省脸上更加严肃,认真道:“殿下大业为重,我个人之事不足为虑。”
       陈绯红衣飞舞,轻飘飘地走到天巽身後,凤眼一扬,威势顿起:“谑……是麽?那京郊小院的玉姑娘呢?”
       玉生烟?洛自省忽然想到,自己好像也有一两个月没去探望她了。大概是因为每天下午与狐狸会面实在有趣,没有时间再想别的了罢。“玉姑娘不过是我的一个朋友而已。”
       “只是朋友?”
       “我想这与公主殿下没什麽干系罢。”
       “怎麽没干系?我可是要嫁给你的,怎能容得下你身边还有他人?”
       “……”
       “绯。”天巽低低地唤道。
       前一刻还骄狂任性的美人,转瞬便又是那位优雅娇弱的华贵女子,低眉垂首,静静地坐下了。
       天巽合上书,深深地望了洛自省一眼:“相信不必我提醒,你也清楚,天离送的人,不会那麽简单。”
       “我知道。”洛自省点头,道,“她那里的酒菜食物,我都很小心了。”
       “既然如此,我便不多说了。这回让你来,是想让你认识认识我身旁的人。”天巽随手一指,戴著面具一身黑衣的男子侧首看过来,“这是奔。”
       “这是云旗。”
       昏昏欲睡的男子勉强地抬起眼。
       “这是高维慎。”
       身量高大的男子点头作礼。
       洛自省一怔:“这不是……”
       高维慎低声道:“承蒙内殿还记得我。不错,我便是右将军独子。”
       原本应该是天离那边的人,怎麽会在这里?既然如此,是否析王与和王那里,也都有天巽的属下?而且,个个皆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人?
       洛自省望了望天巽的神色,不禁心生些许钦佩。难为狐狸能够骗过世人,还能得到如此众多的爱将。
       “这两位就不用说了。陈绯与陈珞。”
       果然是背叛了母亲,也要追随舅父麽?洛自省的视线在他们安静的脸庞上滑过。
       天巽又道:“奔与维慎都负责打探朝廷情报,云旗负责调查析王、皇後、睿王与江湖的联系,陈绯负责监视逆贼的动静,陈珞暂时没有固定任务。他们五人是常来的,还有一个忙得见不著人影的。是外祖那边的表兄,户部侍郎高谏风。”
       “他们,便是我倚仗的得力之人。”
       他字字温和轻缓,然,却透出俯视天下的气概与威势。就好似他现下并非随意坐在书案前,而是莅临议政殿,在那龙座之上巡睃周遭。
       洛自省不由得心底震动,神情一整,道:“那麽殿下,从今往後,我也会成为你倚仗的人。”
       
       一个时辰之後,这暗室中又开始觥筹交错。
       洛自省爽朗的笑声夹杂在陈珞的大喊声与云旗的怒吼声中,听起来,也意外地和睦。
       天巽接过暗卫呈上的信,眉头微紧。
       陈绯悄无声息来到他身後,轻声道:“舅父,你还容得他放肆麽?”
       “他若不放肆,便不是他了。”看著信在手中燃起,化成灰烬,天巽低声回道。
       “难不成你要眼睁睁看他离开麽?而且那个女人,放在那里也太危险了。”
       “目前只能由得他去了。”
       “舅父下不了手,便让我来──”
       “绯,你安心罢。我的事情,你不必插手。”天巽冷然道,回首见陈绯一脸失落,神色不禁柔和下来,“你以前便将我看成弟弟不是麽?是时候,将我当成长辈了。”
       陈绯恍然抬起首,仔细地望著他,轻轻一叹。
       “我逾矩了。”
       “一起去喝酒罢。”天巽轻轻笑著,揽著她的腰,回到席中。
       洛自省不经意间望见,心中忽然升起一阵疑惑,但很快便又被美酒与佳肴勾得什麽都忘记了。
     
     
     
     
     (0.98鲜币)醒未迟 第十八章(下)
     
       数日之後,商瑶进入了初冬时节。随著凛冽的寒风的到来,军营中与闹市里的活动少了许多,洛自省也相应地闲了下来。
       然而,虽然整日在府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天巽却丝毫没有改变下午之约的意思,洛自省也便由他去了。
       这日一早,洛自省舞了一阵剑,便兴味阑珊地来到书房。
       天巽依旧怡然自得地浏览群书,听见响动後抬起首,望向他,轻笑道:“怎麽,不去营中便觉得无趣麽?”
       “忽然无事可做,确实有些没意思。今天下午定在何处?”
       “听闻最近有家新开的酒楼,酒菜都很不错。”
       “那家引起全城风潮的临燕楼?若你不报上名号,恐怕找不到位置罢。”
       “我自有办法,你到时间过去便是。”
       听到这等好消息,洛自省一扫懒懒散散、无精打采的模样,精神顿起,连声呼道:“好极好极!我还正想著没地方可找了。若是这家实在不错,便多去几次罢。”
       天巽点头应道:“由你做主便是。”
       洛自省真是愈看他愈高兴,上前亲昵地给了他的背一锤:“那我便先出去逛一阵,没准也能寻著好地方。”
       “去罢。”
       看他兴高采烈地飞出门外,天巽面上轻柔的笑容转眼间便消失了。微凝的眉、绷紧的脸,无不昭示出他此刻的不悦。
       “殿下,内殿去了库房。”暗卫的声音响起来。
       他闭上眼,心中长叹一声,语调却依旧平平:“无妨,那也都是父皇赏给他的。”不过,每回都特地挑选御赐的小玩意儿送给那个女子,也足以证明他确实想讨她欢心罢。“查过了麽?”
       “是。那女子是皇上赏给四殿下的人。四殿下早便将她安在那别院中养著,却几乎不出现。教馆中记录的身世也很干净。不过,她的家人都已过世了。”
       “记录麽,要做得干净自然容易。而且,家人过世未免太过巧合。”
       “是。属下还会再查。”
       “罢了,你们只需注意内殿的安危便可。那女子之事,他自个儿看得最清楚,你们都不必管了。”
       “是,属下遵命。”
       不知为何,天巽忽然觉得眼前的文书都兴味索然,难以继续。近来,他因洛自省而起的感情起伏逐渐扩大,有时,甚至连自己也觉得有些茫然与不确定。他期待这个人能与他一同登临权力的顶峰,可是,这个人却对此丝毫不感兴趣。
       他需要他。他没有他,却过得很自在。
       天下之大,他的未来,就是龙座之上的方寸之地。而他的天空,却是广袤无垠的。所以他无法下定决心,除去所有的障碍、用尽所有的手段拥有他。
       这种感情令他变得柔软,也变得患得患失。虽然这只是细微的变化,却是无可挽回的。
       “殿下。”
       “什麽事?”
       “那位已经到了。”
       揉著眉心,天巽立起来,往外走去:“析王、皇後、睿王动向如何?”
       “那位易容过了,没有引起外人注意。而且,他的修为已达内殿、洛六公子同等境界,卑职等都无法靠近,想必其他人也难以遁形。”
       “我去见他,你们照常便是。”
       “是。”
       
       天巽不著痕迹地巡睃著,人声鼎沸,楼上已经没有空位了。
       小二小心地道:“公子,实在是……”
       “无妨。”他微微一笑,视线越过吵吵嚷嚷的众人,定在一个临窗而坐的男子身上。
       那男子相貌寻常,衣著配饰也浑似随处可见的江湖人。他极慢极慢地端起酒杯,啜饮著桂花酿,神情却十分享受,仿佛那便是琼浆玉液一般。
       天巽优雅地走过去,笑问:“敢问阁下,这位置上有人麽?”
       男子看了他一眼,只这麽一眼,整个人便深沈许多。
       “请。”
       天巽坐下了,要了些酒菜,慢条斯理地用将起来。
       “昭王殿下信了?”
       脑中响起极细的声音,然,在嘈杂的情境中,却依旧字字清楚。
       天巽笑了笑。见了面,自然知真假。只身救出献辰太子,一举收复旧部新臣的云王殿下,传说中绝世风华的贵公子。他听了很多传闻,看了不少消息,也想象了,见到这人,却只能暗叹,也确实只有这麽一个人才符合众多传闻。即使脸上覆著精致的人皮面具,即使收敛了气息,也掩不住那种野心。他知道,他们是一类人。这就够了。
       “殿下此等风貌,是人假扮不了的。”
       他唇微微一动,声音低如自语,湮没在吵闹中。既没有人读得出他的唇语,也没有人听得见他的话。他也依然安然地享用著佳肴。
       帝无极垂下眼,再度传音:“那麽,我便直言了。殿下应当知道,四国皇室血脉不宜混的禁忌。由此也有验血一说。平日自然是不用的。”
       说罢,他缓缓放下酒杯,手腕微翻,露出腕部乌黑的筋脉。
       天巽对此事也略有耳闻,扬起眉,夹了块笋品尝。为了维持各皇室的血统纯正,嫁公主之事少之又少。而若有特例,所生的後代也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然,如若万一,到怀疑血统的时候,便必须采用秘法加以抉择。云王此次认祖归宗,虽然有献辰先帝的圣旨,却也受到不少刁难。以秘法验血统,确实是最快的法子。只是,昊光皇室也有必要验血了麽?这让他生出不少遐思。
       “北青东玄南赤西银,我倒是听说了。”
       “我验血时,特地留了一些,给殿下以备不时之需。”
       四国验血的秘方虽可通用,却各有特色,由国师保存,连皇帝也不得而知。要省下一些,何其珍贵。天巽舒开双眉,略略勾起嘴唇,斟了杯酒:“请。”
       帝无极接过酒:“言尽於此。”
       “为何是我?”这小小的物事,却能给他莫大的助益,甚至能令他扭转目前的劣势。这是多少钱财与情报都无法换得的。
       “洛家向来相信自己的眼光。”帝无极淡淡地道。
       “洛家……麽?”
       原来是凭著洛自省的面子麽?天巽笑看帝无极立起来,抱拳告辞,而後飘然下楼。洛家人的选择,带来的东西真是不少。正在莞尔的时候,他便瞧见街上洛自省兴冲冲地走近。与帝无极错身而过之时,他怔了怔,似乎有些疑惑。但他只是多看了一眼,随即转身入了酒楼。
       天巽再度叫来小二,多要了些菜,举肘的时候,却发现不知何时,袖内已多了个细白的玉瓶。
       他摇首感慨著帝无极的信任,抬眼便见洛自省大大方方地坐在对面,举箸欲食。
       “你居然真能在这里寻得一席?”
       “正好遇上通达的人。”
       “是麽……”
       洛自省拖长了声音,以示怀疑。
       天巽但笑不语,取过他带来的酒葫芦,拔出塞子,浓郁的酒香流溢开来。
       “这是什麽酒?香气扑鼻,雅致得很。”
       “梅子酒。回赠之礼。”洛自省随口回道。
       “噢,那可是有口福了。”天巽依然笑得温和,却不著痕迹地将葫芦推了回去。
       洛自省有些疑惑地看了看酒葫芦,顿了顿,又道:“真不知你们在想什麽。”
       “居然看出来了?”
       “自家人,化了灰也认得。怎麽不叫上我?许久不见了。”
       言语中的淡淡惋惜,令天巽不由得想宽慰他:“正值这种时候,来这里也不容易。”
       “正因为不容易,才应该见上一面罢。”洛自省仰首将葫芦中的酒一口气饮尽了,抹了抹嘴。
       天巽颇觉好笑地望著他,忽然道:“迟早有再见面的机会。凭他之力,定能在那处改天换地。”话甫出口,他便觉得不妥。他很少如此露骨地评价他人。何况,才不过初次见面,说过几句话罢了。微觉得有些悔意时,洛自省却抱著酒葫芦大笑起来。
       “他怎样,我还不知道麽?不过,狐狸,你这话里头颇有意涵。”
       “噢?什麽意涵?”
       “也算是惺惺相惜罢。”
       天巽颔首承认。
       洛自省挑尝著菜,继续道:“不过,我可一点也不了解你们这种心思。”
       “大概是皇室血脉的缘故罢。”
       “妖怪之血?”
       “你便是这麽看的麽?”
       “难不成不是麽?愈处於高位的人,愈是可怕,愈没有七情,六欲倒是旺盛得很。”
       这可不一定。天巽心想著,却没有反驳他的话,依旧带著不变的温柔笑容,依旧给他悉心布菜,依旧随时给他斟酒。
       “下雪了。”洛自省也惬意地享受著,根本未曾注意到这些举动之後的深意。
       天巽侧首看过去,洋洋洒洒的大雪在空中飘荡,不久便在屋顶上盖了一层浅浅的白。
       真正的冬天,已经到了。
       
       夜里,昭王府的书房暗室中热闹依旧。
       洛自省在角落里与高维慎对弈。两人虽同为将门之後,却都对棋艺颇为自负,这一激战便是连续一个月。云旗靠在书案後,依旧昏昏欲睡。天巽也仍然正襟危坐,姿态优美地执起笔,练习书法。他身旁,陈珞与陈绯显然对下午他与帝无极之间的交易很感兴趣,十句中七句不离献辰之事。
       “舅父,听闻云王殿下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如何?”
       “他易容过了。”
       “真是可惜。舅父,我嫁给他可好?”
       洛自省一分神,立即回过头嚷道:“公主殿下,他可是已经有人了。”
       陈绯本是粉面娇羞、含情脉脉,被他这一句抢白,更是眼波流转、动人之极:“洛郎可是不开心了?放心,洛郎,这不过是句戏言,我还是对洛郎你……”
       “公主殿下,我暂且不提,他确实已经有人了。”
       “洛郎,你生气归生气,怎能胡乱传谣言?云王殿下平素十分自律,连半个侍妾也没有,哪会有什麽情人?”
       “总而言之,若有人要打他的主意,我绝不会放过。”
       “啊呀……莫非……莫非洛郎你……”
       女人的想象怎麽能如此奇特?她怎麽就能将一句普通的话扭曲得不成样子?洛自省抽搐著嘴角,迅速环视一圈──
       陈绯掩口笑得很是狡黠,陈珞张大了嘴一付震惊状,高维慎也紧紧地盯著他。只有天巽正与云旗低语著,未加注意。
       “你们不要误会!就算再绝色无双,本大爷对男子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
       “绝色无双?”陈珞抓住话中的关键,兴致勃勃地追问,“云王殿下的姿容果然是天下第一麽?”
       这些人,都只挑愿意听的。洛自省略作迟疑,点点头道:“据闻,他年少时曾扮作女装,连文宣陛下与齐王殿下也都看呆了。”
       “天哪。”陈绯轻呼一声,蹙起柳眉,“若能嫁给他,该是何等幸事。时时刻刻都能瞧见那般风姿,也不枉到人世间来一遭了。”
       愈来愈觉得,这位公主殿下的想法,就如同男子一样──随意地戏弄他,随便地将自己的婚事当作玩笑话,性子也收放自如,简直颠覆了他二十多年来对女性的固有看法。为免得到意外的回应,洛自省聪明地维持沈默。
       “姊姊,你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就是总见一个爱一个,你才嫁不出去。”
       “我若是想嫁,还挑不著人麽?但云王殿下这等人物,可不是随便就能挑到的。”
       “你其实就是贪恋美色罢。”
       “你怎能对自己的姊姊说出这等话来?我可是冰清玉洁、内敛羞涩的女儿家。”
       “好了。”天巽出声打断了姐弟二人每日例行的争吵,微笑道,“云王殿下之事不必再说。他与我之间的交易,往後你们自会知道。云王殿下此举不异於救我於水火之中,我十分感激。所以云旗与陈绯要尽量搜集献辰相关的各类消息,全力协助他。其他人做好自己的事情便可。”
       “是,舅父。”
       “是,殿下。”
       洛自省对这二人之间的事没什麽兴趣,倒是再次惊诧於这群人平日的轻松随意,特定时候的严谨持重。仿佛他们聚在这里,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玩乐,只有少许的时候,才会正正经经地议事。只是这短暂的议事中,狐狸却能总览局势,做出最恰当的判断。天巽御下居然如此宽松,令他颇为不解,却也颇为惬意。
       “舅父,最近我觉得睿王殿下似乎有合作的意向。”陈珞斟酌著词句,道,“您觉得可行麽?”
       “你们说呢?”天巽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银光,语气却依然柔和。
       洛自省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幻,略感惊讶。狐狸以前从不会如此露骨地表现出对天离的厌恶,难不成发生了什麽事?
       “睿王殿下行事诡秘,看起来没有争权之意,但是不能不防。”高维慎道,“家父与他相交时日尚短,如今却已经忠心耿耿,著实不能轻视。”
       “但是,以一敌二已有诸多不便不利,若要敌三,便将处处受制……”陈绯道。
       “是啊,睿王既有交好之意,不妨与他共同击退析王与皇後。殿下若受损,唇亡齿寒,他也坚持不了多久。我以为,他此举也是深思熟虑之後的选择。”云旗沈吟了一会,道。
       洛自省沈默著,看天巽垂著眼,指节轻轻摩挲著文书。
       “殿下以为……”
       “即便要与他交好,如今的时机也不恰当。”天巽淡淡地道,仍未抬眼,“何况,我们之间,无论如何也无法信任。”
       陈绯与陈珞神色均微微一变。
       “舅父……我们以为……”
       “你们都早些回去歇息罢。”
       “是。”
       虽然每人都心存疑惑,却无人违抗天巽的命令。书房里转眼间便空了。
       洛自省起身,缓步走到书案前。
       天巽这才抬起首,银眸湛湛。
       “你和天离曾有过节?”单从天离的言行举止,或单从狐狸平日的态度,确实看不出来。
       “我与他从未交恶,也从未交好过。”
       “性格不和?”
       天巽微微笑起来,眸色渐渐转黑:“怎麽,你倒是像想缓和我们的兄弟关系似的。你不是说过麽?皇室中人都是妖怪。而妖怪,本便没什麽人伦之情。我与他,就如同有一半血缘的陌生人。”
       洛自省犹豫了一会,伸出手揽住他的颈子:“狐狸,我怎麽突然觉得你们很可怜?”
       “可怜麽?或许罢。”
       “生来便得不到足够情感,岂不是可怜?不过,无妨,缺了兄弟之情,也是可以再填补上的。若你不嫌弃,我们结为异姓兄弟如何?我总觉得与你在一起很快活,往後做寻常朋友也生分了,那就做兄弟罢。”
       “我可不想与你做兄弟。”
       “本大爷好心好意,你居然还敢嫌弃!”
       天巽的笑颜中透出几分喜悦、几分复杂,优美的面容愈发夺目,光彩焕发,令人难以移开目光。“‘兄弟’之名并不重要,你我的交情才是真。”
       洛自省看得怔住了,回过神来,方拍案大笑道:“这话说得好!”
       你的兄弟已经太多,无须添我一个。我只想成为,你唯一的伴侣。
     
     
     
     
     (0.9鲜币)醒未迟 第十九章(上)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返回顶部
本站推荐
父子迷情
擒惑钝男
暗地妖娆
残歌
文学成都·2009
非暴力沟通
夜香
扶桑
寂寞有毒
阿耳戈英雄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