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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漩涡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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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临。名震江湖的黑石寨所在的巫溪山下,两名长身玉立的俊美公子正悠然地踱著步子。一位兴致高昂,摇著纸折扇,飘然踏步犹如踏青赏景;另一位波澜不惊,低眉淡目,就著明亮的月光看手中的榜文。
     “这山寨的人,不都是义士麽?”
     “再多义士,也有出恶人的时候。”
     “周围数个城中的百姓都夸著呢。而且,这回的灭门惨案,虽有证据,也未必不是有人栽赃陷害。”
     “你都是在酒楼里听见的罢。真正的平头百姓,可未必会天天去酒楼消磨。”
     洛自省仰起首,眯起眼睛望向黑黔黔的山林,仿佛已能瞧见望哨。
     洛自悟也收了榜文。
     “小六,你都打听清楚了?”
     “黑石寨自从换了寨主,行事风格便与往常不同了。以往只取不义之财,而今取财也害命。官府此次放榜拿人,的确招了不少江湖侠客愤懑,但也不是构陷。”
     “满门……就算是恶徒,小儿和老人、仆从,总也罪不至死。”洛自省将扇子放入袖中,道,“能肆意杀戮的只有战场。走罢。”也不知是否因二哥洛自持教导的缘故,他们两人对逞凶斗狠一点兴趣也无,倒是四国的律法都已牢记於心了。因此,对於这种所谓的“侠义之行”,二人也没什麽好感。这也是他们要接下这烫手山芋的缘由之一。至於另一个重要的缘由──
     “数月无人成功,赏银应该也涨了罢。”
     “死的人太多,已经升到一千两了。总捕快千谢万谢,许诺若是此事了结,便请你我去酒楼畅饮一番。”
     洛自省哈哈笑起来,纵身如烟般飘入密林中:“你在门口堵著,待哥哥我捆了那五大寨主出来!”
     洛自悟看著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林间黑影中,微微皱起眉。
     
     却说洛自省在林中发足飞奔,心中一口闷了许久的气终於发散开来。自从在圣宫见到天巽手臂上那条龙,他便开始想这狐狸意欲何为。但是,每天分了心思防著紧著,那人却没有一点动静。依旧是人前春风化雨,人後神秘莫测。久而久之,他便放松了许多,然却常想到那条蜿蜒生动的青龙。
     为何那时那刻,狐狸会剥下面具,说那麽一句话?
     那青龙又是什麽?万恶之源?抑或既是他的痛处又是他的杀手!?
     洛自省生性好奇心重,但这回,他却始终将疑问埋在心里。埋得久了,自然也愈发让他难受。
     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不问闵衍或重霂、戊宁,又为何不在与狐狸的你来我往中玩笑著便提起来。
     只因为,以他的直觉,知道了这个秘密便是踏入了一个领域,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想来想去,虽然依然烦躁,却也能稍稍平静了。既然直觉有危险,那便避开罢。或许,习惯了便好了。习惯那只狐狸慢慢待他不同,习惯那只狐狸笑得一脸算计,习惯那只狐狸看他如看戏。他不也一样麽?看这一出宫中戏,看这人演得千面万面滴水不漏。都只是看戏而已,互为观众,互为主角,也没什麽。
     而且,一贯潇洒的他因为那小小的青龙印记烦烦扰扰,却又是为何?天下还有洛五公子看不开的事麽?
     洛自省收了笑容,端著张冷脸,捆了那几名来不及反抗的寨主,一并拖著往山下奔去。
     远远地,他便见洛自悟安安静静地在寨门边等著,一旁的泥地里躺著数名喽罗。
     见到弟弟,洛自省露出笑脸,将五个俘虏往他跟前一抛:“怎样?”
     洛自悟取出官榜,细细比对著。
     “没有易容,功夫也不弱,应当是正主。恐怕他们怎麽也想不到,这麽容易便落在我手里了。”洛自省得意地笑著,发觉弟弟并未如往常般露出浅淡的笑容,不禁有些奇怪。
     “小六,你怎麽不高兴?”
     洛自悟抬了抬眼,撕开五人的外衣,没有回话。
     “这是做什麽?”洛自省好奇地瞧著他在五人背脊上抹了些药膏,忽然,神色微微一动。
     只见其中两人的背上慢慢浮出几乎占满整个背部的纹身来,一个是展翅欲飞的乌黑雄鹰,另一个是吐信盘踞的赤红毒蛇。
     “什麽来头?”
     洛自悟看那两个纹身慢慢隐去,手掌微张成爪,捏碎了两人的颈子,不答反问:“圣宫里,你见著什麽了?”
     洛自省自知瞒不过他,低声道:“没什麽……你可知,皇族有什麽特别的印记麽?”
     洛自悟瞥向他,沈吟道:“不知道。可要问问二哥和四哥?”
     “这可能是机密事件,他们也未必知晓。”
     “那天巽为何要让你知道?”
     “我也纳闷……”洛自省哼了一声,不悦地踢了踢地上的尸首,“这两人究竟是什麽人?”
     洛自悟这才展颜微笑:“听说析王费了数百年,暗里养了人。这些人背上都纹著各类野兽猛禽,催动内力方能显现。”
     这种消息的来源不必想也知道是谁。洛自省拧眉道:“你怎麽轻易就信了天离的话?”
     洛自悟摇首回道:“他自然只有两分真。但这两分真若仔细待了,用处也很大。凭你,我不指望能从天巽那里得到什麽。”
     “怎麽不能!”洛自省冲口而出。他很少对著家人发火,尤其是孪生弟弟,今日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都是那死狐狸的错!所以他才不想和这种心思重的人打交道!看著洛自悟依然平静的神色,他不禁有些懊恼:“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我们不是来看戏的麽?”
     “看戏的反成了戏中人,你不可能不明白罢。你,已经无法脱离了。”
     “你真将我当成绣花枕头麽?”洛自省顿了顿,甩了甩手,“罢了罢了。你别与天离走得太近,我……我仔细想想。”
     洛自悟没有再多言,将三个大活人捆起来,再裹了尸首。
     洛自省看他忙碌,低声道:“陛下即将回京了。”可不正好,回京又是一番折腾,可能会让他更明白一些当前的形势。
     
     天色微明的时候,洛自省回到三皇子府中。
     他最近一出去便是好几日,总是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原本奉命看著他的侍卫费尽全力也盯不住,只得放弃,任他出出入入,随意闯荡。
     难得周围一片清静,狐狸真是转性了。洛自省放缓了脚步,悠悠然走到寝殿前,听得里头的呼吸声,一把推开门。
     天巽端坐在案几前,注视著铺开的画轴。听见声音,他也没有抬首,似乎并不惊讶。
     洛自省呵欠连天地回到榻边,身子一歪便要倒下。
     “这回怎麽那麽久?”原本静静的人却出声了,虽然只是平常的语气,却不容人忽视。
     洛自省枕在柔软的垫子上,将丢在一旁的玉枕拖过来,一指一指慢慢地划著,仿佛雕刻一般:“三更半夜,你怎麽还不睡?”
     天巽听他没有回答的意思,也没有任何反应,接道:“父皇清晨便会到。”
     “要去迎接麽?”皇家总是离不开繁文缛节。想以前,他家老爹出征回家都是寻常得很,既没有排场,也不费人心思。
     “他吩咐下来,说是不必。不过,你我一早须入宫一趟。”
     “圣上一路劳累,怎麽不休息几日?”
     天巽慢慢地收起画轴,轻轻一笑,道:“父皇圣思,你我怎能猜得?”他并没有告诉洛自省,益明帝免朝免安五日,却独独对他们例外。
     “唤你去,定是封王之事罢。我……”洛自省想了想,自己的所作所为,益明帝哪有不知的道理,而无论以哪朝礼法来看,他也是逾矩了。
     天巽似是明白他此时所想,挑起眉来,竟带著几分戏谑之意:“父皇仁慈,你就安心罢。”
     洛自省哼道:“我有什麽可担心的?若是我有错,你御内不严,岂不是同罪?”
     “御内……麽?内殿何时听过我的劝解了?”
     “手段不够便是不够,何必推到我头上来?”
     天巽失笑,正色道:“谁能驾驭得住你?”
     洛自省捏碎了手中的玉枕,半真半假道:“驾驭?你当我是马匹不成?呵呵,这天下能让我听话的人也是有的。只是,殿下不在其列。”
     天巽双眸微动,笑道:“噢?不知是哪位高人?”
     “我二哥,和四哥。”
     池阳刑部尚书洛自持,现今洛家家主,无论在四国哪位帝皇看来,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冷漠冷静,人心世情看得剔透,上忠帝王下护弟妹,既有洛家之风,又有超於血脉之外的悟性。可想而知,这样一位优异的兄长,自然对底下的弟弟具有无与伦比的威慑力。
     池阳栖风君洛自醉,才绝天下的洛四公子,身居宫廷之内,心在四海之外。他入宫十载,池阳的变化却是千年万年,永世永远。凭著非凡才智主持新政,一身傲骨磨圆了却是淡然清远。目光独到,手段非常,他自然也能将活蹦乱跳的弟弟制得死死的。
     天巽想了想,大约能想象出洛家两位公子制服洛自省的方法。一个应该是以势逼压,一个是寻弱点动摇。他短短时日不可能改变性情,无法逼压,也不可能处处体解洛自省寻出他的弱处。相处的时间之差,是不可能改变的。
     猛然察觉自己竟欲把握住眼前人,天巽顿时微怔。早在成婚时他便起了利用洛自省的心思,但知道他难於控制也没有存多大希冀。如今,他却并不单只是想利用他。这又是何种心境?难不成自己真只想看著他解闷麽?
     他神思变幻,洛自省却已抛了烦恼,将碎玉收起来,妥妥帖帖地贴身放了,往榻上一躺,迅速入睡。
     天巽不禁莞尔,看著他那无忧无虑的模样,最後一丝睡意也消弭了。
     
     翌日,三皇子殿下带著内殿入宫面圣。
     两人都盛装华饰,更衬出面容俊美,身段修长。行在殿道上时,双璧风姿,惹来无数钦慕的目光。
     走了一阵也没有侍官前来传口谕,洛自省索性停下了。
     “怎麽?”天巽目光温柔,轻声问。
     “父皇回宫不久,可能在寝宫罢。”洛自省回道。他虽然很喜欢引人瞩目的感觉,却不喜欢称狐狸的意,以此向外人显示他们“感情不错”。
     “没有口谕,怎能随意进出父皇寝宫?不如,我们先去母亲宫里问安罢。”
     “也好。”
     不经意一望,旁边一片木芙蓉怒放,清雅动人。洛自省神色微微一动。
     天巽看他神情渐渐温和起来,也端详著这片开得正好的花。
     家中的木芙蓉,也该开了罢。转眼间,便已经离家半年了。那时的不甘不愿,那时的闷气,早不知何处去了。洛自省侧眼瞧了瞧一旁的天巽。连这狐狸的无处不在,也变得理所当然了。现下,他的所思所想,他的烦烦恼恼,也都是这人带来的。
     “家里也种了木芙蓉麽?”天巽问。
     洛自省难得心平气和地点了点头。
     “让江管事也在花园里种一些,如何?”
     “也好。”虽然他并不喜欢睹物思乡,这花却可让他心情变得好些。
     他这种浅淡却温情的笑容,天巽从未见过,也不自禁地弯起唇。
     “走罢,不是要去内宫麽?”没多久,洛自省便敛了笑,转过身。
     天巽颔首,自然而然地在前头领路:“随我来罢。”
     两人到得内宫附近,著暗红服色的帝宫正司匆匆迎来,行礼道:“陛下已到御书房,请殿下与内殿随小人前去。”
     “烦劳正司领路了。”天巽温笑道。
     “这是小人的分内事。殿下,内殿,请。”
     走了没有多久,两人就远远瞧见一身华服的天离。
     “四殿下,许久不见。”洛自省笑眯眯地招呼道。
     天离脸上露出几分惊喜,迎上来:“三哥,惊鸿内殿,何时自圣宫回来的?”
     虽然有些意外他的出现,却也并非不曾想到,因而天巽依旧满面春风:“回来两三日了,最近如何?”
     “还是一样。昨日忽然接了父皇口谕,便过来了。三哥可知父皇有什麽意思?”
     “父皇圣思,你我莫要猜度才是。我和自省也是接了口谕便来了。”
     “三哥说得是。”
     洛自省在一旁看著两兄弟夹起狐狸尾巴,虚与委蛇,不禁无聊得慌。趁两人说话告一段落,插了一句:“四殿下最近和我家弟弟走得很近呢。”
     天离眼眸一转,道:“不过凑巧在酒楼遇过几回罢了。”
     洛自省笑哼一声,分明是不信。
     天离也没有解释的意思,目光在他和天巽之间转来转去:“说起来,洛六公子还在外头住罢。若是不嫌弃,烦劳惊鸿内殿劝他到小王府上暂住如何?”
     “不必了。”洛自省不假思索地回绝,“我正想法设法让他过来陪我住,四殿下就别打主意了。”
     虽然早已习惯他的直言直语,天巽听了也禁不住笑意更浓。
     至於天离,只能无奈一叹:“内殿说得……好像我正图谋什麽似的。”
     “难道不是麽?你现在是处心积虑要接近我弟弟。”
     “洛六公子君子之风,我自然……”
     洛自省望著正一脸真诚表达敬慕之情的四皇子殿下,冷冷地道:“天下之大,君子多了。我奉劝四殿下,还是别太执著为好。”
     天离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言冷语,微微笑道:“这种事情也是你情我愿。内殿放心,我不会让洛六公子为难的。”
     “……罢了,暂且信你。”
     说著话,不知不觉便到了御书房。
     正司通报之後,便听里头传来益明帝的声音,虽威严却杂著几分父亲的慈意:“都进来罢。”
     三人垂首入内,就见益明帝坐在御案後,一身常服,神色异常疲倦。
     “父皇还是早些歇息罢。儿臣们在偏殿候著。”
     天巽开口道,语气不轻不重,真真情深意切。
     “无妨,让你们来,也不过几句话罢了。都坐下罢。”
     “谢父皇赐座。”
     三人行礼,找了位置坐下了。天巽和洛自省坐在右面,天离坐在左面。
     益明帝来来回回地看著两个儿子,忽道:“离儿也已弱冠,可有中意的人?”
     天离一怔,微微勾起嘴唇。
     洛自省眯起眼睛,视线化为刀剑毫不留情地刺过去。
     天巽则恍然一无所知般,拿出做兄长的温柔笑容来。
     惊鸿内殿散发出的警告气息,不注意到也难。天离轻轻一叹,道:“父皇,儿臣不急。”
     “有个人帮你不好麽?”益明帝似乎有些意外,瞥了洛自省一眼後,又道,“罢了,你若不愿意,朕也无意勉强。”
     这天离,放过了绝好的机会,又是为何?洛自省思索著。他可不认为他当真看上自悟了。原本是想均衡势力的益明帝,可能会以另一种形式补偿他罢。也是,婚约不知是福是祸。齐心也就罢了,若是相互诋毁攻击,倒还不如有个能干的属下。
     “你们二人也是时候封王了。皇後已挑了良辰吉日,就在半个月後。事不宜迟,离儿早些去圣宫斋戒。至於巽儿,既然已经去过了,在府中修身养性便可。”
     “儿臣遵旨。”
     益明帝半阖上眼,似乎已经倦极,道:“你们二人下去罢,省儿留下。”
     “是。”
     天巽、天离恭谨地退出御书房,洛自省挺直了背脊,略有些紧张地瞄了瞄御案後的人。
     临关门之际,天巽回首望了一眼,眼中莫测高深。
     
     御书房内一时一片寂静。
     洛自省正襟危坐,低眉垂目,益明帝啜了一口茶,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听见笑声,洛自省松了口气,面上依然维持优雅。
     好不容易笑声停了,便听帝王道:“省儿,朕与洛将军,哪个更可怕些?”
     这还用得著问麽?!洛自省颇为踌躇,仔细搜罗了几个恰当的词:“陛下气势非凡,令人不自禁地臣服、景仰;儿臣的父亲虽顽固严厉,儿臣的性子却更为顽劣,所以不服他管教也是经常。”
     益明帝又忍不住笑起来:“你道自己性子顽劣,朕怎麽一点看不出来?”
     洛自省抬起首,回道:“儿臣在父皇面前不敢放肆。”
     “噢?公然进出应坊、半夜出入京城、四处抓捕罪犯领赏金──这些,都不担心让朕知道麽?”
     果然都知道了。洛自省虽然懊恼,却半点不後悔。
     “儿臣知罪。”
     “那麽,朕罚你什麽好呢?”
     “儿臣知罪,但不认罪。”
     帝皇挑起眉来,阅人无数的深沈眼睛直视著玉阶之下的年轻人。
     洛自省神态大方,毫不做作地解释道:“其一,昊光并无律法规定有家室者不能入应坊玩乐,儿臣不认罪;其二,半夜出入京城也是为公不为私,儿臣不认罪;其三,也没有律法规定皇室不可抓捕罪犯,维护治安,儿臣亦不认罪。”这些理由在他脑中已盘亘了无数次,自然信手拈来,半点不犹豫。他做这些在别人眼中为不守礼法之事,自然找好了借口。这也是在家中时常做的,并不为难。
     “呵呵,那麽,你无罪反倒是有功了?那你说‘知罪’却又是为何?”
     “让父皇因为此事烦扰,是儿臣的罪过。”
     益明帝眯起了眼,静默了一会,忽道:“以前你便是这麽哄爹娘的麽?”
     洛自省想起往事,笑了笑,回道:“这都是用来哄大哥和三哥开心的。父亲总为我暴跳如雷,索性便将我交给二哥管教。而这些话对二哥半点用也没有。”
     “省儿,你觉得平常人家儿女对爹娘说这麽一番话,与朕的皇儿对朕说这麽一番话,有何不同?”
     “或许只是心思转了几道弯的差别罢。”
     帝皇意味深长地看著微微侧著首的洛自省,轻叹:“朕喜欢巽儿和你的原因或许就在此。你们二人,也算是投缘了。”
     洛自省略微抬起眼,看著他感慨的表情。也许因为皇家不知道何谓真情,不知道区别虚情假意,才会被天巽刻意地骗过罢。或许也并非是单纯地欺骗,那人的语句中,真真假假难辨,逼真得很。帝皇登基五千年,前四千余年竟一直无子,直至後来女儿、儿子陆续诞生,才缓解了皇室危机。盼了四千载,他对自己的骨血该是何其在意,如今却不得不亲眼目睹著又一次的血肉相残。究竟是他狠心,还是皇室必须狠心?
     “省儿,此去平舆,终於见到栖风君了。”
     洛自省轻轻一动,扬起眉。
     益明帝看他脸上隐隐流露出笑意,道:“果然是惊才绝豔,真是令朕羡慕文宣陛下呢。不过回来看了你和自悟,却也好了。”
     洛自省听他提起自悟,又想起方才警告天离时身旁若有若无的锐利眼神,脸色微微一变:“父皇……陛下……”
     帝皇恍若未闻,接著道:“离儿也是时候娶妻了。”
     洛自省不做声,忽然跪倒在地,深深叩拜。
     益明帝看著他,沈默著。
     御书房内安静且压抑。
     “省儿,你觉得,朕现在的首要之事是什麽?”
     “平衡四位皇子之间的势力。”
     “那麽,你也该知道,这是必须的。震儿数百年来被视为唯一的皇嗣,早已羽翼丰满;艮儿虽无争位之意,皇後却已布局千年;巽儿现在有你,又有德妃人脉……而今,最弱的是离儿,正需要一位不止是联姻摆设的内殿。自悟与你同为池阳洛家人,虽不可能再被封‘御弟’,却是最好的人选。”
     洛自省脸上血色尽褪,低声道:“承蒙父皇厚爱,儿臣替弟弟拜谢隆恩。只是,最後只有一人胜出,我不能与我的弟弟为敌,也不能眼睁睁看他涉险。”
     “朕,也不想四个孩子只剩下一个。”
     也许,六个孩儿,也只能剩下一个。洛自省心中绕著这个念头,想到池阳的长公主殿下。但是,帝皇的孩子是血脉相连,他的弟弟便不是骨肉相亲麽?自悟千里迢迢陪他来此地,只为了担心他的安危,而今却受了他的连累!早知如此,他倔强什麽!早些认清形势,早些与狐狸订约不就好了!
     “省儿。”益明帝悠悠一叹,走到他身旁,如慈父般轻轻抚摸著他的发。
     “父皇……父皇对每位内殿,都是如此麽?”洛自省忽然抬首,神色肃穆。极尽威胁利诱,不管他人心中恐惧哀伤,只为了给自己的某一个儿女留下後路。
     益明帝与他对视,良久方道:“他们重视的人不同。”
     他何德何能,竟被认为是天巽最重视的人!洛自省心中苦笑,面上却不能有半分退让:“父皇本该选择,却无法取舍;本该放任他们一搏,却无法就此旁观。而今,却让儿臣这等小人物来取舍?”
     “你是好孩子。”
     这话中似乎蕴含著什麽,又似乎再朴实无华不过。洛自省无言。
     益明帝顿了顿,又道:“满朝文武,皇室一族,再没有人比你更懂得朕的心思。”
     也是。谁能料到,叱吒五千年的帝王竟然无情生情,不能自已呢?既要为这国家献出一位绝世帝王,又要尽可能的留下自己的孩子。
     难得的皇帝,也是难得的父亲。
     洛自省垂目,半晌,坚定地道:“儿臣明白父皇的意思了。”
     益明帝似乎稍稍宽了些心,亲手将他扶起来:“你和自悟想要文职还是武职?”
     这是一条危险的道路,四哥说过,他也想过。既然只有这麽一条路,不管有多艰难,也要走下去。洛自省浅浅一笑,心中苦涩,低低道:“洛家人,还是在马上自在。”
     
     领了一堆赏赐之後,洛自省被御前侍卫送回了府。
     他本想著天巽或许会套他几句话,却没料到那人只是沈默地看著他手中抱著的数颗硕大的夜明珠。
     颇有些恋恋不舍地看著这些一颗便价值数万两的宝贝,洛自省有些肉疼地咬了咬牙,手往前一伸:“你挑一颗罢。”
     天巽抬眉,嘴唇一勾:“只能挑一颗麽?”
     惊鸿内殿剑眉倒竖:“这可是赏给我的!”言下之意,能给一颗已经是他大度了。
     三皇子殿下随手拿了一颗,拿捏把玩著,心情似乎很好。
     洛自省看他好像很喜欢,眼珠转了转,道:“你若喜欢,一颗一万两如何?”
     天巽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在案几旁坐下:“你直接向父皇要现银不是更好?”
     “那不是有给你要军饷的嫌疑麽!”
     “军饷?”
     洛自省冷哼著,收好宝贝:“别装糊涂。”
     天巽也不反驳,看他还是眉飞色舞的模样,心里竟隐隐地安然了。
     “最近不管如何,必须带上暗卫。”
     “你封王干我何事?”
     “你是生是死,於我干系大了。”
     洛自省侧目望过去,正和那双银芒熠熠的眸子对上。不知是被益明帝的威胁激起的愤懑未平,还是愈看这只狐狸愈不满,他倏然沈下脸,冷冷道:“若是他们有那份能耐,便跟著罢。”
     天巽的眼神也渐渐地沈下了。他敏锐地感觉到,眼前的人似乎已经做出了什麽决定。然而,这决定於他有益抑或有害,他并不清楚。最令他觉得不悦的是,父皇竟然先他一步。他的内殿,理应由他来收服,不是麽?
     
     夜半,内城里一片寂静。
     洛自省腰中挂了个酒葫芦,慢腾腾地在偏僻的巷弄里走著。
     明天正是天巽和天离封王之日,他原本也该在府里修身养性,却还是趁天巽不注意的时候溜了出来。但是,与洛自悟在应坊喝酒看美人时,心中始终堵著一股闷气,半点花花心思也生不出来。益明帝给的威胁困扰了他半个月,和天巽手上那条龙一样,让他烦躁不堪。
     如果他到时候无法劝住天巽,益明帝是否定会下旨让小六嫁给天离?或者,会采取更激烈的手段,让他後悔?不,他绝不能容许小六也进入皇室。但,要如何做才能控制住那狐狸的杀意?皇室之争,留下一个人便是对自己性命的威胁,狐狸绝对不可能放过任何斩尽杀绝的机会。
     益明帝以为他是狐狸的什麽人?这狐狸,是没有弱点的,更是无情无心的。
     这妖怪两父子,就不能让他安安稳稳入戏麽?非得逼得他不能随心所欲,不能纯粹一些,不能不动脑筋。
     迎面,两位戴著帏帽的女子匆匆行来。
     这种时刻,竟有女子外出,不可谓不奇怪。
     不过,深夜幽会之事,也未必没有。所以她们只能走这种偏僻小道,以免夜巡士兵瞧见,引来非议。
     香风阵阵,洛自省深深地呼吸著,胸臆间的闷气也消了大半。
     他很好奇,那帏帽下的两名女子究竟有怎样的风姿。毕竟这种时候能在路上遇见,也是一种缘分。
     眼看就要错身而过,风流潇洒的洛五公子一展折扇,笑著住了步子:“两位姑娘,夜路危险,可要在下送你们回府?”
     两位女子嫋嫋婷婷地停下来,便听一个柔媚入骨的声音道:“多谢公子好意,奴家心领了。”
     “姑娘家住何处?或许顺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让人怀疑的话,洛自省丝毫不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像个登徒子。
     女子轻轻的笑声响起来,动人无比。清风吹过,那帏帽长纱飘起来,露出两张如画般的美颜。
     洛自省满脸惊豔之色──这……这不是他日思夜想的美人麽?从以前就梦想著能有这样的豔遇,没想到今时今日竟然实现了!他情不自禁地上前两步,双目闪闪发亮:“两位,夜已经深了,还是由在下送一程罢。”
     两位美人对视一眼,巧笑倩兮,点了点头。
     时机难得,洛自省当即又靠近了几步,陶醉在脂粉香中。
     倏然,美人纱衣微动,寒光顿闪,无数细针飞向正浮想联翩、兴奋难耐的洛五公子!同时,高墙两旁跳出数十蒙面人,射箭出剑,快如疾风!
     若换了他人,恐怕此时已成亡魂。
     但这是洛五公子。
     洛自省神色丝毫未变,笑吟吟地一甩长袖,袖子灌满了劲风,犹如坚石,击偏了暗器。而後,他迅速拔地而起,身形如烟,转眼间便夺了一张弓,落在巷子中央。
     他微微地笑著,衣袍凌乱,腰间的酒葫芦也破了,酒香四溢,手中只有一张长弓。然而,却没有人敢贸然上前。
     “美人,不想让在下相送,也不必如此激烈地拒绝罢。”
     “哪里话。奴家可很愿意送内殿一程呢。”
     “噢?美人相送,真是在下的荣幸啊。”
     “内殿不必客气。”
     洛自省执起弓,拉开弦。
     虽然没有箭矢,他却姿态优雅地拉满了弦,仿佛狩猎场上胸有成竹的猎人:“美人稍等,待在下解决这些杂兵之後,你我再相会。”
     所有刺客的神色都变了。
     洛家弓之名,天下皆知。洛家人的臂力,从小便是非凡,而他们的箭的准头,也是冠绝四方。
     就算没有箭矢,照样一箭取命!
     刺客迅速飞身而起,不顾一切地扑上来。
     洛自省将虚无的箭射出去,便有数名刺客闷哼一声,脑上汩汩流血,倒下了。他浅浅地勾起嘴唇,宛若漂移般躲开袭击,弓如双头刃,随意翻飞,竟削去几人的头颅!
     两名女子的脸越来越苍白,立刻抽出软剑,冲过来。
     洛自省只觉右手火辣辣地疼起来,却没有理会她们,依然追击著剩下的蒙面人。
     他身形飘忽,二女也只得那麽一次机会,便再也未碰著他的衣角。
     拍碎最後一名刺客的天灵盖後,洛自省回过首,依然是笑容满面。但是,浑身浴血的他,此刻却笑得寒气四溢,犹如鬼魅。
     “美人,偷袭可不是什麽光明手段。”
     “对付洛五公子,不能用光明手段。”
     洛自省丢下手中的弓,一步一步踏近她们,笑叹道:“我该如何是好?以池阳律令,女子不能随便杀的。不过……这可是在昊光呢。”
     他语中带著几分怜惜,眼中也没有杀意。两名女子却觉得胆战心惊。
     想了想,洛自省忽然停了步子,道:“罢了罢了,你们走罢。”他右臂流出乌黑的血,中毒已深,也不想多纠缠。
     二女依然一动不动,紧紧盯著他。
     “怎麽?是想搏命一击麽?我不怕这点毒物,也不喜欢杀美人。只是,我的耐性可不怎麽好。若再纠缠不休,我可保不准会做出什麽事来。”
     “去罢。别忘了告诉你家主子,不管他是谁,我都记下了。”
     扬起眉,洛自省点了右臂的穴道,如风般消失了。
     
     御风飞行的洛自省很快回到三皇子府,摇摇晃晃走入寝殿。
     天巽正在挑灯夜读,闻见酒味和浓重的血腥味,神色微变。抬眸见洛自省一身是血,右手臂不自然地垂著,还笑嘻嘻地靠在门上,他皱起眉。
     “你知道我今天遇上什麽样的美人了麽?”
     “你确定今後还能遇上美人麽?”天巽淡淡地反问,走到门边,将伤者拉进来,撕开他的衣袖,查看伤口。
     “不会死,吃过解毒药了。”虽然如此,这毒过於霸道,令他的内力运行凝滞了。不然,他还能将那两个女子送去圣宫惩治。
     天巽看著那血肉翻飞、狰狞恐怖的伤口,情绪异常冷静。“不知道是谁麽?”
     “怎麽可能落下把柄?”洛自省见他神色不变,笑道:“不正好麽?你就缺了个借口。”
     天巽抬起眼,望著他满不在乎的笑容,忽地也弯起眉:“是啊。”笑得如沐春风,他的手却紧紧捏住他的伤口,霎间血流满臂。
     “既然内殿也说是机会,我便不客气了。”
     洛自省吃痛,皱起眉。
     血依然不停地滴下来,沾湿了天巽的衣袍。他看著洛自省越来越苍白的脸,放开了手:“来人!快找太医!”
     洛自省没有再说话,一步一步挪回榻上,精疲力竭地闭上眼。
     天巽看著他的血染红了身下的长榻,恍然有种烈火正在焚烧的错觉。连沾著他的血的手心,也被那灼热的火焰烫伤了。
     
     
     
     
     醒未迟(洛府逸闻之二)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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