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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进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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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自省心满意足回府时,已是夜半时分。
     这种时候,他自然更是无视大门,潇洒无比地跳上墙头,纵上屋顶,回到主院。
     甫落地,他便定住了身形,扬起眉环视四周。奇了,不是每晚都有十几人围在附近麽?这会儿怎麽连半个人也没有?难道那人皮狐狸这麽晚还未就寝?
     转了转眼,他笑了笑,轻巧地闪入窗内。
     在空中翻转数圈後,他稳稳地落在榻前的案几上,没发出半点声响。殿中依旧一片寂静,他屏住气息,紧紧盯著内殿的方向。
     没有任何动静。
     洛自省眯了眯眼,提起一串葡萄,一面吃著,一面随意甩了甩袖子。瞬间劲风顿起,层层帷帐翻飞,内殿一览无遗──果然空无一人。
     他霎间双目放光,丢开葡萄便朝床扑过去,架势如同饿虎扑羊。
     在摸到柔软锦被的那一刹那,洛自省心中不禁升起几分感动──终於能睡床了。
     他的作息时乱时序,远不如天巽规矩。每到想睡时,三皇子殿下不是已经睡下,就是笑眯眯地望著他,一付毫不介意分享床铺的神情。在他看来,那更像是“威胁”,而非“邀请”。他自然不愿与外人同床共枕,只能作毫不在意状,宿在软榻上。
     不过,就算只是软榻,也比家中的床舒服许多。但是,日子久了,他难免也想躺躺皇家的床。这种想望压抑得久了,不知不觉间实现,便是惊喜了。
     洛自省三两下脱了外袍,四肢大开倒在床上。
     果然会享受,绝好的丝质被褥柔滑舒适,躺下去软硬也很恰当,似乎很容易入眠。
     然而──
     大半个时辰过後,洛自省依然辗转反侧,眼睁了又阖上,怎麽也无法睡熟。
     难不成自个儿就没有享受的命麽?他瞪著微微垂下的青色床幔,半晌,只能无奈地坐起来。
     惊喜已经全消退了,他这才放逐自己的心思,任其天马行空、浮想联翩。敏锐的感觉也回到注意范围之内,他半张半闭的眼忽然轻轻一动。
     周边似有似无缭绕著的,应该是那狐狸身上的熏香味。极淡,有些像药的清香,又有些似花草香,还间杂著各种名贵熏香的味道。
     就因为这个味道麽?想不到自己向来随性,竟也有不自觉认生的时候。
     看来,他果然和三皇子殿下八字不合。
     下了结论後,洛自省只得不甘不愿地挪回软榻上。
     这一占一挪间,仅有的几分睡意也消磨得无影无踪了。
     洛自省一手端起盛满精致点心的玉盘,一手抱著堆著晶莹葡萄的竹篮,懒洋洋地靠在衬枕上,终於开始思考天巽不在的原因。
     应该已经丑时了,那人皮狐狸做什麽去了?
     难不成故意遣他出去,是为了做什麽惊天动地的大事?不可能,他这种人,不到准备万全之时便不会发作,也不会随意破坏自己经营多年的良善形象。还是……终於有人行动了,逮住他了?
     错过了,他居然错过了。
     香甜的点心登时失去了味道,洛自省味同嚼蜡地咽下,脸色沈下来。
     苦等了一个月的好戏,竟然没瞧见。应坊什麽时候都能去,戏可不是随时都能看的。真是一著不慎!早知如此,就该和小六晃荡晃荡便回来的。
     愈想愈不是滋味,洛自省绷紧了脸,直起身子。不成,不能就这麽算了。没看上开头,至少要旁观过程和结果。
     他丢开竹篮玉盘,低声道:“出来!”
     带著几分冷峻的声音在偌大的寝殿中回响,没有半分回应。
     “别四处看了,就是你们俩!”
     “整日都好好的,这会儿装作听不见了?”
     洛自省扫了眼殿顶的藻井,神情依然散漫,目光却瞬间锐利起来。
     两名侍卫不敢再犹豫,立即现身请罪:“属下冒犯了,望内殿恕罪!”
     “架子真大,三恳四请才出来,哼。”
     “属下知错,属下该死!”
     “罢了,殿下呢?”
     “属下一直跟著您,殿下的行踪……”
     “你们不是每个时辰便要回报一次麽?最後一次应该是戌时罢。那时他在何处?”
     本来满脸紧张的侍卫有些讶异地抬起首。
     洛自省好似没瞧见他们的神色般,挑起半边眉,自言自语道:“不对,那次回来得很快,他不在?”
     “是,殿下不在书房,周围也没人传话,属下便自作主张回到……应坊。”
     果然出事了。洛自省难掩笑意,心中雀跃不已。“把江伯叫过来。现下应该还在大门附近。”依那老头儿的性格,肯定为主子急疯了罢。病急乱投医,恐怕连他也不会放过。
     “是。”
     不多时,江管事便跌跌撞撞奔入殿中:“内殿,您可回来了,小人等了好几个时辰。”
     见他的神色很不寻常,洛自省更断定天巽此时不妙,不由得暗喜。发觉自己表现得有些明显,他神情一整,故作不经意状道:“回来好一会了。殿下呢?”
     “酉时末,析王殿下──”
     析王殿下?貌似是……哪位皇子来著?洛自省偏偏首,江管事察言观色,接道:“大皇子殿下遣使邀两位赴宴,说许久未曾一聚,尤其内殿与殿下新婚,更应当认识认识兄弟姐妹。殿下回说您身体不适,不宜出行,便独自去了。直到亥时末,殿下还未归来,小人便派了小厮去问讯。那边传话说,殿下醉了,已经在王府歇下了。”
     醉?洛自省玩味地勾起唇。那回人皮狐狸和他喝了一夜酒,照样精神奕奕,怎麽可能因为一两个时辰的小酌就醉倒?
     江管事小心地瞧著他的神色,低低道:“消息已经传入宫里了,娘娘已派人来问了四五回,您看……”
     “区区小事,何必通报母亲?”
     “内殿,此事看起来小,於殿下的安危却是天大的事啊。”
     看来人皮狐狸和德妃都对大皇子颇为忌惮。也是,不管这狐狸有多精明,毕竟也才弱冠年纪,比不得几百年修成精的妖怪。洛自省沈吟了一会,挥挥手:“江伯别担心,祸害遗千年,他没那麽容易出事。再说,十几个人跟著他,大皇子不会乱来,否则便要闹得人尽皆知了。陛下就快回来了,在这个节骨眼惹事,也只会授人以柄而已。”
     江管事的脸色愈发难看:“内殿,且不说析王殿下身旁高手如云,殿下也不能在析王府久待。”
     “既然没有性命之忧,兄弟们好好相处一段时日又何妨?”他则可寻机潜伏进去,看他们暗潮汹涌、虚与委蛇、各怀鬼胎。想到其中的精彩,洛自省不禁微微笑起来。
     江管事脸一白,胡子抖了抖:“每到朔望这几日,殿下便要去圣宫斋戒沐浴。这次因大喜的缘故,已经拖了一个月,不能再拖了。”
     “不就是斋戒沐浴吗?一次不去与两次有什麽差别?只要内心虔诚便可,神不会斤斤计较的。”
     “这……这是殿下十几年的习惯,一次不去已是迫不得已,怎可有第二次?!”
     “既然谁都知道他的习惯,将他留下便是存心不让他去。事已至此,我还会有什麽法子。”既然一心向神,何不索性拜入国师门下,舍掉皇子身份?说不定还能略有小成呢。洛自省心中冷哼,不耐烦地道:“好了,我困了,你们都下去罢。”不能再浪费时间了,若不速速将这些人打发掉,他恐怕就看不见妖怪相残的情状了。
     “内殿!小人斗胆,请内殿去接殿下回来。小人已经备好了车马,立刻前去圣宫。”
     如此急切,绝对有问题。洛自省歪著头,盯著江管事的脸,笑问:“明知我靠不住,你又何必白费心思?”
     “不,内殿智计出众、武功盖世,舍您其谁?内殿就当成行侠仗义,救救殿下吧。”
     洛自省微微变了神色,敛了几分玩世不恭。都说到这个份上,这老头儿还真是忠心耿耿。“将我抬得再高也没用。求我做事,至少要坦白罢──他非去圣宫不可麽?是咒?是誓?是诺?”
     江管事垂下眼,沈默了一会後,忽然双膝跪下,连连叩首:“内殿恕罪,小人……小人不能说。只是,殿下非去不可,不然性命堪忧。请内殿看在……看在已经在神前结成伴侣的份上……”
     “你想想,有多少在神前结成伴侣的人形同路人?甚至自相残杀?我又何必趟浑水?”
     “内殿!小人求您!”
     “娘娘知道麽?”
     “是。”
     明明已经诳了他,却东遮西掩,真没诚意。不过,都已经将德妃抬出来了,他再推脱便不合时宜了。洛自省打了个呵欠,眼睛似闭非闭,仿佛就要睡著:“没什麽好处的事,我为什麽要做?”
     领略到他的言下之意,江管事猛地抬起首,咬牙道:“内殿若能将殿下带回来,小人必将肝脑涂地报答内殿。”
     “君子一诺,可别忘了。”洛自省轻轻笑起来,瞬间神采飞扬,哪还有半点倦怠之态?
     “你的肝啊脑啊我都没兴趣。这样罢,你只需记得欠了我五件事便可。这第一件麽……找些没记在账上的小玩意卖了。跑远些,别被人发现。”他吩咐得顺口之极,语气中充满了对私卖官家物品一事的熟稔。
     “是。”江管事迟疑著答应了。
     洛自省注意到他的犹豫,登时阴云密布:“过一阵我拿银子的时候,可别说没有。哼哼。”
     “是,是,小人保证内殿从此不必为银两发愁。”
     “呵,不愧是狐狸底下的人。好,大爷就走一趟。”
     话音方落,榻上已没了人影。
     
     昊光大皇子天震,时年五百一十七岁,被封析王。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是益明帝唯一的子嗣。虽然上有两位姐姐,但皇位继承可谓毫无悬念。可是,他的优越感并未维持到最後。三十年前,皇後产下二皇子,其嫡子的身份令出身低微且母亲早逝的大皇子深感威胁。自那时起,皇後与大皇子便绞尽脑汁欲将对方斩草除根。然,两人都不曾料想,才不过十年,一日之内便又有两位皇子诞生,其中之一还是宠妃德妃之子。於是,争斗的焦点渐渐转移到三皇子周围。
     三皇子天巽的成长之路可谓意外不断,始终避不开无处不在的恶意。四皇子天离也受到一定的影响,数次差点被有心人抹杀。
     不过,终究,两位皇弟都安然无恙地长大了。一个以善著称,一个以忍闻名。
     一个也没除掉,这二十年里,析王殿下是怎麽熬过来的?他怎能眼睁睁地看著即将到手的皇位落入他人之手?
     洛自省收了风灵力,任自己的身体从半空中跌落下去。
     呼啸的风切割著他的感觉,他闭上眼睛,展开双臂,弗若鹰隼。
     如果他是天震,必定也会首先向天巽下手。
     毕竟,看起来他最受宠,而且,才刚得到一个盾牌。日子久了,盾便会稳固,寻不著空隙。因此,也只有这种暗昧的时候才是好时机。
     不需要天巽死,不需要益明帝震怒,只要令他的意志崩溃便可。
     让一个人,让一个高傲的皇族活不了也死不了的手段,不少。
     完了,他居然能完全理解妖物的想法。正急速下坠的洛自省皱了皱眉。该夸赞四哥的故事讲得太精彩,还是自己太有天分?
     不,不,他不想成为妖怪。所以,不能想这些污秽的事。
     析王的府邸愈来愈近了,灯火,人影,四处蛰伏著的阴暗。
     真是令人生厌的地方。比起捂得紧紧的人皮狐狸,这种野心勃勃的豺狼更让人不快。原本还想著顺几样好东西,不过,妖气四溢,为免中毒,还是早些走得好。
     夜风吹拂,银盘似的圆月下,一个如鹰般的身影迅速越过无数双眼睛,在监视者追击之前,悄然隐入阴影之中。
     
     正在洛自省臆测某位殿下可能已遭暗算的时候,这位殿下正凭著最後的理智,优雅地半靠在床上,与府邸的主人聊天。
     析王天震一身浅青色的便服,坐在床对面的几案旁,手指轻轻摩挲著茶盏光滑的边沿。
     “三弟,你和四弟从小便都不多话,真让我寂寞。”
     尽管痛苦已经占据了大半的神智,天巽依然维持著浅浅的笑容:“皇兄和两个小儿有什麽好说的?”
     “那麽,如今总有可说的罢。”
     “皇兄觉得我说得不多麽?”
     “说得很多,话却不多。”
     天巽双眸微动,怔了怔,垂下眼来:“我能和皇兄说什麽?皇兄的想法,我总也猜不到。”
     天震啜了口茶,喉间发出低沈的笑声:“你能猜著父皇圣思,却不知道我的想法?呵呵。不过,我也不明白你在想些什麽。兄弟本该心意共通才是,你和我,却连彼此的性格都不了解。”
     “皇兄将我留下来歇息,就是为了增进了解麽?”
     天震定定地注视著神色依旧自在随和的甕中人,半晌没有回应。
     天巽合上眼,用尽气力压制著体内奔走失控的乱流。在这里拖的时间愈长,他愈难受。偏偏,明知此行凶险,却无法拒绝邀约。他现在只能期望天震早些动手,他也能早些回府。总好过坐在这里,等著漫漫长夜煎熬过去。
     天震凝视著他,忽然莞尔:“三弟,我收回方才的话。至少现下我很清楚,你十分倔强,也很有耐性。若单论忍,你并不比四弟弱。”
     天巽心中一凛,张开眼来。
     天震慢慢放下茶盏,似乎正刻意观察他的反应,缓缓道:“从你踏入府门到现在,居然一直不肯示弱,一声不吭。何必呢?若做哥哥的知道你一直受著这麽大的苦痛,早就想方设法请人帮你看看了。”
     天巽扬起眉,没有回应,却也依旧没有泻出半分异状。
     天震笑了笑,补上一句:“你真以为,那种强忍的模样,能瞒得过比你年长数百岁的我麽?”
     “不敢,我只是不想让皇兄担心。”
     “你太见外了。”天震叹息著,顿了顿,又道:“这便是你每月都要去圣宫的缘由麽?”
     天巽颔首默认。
     天震待还要说话,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
     天巽看他皱了皱眉,视线也飘向门外。这种时刻,也只有他才会不管不顾地冲进来罢。洛五公子居然会放下寻欢作乐,前来涉险,令他颇为意外。江管事究竟使了什麽招?
     “启禀王爷。”
     “何事?”
     “……惊鸿内殿……来了。”
     天震舒开眉,轻笑著斜向仍旧一声不吭的天巽:“三弟新婚不久,也难免惊鸿内殿挂记。”
     “殿下久久不归,我当然担心。多谢王爷招待。”
     一声轻笑,自院门旁传来。
     长发披散,仿佛刚刚睡醒般凌乱;修长的眉斜斜挑起,眉尖眉梢似乎还残留著几分睡意;眼半张半翕,目光稍有些游离;绣著精致云纹的白底银边袍有些松松垮垮地搭在肩头,露出素色的内袍。
     这分明是位容貌俊美的佳公子,举手投足也都优雅潇洒,却令人不由得心生惋惜之感。皮相再出众,浑身再贵气,也掩盖不住不知礼仪进退的教养之缺。
     然而,稍加细看,这人嘴角边那一抹带著玩味的笑容,却令人不禁浮想联翩。因这笑容,人也倏然生动了。不再单只是贵公子,不再单只是鲁莽人,不再单只是纨!子弟。那笑容给所有暗中隐伏的人带来的,竟是无助感。好似已经没有一个人能撼动、能改变这笑意,这散漫,这随性,这……狂傲。
     於是,再也没有人能移开目光。
     来人步伐闲适,身形却飘忽如魅影,话音之间便来到厢房前。
     暗卫与隐卫这才反应过来,数人匆匆扑出,刀剑闪著寒光,直击要害。
     不速之客在房门前停下,手微微一抬。
     众人这才瞧见,他右手中抓著一条长绳,绳的另一端则是十几个捆得严严实实的侍卫。他只轻轻一动,绳子便如鞭子一般舞动起来,就像有生命似的扫向攻击者。
     不能就此下手杀死同伴,也已经没了退路,侍卫们正犹疑之间,绳子已经悄悄缠上来。
     一招之内,胜负已定。
     天震慢慢地弯起唇角:“小王还想著要去门前迎惊鸿内殿呢。”
     “小辈怎受得起王爷如此抬爱?”洛五公子的目光在厢房内转了转,带著十分的虚情假意道:“还请王爷原谅我不懂事。原以为这麽晚您已经入睡了,不想惊扰您,就擅自闯进来了。”事实自然是惊鸿内殿没有等人来回通报的耐性,报上名号之後便径直往里头闯。他悠哉游哉地跟著传报小厮往里走,上前阻拦的侍卫无一例外被捆了拖在後头。
     “我明白,内殿只是太挂念三弟。”
     “是啊,的确相当‘挂……念’呢。不是还没睡下麽?那就回去吧。”
     显然,狐狸皮已经被人揭开一小块了。洛自省觉得有些不快。那只还是紧紧捂著皮躺在床上的狡猾狐狸固然可恶,但那夺取了他的乐趣且似乎打算断绝他的乐趣的人更是可恨。
     “惊鸿内殿,不是病了麽?” 天震似笑非笑地道,别有意味地勾起嘴唇。
     洛自省点点头,目光坦然无比:“的确病了,刚起来。但殿下迟迟不归,我也只能抱病前来接他。瞧,衣裳都来不及换呢。”
     任谁都看得出来,眼前身姿挺拔的惊鸿内殿身体好得很。但他那麽无遮无掩撒谎,一脸挑衅状,却无法拆穿。
     “既然身子不适,就在这里歇下罢。来人哪,还不快去请太医?”显然也有些适应不良的天震神情微妙地变幻著,顺著他的话应道。
     洛自省眨眨眼,不假思索,立即拒绝:“我们都认生,在府上养病多有不适。王爷的好意,只能心领了。”
     “这麽不给我面子麽?”
     “哪里。王爷想要加深兄弟感情,也不急於这一时罢。过几日我们都好些了,随时在府里恭候王爷大驾。”
     “好不容易邀得皇弟……唉。”
     “皇兄,我改日再过来与您小叙如何?”一直含笑看著洛自省的天巽终於出声了。
     天震望了他一眼,没有做声。
     看戏的时候的确觉得你来我往、旁敲侧击很有意思,换了自己是戏中人,却很不是滋味。好像与确定的答案永远隔了层纱似的,戳也戳不透,烦得很。跟著妖怪绕了几圈,洛自省的耐心已然告罄:“王爷,殿下去圣宫的行程已定,更改不得,还望王爷海涵。”
     “一次不去与两次有什麽分别?”
     竟然用他说过的话来回绝,洛自省心中暗暗切齿:“留与不留全在客,王爷何必为难?”
     听得此话,天震眼中的厉色一闪而逝:“噢?三弟,我为难你了麽?”
     天巽不语,起身整了整衣袍,静静地望著他。
     天震仰首哈哈大笑,回到几案边坐下来,也不看他们,也不再开口,径自品起茶来。
     天巽只能定在原地,强撑著维持姿态,却掩饰不住愈加苍白的脸色,逐渐润湿的额角。
     洛自省察觉到他的身体状况,皱起眉,而後倏然一笑:“既然王爷已经默许了,我们走罢。”
     天震身形微微一滞,难以置信般迅速抬眼。
     他充满威胁和压迫感的视线却没有给洛自省带来任何影响。洛五公子只是笑笑作了个揖,便回身走了出去,还顺便弹出几颗小石子,将附近树梢、屋顶的王府暗卫一一打落下来。
     外头惨叫连连,里头沈闷压抑。
     天巽欠了欠身:“皇兄,告辞。”
     天震的脸色已经恢复平常,自顾自斟了茶,淡淡道:“你这位内殿,胆子真不小。”
     天巽眸中含笑,似真似假回道:“谁让我胆子太小,他与我不是正好相配麽?”
     天震侧过首,瞧著洛自省大模大样地挥开几名侍卫,眯了眯眼。
     天巽亦随著他的视线看过去,勾起唇角,缓步走上前:“走罢。”
     洛自省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忽然伸手扯住他的袖子,带著他纵身而起。
     他的身形飘逸潇洒,带著人也轻若飞羽,只在树梢略微借力,便滑出了院墙。
     析王府侍卫怎受得这般羞辱,见主子没有任何反应,便都团团围过去。
     洛自省扯过长绳,作势要打。
     侍卫们急退数步,迅速错开位置,摆好阵势,虎视眈眈。
     天巽正想出声提醒不必恋战,侧过首却正巧瞧见洛自省嘴边的笑容。
     那是跃跃欲试的笑容,或许也是狡猾的笑容。翘起的嘴角带著几分恶意,带著几分随性,却教人忍不住想一直看下去,直到完全看懂。
     几声模糊不清的惨叫过後,绳子带著“俘虏”飞向高空。而洛五公子如同过浮桥般踩踏著他们,无视周围愤慨万分的对手,跃出了析王府。
     
     析王府对面的一条小巷弄中,一辆华美的马车正静悄悄地等著。
     洛自省拉著天巽虚步踏过来,将他推入车内,自己跳上去蹲在车夫身旁:“快走!”怎麽想都觉得大皇子不会善罢甘休。若他後悔了,派一大群人追过来,可就很难脱身了。
     车夫轻喝一声,两匹骏马嘶叫著撒蹄飞奔,很快没入黑暗中。
     
     直到出了商瑶城,洛自省才略微放松了些,回首望了望垂落的帘子。
     “殿下,如何?”
     “辛苦你了。”回应虽然平静,却掩饰不住轻微颤抖的气息。
     车内的人显然正忍耐著极度的痛苦。洛自省很想知道他此刻的神色是否与平时大不相同,那无时无刻不在的温柔是否已经消失。但想到自己现在若趁人之危,与那位大皇子殿下的所作所为也没有什麽区别,只得强压下好奇心。“我送你到这里,江伯已经派人在前头接应了。”
     “你不想去圣宫瞧瞧麽?”
     狐狸啊狐狸,本性暴露了罢。洛自省抬起眉,想要利用本大爷,也要看本大爷高不高兴。“我困得慌,不想跑远了。”
     “圣宫并不远。”车内的人停了停,呼吸愈发沈重,“四国之内,昊光圣宫最为神秘,寻常人怕是一辈子也不能得其门而入。”
     “以後我会有很多机会,不是麽?”
     “闵衍国师不喜人打扰,你不会有什麽机会。”
     洛自省想到那位双眸异色的国师,仔细思考之下,觉得天巽也没必要骗他:“罢了,就随你罢。”回府之後必定要避避风头,他可没兴趣继续做犯人。换了昊光圣宫便好多了。处处神秘,足够他待上好一阵。
     车内,天巽舒开眉,浑身放松了许多,也不再刻意压制体内奔腾的痛楚。
     他并没有错估洛五公子的能力,却错估了此人的随性。
     就算……不能掌控他,善加利用也不错。而且──
     虽然正经历著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痛苦折磨,三皇子殿下依然弯起唇角,双眼中银芒灿灿。越来越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他须得规规矩矩,不越雷池一步,他却喜欢不循旧理,惊世骇俗;他须得不动声色,他却偏好引人瞩目。想必,这种矛盾会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乐趣罢。
     
     
     
     
     醒未迟(洛府逸闻之二) 第六章
     
     第六章 圣宫历险
     
     圣宫,神之所居也。
     於四国子民而言,这是最接近神灵的所在,是世间唯一的清净地。但在洛五公子洛自省看来,这世间不存在纯粹之地,因而,圣宫也并非绝对神圣之处。
     当然,他也敬慕神灵,他也虔诚不移。只是,他的虔诚,是以他自个儿的方式体现出来的──相较千里迢迢去圣宫参拜,向初言国师与黎唯请教,无疑更可能获得“天启”。
     至於昊光国师……洛自省扫一眼正闭目养神的天巽。此人与初言国师的感觉大相径庭,总有几分邪气。不过,既然也是国师,学识见地都应该没什麽差别。虽有国师不能干预皇位继承之论,但狐狸每月都殷勤往来,不可能从未与他深谈过罢。那麽,在狐狸殿下看来,这位国师究竟是何等人物?
     “殿……”
     天巽双眸微张,身体轻轻一动。
     看他这付虚弱的模样,洛自省难得地生了些许同情,讪讪地转过首:“罢了,你休息便是。”
     天巽瞧他转瞬间便收起浑身气焰,不禁莞尔:“有什麽话,尽管说。”
     分明连声音都变了,还在逞强,皇族果然容不得示弱。“都说了没事。”洛自省心中咕哝了几句,探身拉开玉帘。
     天色方明,两旁朦胧的景物飞速後退消失,隐约可见林中燃著几点灯火,似乎是人家,又似乎是幻觉。
     这片密林实在大得有些异常,乘风行了将近一个时辰,却仍不见尽头。换舆轿时,江伯明明说这便是仰山,圣宫就在这仰山之内,怎麽还耗了这麽久?
     昊光地图上,仰山也并不引人瞩目,只是京郊不远的一座高山罢了。区区一座再平常不过的山峰,既不巍峨也无连绵,却成为圣宫所在地,委实古怪。
     洛自省垂眼看向抬著舆轿的四名侍卫。四人脸色如常,没有任何奇特的反应。他顿时也没了询问的心思,当下放下帘子,百无聊赖地靠在一旁。
     应该是入大阵了罢,他却没有发觉。果然,高人尽在这种出世入世之地。
     东面的天空逐渐亮起来,在山与天的交界处,染上一抹淡淡的黄色。洛自省遥望著在林木的间隙中若隐若现的天际,看著那片渐渐浓厚的色彩,橘,浅绯,最终是炽烈的赤色。在朝阳即将升起的那一刹那,他移开了视线。
     密林中薄雾散尽,高大茂密的林木笔直挺立,鸟啼兽鸣此起彼伏,却依旧幽然如隔世。
     舆轿倏地停下了。
     有人来了。
     洛自省侧首细听。
     脚步声异常轻盈,不急不缓,不紧不慢,不似武林人,应该是修行者。
     他转头瞧了瞧天巽,身形一闪,便到了轿外。
     抬轿的侍卫皆静默不语,暗卫也没有出现。
     密林中,一条隐约可见的小道蜿蜒延伸。小道的尽头,一名身著宽大的灰色长袍的男子手持一盏灯笼,慢慢走近。
     洛自省盯著他,待要出声,旁边草木悉悉索索,忽然跳出几个人来。
     早便知道这林子里有不少人,却料不到他们竟敢在圣宫附近拦路抢劫。洛自省侧过身,端详著这几个形容疲惫的“劫匪”。
     “劫匪”们喘了几口气,倏然扑过来,死死抱住他的腿。
     洛自省也没有躲避,任由他们抱著,挑起了眉。
     “贵人!贵人救救我家娘子!”
     “请救救我娘!”
     “别忙,怎麽了?”
     “娘子难产,大夫没法子,只能来圣宫求医。她一直流血,挺不住了。怎麽办?我们转了一夜,也找不见圣宫!”
     “先将她接过来罢,在哪里?”
     “就在那边,贵人随小人来……”
     洛自省提起中年男子的衣襟,提气便要掠过去,回身却见那灰衣修行者挡在他面前。
     修行者静静地看著他们,目光淡然,面上却和颜悦色:“你们大可放心,我们已经派人接她入圣宫了。”
     “谢谢!小人谢谢圣人!”
     “这名号,在下担待不起。”
     修行者都是这般云淡风轻的麽?虽然比不上黎五哥天生性子浅淡,却令人禁不住生出好感。洛自省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出声问道:“阁下是?”
     “在下是圣宫的修行者,受命接引公子与民众入圣宫。”
     一面说,修行者一面向轿内行礼。
     看来,是知道的。洛自省暗忖。而且,这模样也不似能问得出讯的。罢了罢了,圣宫的人他已经见过许多。与其与他们旁敲侧击,倒不如去问狐狸殿下。说不准,狐狸殿下还会透几句真话,他们却是宁可将秘密埋腐烂了也不会说半个字。
     “请随我来。”
     修行者话音方落,原本遮天蔽日的林子竟似移开了般,往四周退去。一段段道路上,数百名平民百姓或立或坐,望过来的目光中满是敬畏。
     “公子,师父不日便归,还请暂且先歇下。”
     “不急。”天巽带著笑意的声音自车内传来。
     修行者颔首,轻轻一笑:“那便随我来罢。”
     “大人……”衣著褴褛的中年男子迟疑著上前一拜,“只要娘子平安,我们父子在此等候便可。”
     “无妨。既然已经来了,便入宫斋戒敬神罢。尊夫人也需各位虔诚维护。”
     “是!是!谢大人!”男子忙不迭弓腰,望见一旁的洛自省,也深深行礼,“也谢过这位公子。”
     洛自省看此人进退有度,也不似寻常市井百姓,摆了摆手,多瞧了几眼他身侧垂著头的几个年轻男子。
     圣宫朝拜者很快聚到舆轿边,多数人都好奇且小心地朝轿里张望著。然,天巽却再没有出声。
     修行者领著众人沿著小道往前行。不多时,一座陡峭的断崖便出现在路的尽头。险峻的崖壁笔直插入云霄,乌黑刚硬的壁石与雪白柔软的云相形相衬,两极分明却又协调无比。
     洛自省胸臆中蓦然豪情澎湃。单只是看到这刚柔并济的绝景,也不枉此行了。更何况,还有一座昊光圣宫待他游览观赏。
     狐狸啊狐狸,这回,被你算计一回也算值了。当然,天巽心底里打的什麽主意,他并不在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修行者低低喝一声,手中的灯笼熄灭了。断壁中央,沈重的石门缓缓开启,一个燃著灯火的洞窟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洛自省双眸一亮,难以掩饰兴奋的目光。
     视线所及之处,乳白赭红色晶莹的锺乳石,或如顶天立地不可撼动的巨柱,或如与石壁合为一体的树冠,或如镶嵌在洞顶的莲花台,或如精致优美的酒樽,或如攒拥而出的波涛,或如无数从天而降的箭矢。似物,似人,似真,似幻。非鬼斧神工,不能成此如画奇景!
     众人在这锺乳林内穿行,唯恐惊动这里的神灵精怪般,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甚至,连呼吸声也极力压抑著。
     洛五公子却时而飘上横在头顶的雪白石台,时而停下细细端详路旁某根怪型怪状的石笋,时而伸手试试地上潺潺流淌著的冰凉的泉水,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舆轿内,天巽望著他那付无忧无虑的模样,微微勾起唇。
     让他过来,再明智不过。
     就如现在这样,单只是看著他,便不会觉得无趣,浑身的疼痛也似随著那张表情不断变化的脸而消失了。
     这场婚事的价值,愈来愈出乎意料之外了。既然如此,若留他在一旁看戏,就太可惜了。大皇兄那种又惊又怒又难以置信的神情,他也还想瞧瞧呢。
     天巽嘴边的弧度愈发明显,微垂双目。沈思了一会後,他再度阖上眼,脸上的笑容却不复温柔。
     愈往锺乳洞的深处走,水流冲击的声音便愈清晰。
     最终,修行者停在一座飞瀑前。
     瀑布约有四五丈高,并不算壮丽。然而,在溶洞中却已是非常罕见。水流冲入下头一泓清潭中,浮起一层沁凉的水雾。潭水不深,早已满溢,细细的水流便沿著低洼处往外流去。
     修行者走入潭内,回首淡淡地笑了笑,瞬间沈入水下。
     百姓们都有些惊讶,但却毫不迟疑地跟上去,很快也被水淹没了。
     舆轿留在最後,四名侍卫不急不慢,似乎正静等惊鸿内殿收心。
     洛自省立在高处,看著众人消失,颇为惊奇。这闵衍国师性子也太怪了,居然设了三道阵势,一道比一道难解。果然不想让人随意扰他清静麽?若不是天巽病得不轻,恐怕也不会准他进出罢。狐狸是因祸得福?还是一无所得?
     想著,他提气纵身,在锺乳石上轻轻一点,随即落在舆轿顶上。
     四名侍卫立刻将轿子放在水中,退回水潭外。
     洛自省抬眉,正要出声,轿子却迅速往下陷去。
     恍然间,水底的鹅卵石擦过他的脸,定了定神,眼前却是一座宏伟的汉白玉山门。山门中央的匾额上空空如也,却令人强烈地感觉到此处的不凡。
     洛自省掸掸半点不曾沾湿的衣袖,回首望去,山峰如仞,高耸入云。
     他毫不怀疑,这圣宫根本没有通往外界的天然道路。而且,纵有再高的内力,也攀不上这些高崖,纵有再强的风灵力,也无法施展。在这里,天纵英才如他洛五公子,也不能放肆。
     不过──
     他就偏爱这种专克著他的地方。
     洛自省一面想著这些阵势的奥妙,一面跳下舆轿。
     “殿下,请。”
     倏然在身侧响起的声音,令他微惊,反射性地生出十分警觉来。
     侧首回望,却是那修行者,神情恬淡,不卑不亢。而周围的百姓也早已散去了,只余下他,和舆轿中的人。
     “戊宁尊者不必多礼。”天巽撩开帘子,优雅地下轿,脸上依旧是温和无比。
     戊宁尊者?洛自省再度打量起身旁不起眼的男子来。四国之中,除了献辰银发圣人摇曳尊者,能被称为“尊者”之人,只有国师最厉害的弟子。料想不到,这人竟是“尊者之尊”,已修行万年、声名赫赫的戊宁尊者。单有此人坐镇昊光,大皇子之辈也不敢随意使出禁术了罢。所以……暗的不成,只能光明正大。
     戊宁仿佛明白他在想什麽,轻笑道:“我还道为何殿下来得这麽晚,原来发生了不少事。”
     “这些小事,不足挂齿。”天巽也好似已将苦痛的折磨忘到九霄云外,“早晚还会有的。”
     “殿下大度,常人难比。”
     “哪里,这几天有劳尊者了。”
     戊宁瞧著洛自省,点头道:“殿下不必客气,这边请。”
     天巽驾轻就熟地越过山门,走上後头的阶梯。
     洛自省虽觉得方才他的话有些微妙,戊宁回得也奇怪,却依然如往常般无视了,自顾自地随上去。戊宁立在原处,定定地看著他们登上台阶,微微弯起嘴唇便消失了。
     上百级台阶,天巽走得稳稳当当,洛自省却瞪著他的背影,难掩讶异。都到了圣宫,见了戊宁尊者,这狐狸竟然还装模作样的。以他的身体情况,什麽时候摇摇晃晃滚下去都不奇怪。罢了,那些暗卫侍卫也都留在外头了,他就勉为其难,稍加注意罢。
     当然,三皇子殿下没有劳他出手,好端端地站在了玉阶顶。
     洛自省自他身侧掠过去,环视四周,不由自主地住了步。
     他们所在之处,是一望无际的广场。北面,是巍峨的黑色神殿,殿後隐隐斗角相交,楼台亭阁无数;东面,是一座巨大的院落,院中央隐隐冒出青烟,直上云霄;西面似乎是园圃,高墙後头,一两枝不知名的花探出来,静谧而美丽。
     天巽脚步未停,朝著北面行去。
     洛自省自忖此时也不方便四处“游览”,便继续跟著他。
     
     天巽住的宫殿就在神殿左後侧,精致华丽,一草一木都风姿绰约,一砖一瓦都匠心独具。摆设用度比起三皇子府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洛自省照旧占据了长榻,半倚半靠著玉枕,啜饮著香气四溢的茶。
     天巽和衣躺在床上,气息愈来愈沈重。
     洛自省用了一些点心,也觉得困了。他本想著在入睡之前瞧瞧狐狸殿下的状况,但实在累了,念头一转就睡著了。
     天巽听著他的呼吸声,随著疼痛起伏不定的心绪似乎也平静了一些。他的气力几乎已被痛苦耗尽,精神也极度衰弱,但却依然无法休息,只能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既然带这人进来了,不如就想想怎麽与他的内殿“琴瑟合鸣”罢。
     午膳、晚膳送来时,洛自省都没有醒,仿佛已经睡得昏迷过去了。
     天巽勉强用了些东西,也没有让人打扰他。
     习武之人不可能全然放松,或许他正在睡中修习内力。毕竟,只二十来岁便有深不可测的内力,不可能循著常法修习。
     直到夜幕降临,榻上才传来衣物悉悉索索的摩擦声。
     天巽合上眼,下一刻,床帐便被人挑了起来。
     洛自省只瞧了一眼,便又回到榻边,用了些饭食。犹记得池阳圣宫内的饭菜小吃都是清清淡淡的,这里的膳食怎麽如此奢华美味?直教人恨不得将舌头也吞进去。
     颇为享受地将盆盆碟碟一扫耳光,他又摸了个粉嫩晶莹的桃,一口一口咬起来。
     床帐内的呼吸依然沈重,时断时续,十分不稳。
     洛自省细细听著,半晌觉得一时之间他可能无大碍,心思也便移开了。现下不知是什麽时辰,他还得探探这圣宫的禁地。若拖得太久,等闵衍回来,就不可能有机会了。只是那戊宁尊者也不是他能应付的主,匆忙行动只会失败。
     天色渐渐亮了,没有想出什麽好法子的洛自省直起身。反正也没有一次便成功的打算,先探探路再说罢。
     他正想著从窗户翻出去,床帐之内的人动了动。
     “……怎麽?要唤戊宁尊者过来瞧瞧麽?”
     天巽不答,反道:“你想出去走走也可,但别被人抓了现行。”
     “我只是好奇,想四处走走罢了。”真的只是好奇而已,又不是要偷要拿,何以用“抓现行”来形容?
     天巽轻轻一笑,不再言语。
     洛自省顿住脚步,望著床的方向。为何他会觉得,自己那点小算盘,这狐狸早便知道了。而且,正因为他一清二楚,才将他拉过来?
     这狐狸也是唯恐天下不乱,就想看他在圣宫折腾麽?还是想以圣宫之力来教训他?不会罢,好歹他也是他的内殿,若出了什麽事,他怎麽也摆脱不了干系。
     稍慢,莫非,方才他就已经向戊宁尊者挑明了?
     哼,这样就能让他知难而退麽?太小瞧他洛五了。洛自省摇著扇子,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不管此行是试探还是捉弄,他都不放在眼里。大不了,就将他也拖下水好了。想到此,洛五公子弯弯唇。
     听著门开合的声响,天巽慢慢调整自己的气息。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孤寂……应该习惯了。可是,为何会突然生出想跟著这个人去看看他眼中的世界的念头?这人的活力已经感染他了麽?
     正惘然间,一阵风吹过,床边似又多了一个人。
     “殿下。”
     天巽顿时收了心思,微张双目,笑道:“您回来了?”时机真巧,对某些人而言,有些不妙呢。
     
     洛自省在神殿前晃了晃,便见方才那紧著难产妻子的中年男子怀抱著什麽,往天巽住的院子走去。
     他合了扇子,悄悄来到这人身後,忽然道:“阁下来此处作甚?”
     那男子吓了一跳,连忙行礼:“拙荆已安然产下孩子,我来送些喜蛋给公子。”
     洛自省接过温热的小包袱,随手放入怀中,笑道:“噢,恭喜恭喜。”
     男子难掩兴奋,点头道:“是龙凤胎呢。”
     “阁下真是有福人啊。”
     “多谢公子吉言,既然喜蛋已经送到,我就告辞了。”
     “慢走。”
     洛自省看他离开,往东面去了,眼珠一转,立刻纵身朝西飞去。
     既然东面是药房客房,西面自然应该是药草圃,或者还有一些不为人所知的秘所。
     他身形轻巧,如风筝一般飘入西边院墙内。脚尖才落在地上,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再度飞起来,手抓住一旁的树枝,悠悠荡荡,借势掠过底下的花花草草。
     这园圃出奇地大,好一会,他才瞧见一座漂亮的院落。
     想了想,他降在院墙上,仔细观察。
     院里依然是花红柳绿,静谧无比。回过首,那大片的园圃却不见了,就连那座高达十余丈的神殿,也不见踪影。
     洛自省手掌按在墙上,笑看著外头因他的灵力而时隐时现的园圃,手指轻轻划了几笔。
     既然他已经触发了这阵势,可见这里确实是禁地。啧啧,设了重重阵势,真不知守著的会是什麽好物事。
     靠著记忆中黎唯指点过的要诀,洛自省很快解开阵势,跃入院内。
     原本!紫嫣红、清丽雅致的院子,虚像尽散之後,却是犹如冰砌霜结一般,雪白晶莹且寒意重重。
     连躲避的地方也没有,要是被人发现了,可真是百口莫辩了罢。虽然如此想,洛自省依然没有放弃的打算,小心地落在院中央。
     禁地的阵势决不可能如此容易打开,所以迈步都得慎重行事。
     洛自省仔细端详,正想起步,忽觉杀气袭来。
     他猛然回首,急退数丈,飞回墙头。
     杀气愈来愈重,洛自省定睛一瞧,却见院正中央,一位约莫四五岁的银发童子从地底冒了出来。他倒竖著眉,眉间煞气四溢,然,圆圆的脸配上瞪得圆圆的眸子,却没有任何威严可言。
     洛自省不禁呵呵笑出声来:“银发童子?我怎麽没听说圣人出世了?你这小家夥是妖是怪?”
     “擅闯禁地的罪人!还敢口出狂言?!”童子咬牙切齿,怒道。
     看来是切中他的要害了,洛自省笑得更加肆无忌惮:“小小年纪,火气那麽大作甚?这里又没写字挂匾,我怎知道是不是禁地?”
     银发童子微怔,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神色忽然一变:“呵,不愧是五公子,狡辩的功夫甚是了得。”
     洛自省收了笑脸,打量著刹那间便一派自在的银发童子,道:“你是谁?怎麽认得我?”
     “洛家七兄妹,何人不知何人不晓?”银发童子抬眉哼道,“不过,你们不仅长得不像,性子也不像。”
     “听你口气,似乎认识我某位兄长。”
     “的确认识。不过,有你这样脾性的弟弟,孰幸孰不幸?”银发童子轻轻一笑。
     洛自省目光骤沈。银发人与寻常人体质不同,成长很慢,这童子的年纪至少也有四五十了罢。既有年纪在,认识几位哥哥也不难。“嘻,我们洛家的事,何劳外人担忧?小娃儿,不与你闲话了,告辞。”
     “想跑麽?五公子,走之前,烦劳你解释解释,为何要闯禁地?”银发童子仰著脸,笑得纯真无害。
     望著他的笑容,洛自省猛然想到天巽,皱眉回道:“不是说了麽?我也不知这是禁地。只是学了点阵法皮毛,想试试自己的修行如何而已。”
     “噢?真的麽?五公子……到我师父跟前再说一遍罢。”
     转瞬之间,童子的笑脸已经近在眼前。
     洛自省微惊,反射性地向後仰身避过,御风退了数丈,停在树梢上。“师父?该不会……”他怎麽偏偏赶了这麽个好时候?
     “就是那个‘该不会……’呢。我奉师父之命来守禁地,总得尽职尽责不是?若让你走了,如何交差?”
     “若让你捉住了,我又该如何交差?!”
     银发童子甜甜一笑,双眸微张,厉色尽显:“那便是阁下的事了。”
     话音未落,他双袖一翻,两道红光闪过,擦著洛自省的脸颊飞过去。
     洛自省只觉双颊边一热,便听後头轰然巨响。他顺势回首看去,不远处两棵千年老树被连根炸飞,碎片四散。
     这童子很不好对付,有些麻烦了。“修行者对寻常民众下手,不太好罢。”
     “这里有寻常民众麽?我眼里,只有一个擅闯禁地的可疑者而已。”童子依旧笑得纯真无暇,袖子轻轻一甩,“方才不过是警告,这一回──”
     洛自省暗中提气,立刻朝园圃外扑去。身後风声骤起,他急停下,趁势朝旁边一让。疾风如刃,击在园墙上,高两丈厚一尺有余的墙壁立刻崩塌。
     “太危险了罢!”
     “这种雕虫小技,也只能让洛五公子暂时停下来,不是麽?”
     还有更可怕的招数麽?也不怕将这圣宫给毁了。洛自省不敢掉以轻心,使出看家本领,以气蓄无数虚像迷惑对手,脚下如生风驾云般纵身而去。
     “呵……果然,洛家人真不好对付。”
     发足飞奔之际,耳畔响起一阵轻笑。
     洛自省忍不住分心嘀咕道:“请问,阁下,我们哪位哥哥与你结仇了麽?”
     “呵,我重霂与四公子的关系好得很……”
     得来的却是意外的回答。
     
     终於安然无恙冲入别院内,洛自省翻窗入殿,正想问问天巽是否知道银发童子的身份,却见床边立著一人。
     原本要放松的心又提了起来,他只能在心中哀叹时运不济。银发的国师侧身望过来,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内殿这是去哪里了?”
     一身狼狈的洛五公子当然不打算招认,笑呵呵道:“闵衍国师回来得真巧。”
     “是啊,出乎内殿的意料了罢。”
     “国师神通广大,睿智无双,我这等小民怎可能猜得透您的心思?我不仅没那种能耐,也没有那种兴趣。”
     “内殿的能耐可大得很。这圣宫就好比自家後院似的,不是麽?”
     “……国师说笑了。”
     天巽瞥了瞥满身尘土的某人,微微笑道:“国师,自省脾性如此,望请海涵。”
     闵衍略微垂首,回望著他,道:“殿下好生休息,我准备好後,再过来。”
     “烦劳国师了。”
     闵衍转身,瞬间如烟雾般消散了。
     洛自省这才松了口气,一面走近床边,一面从怀中掏出喜蛋:“连国师也没看出你的真面目麽?”
     天巽合上眼,道:“我哪有什麽真假?国师不是用眼,而是用心去看,自然见识高远。”
     “呵,难不成你还想说自个儿没有什麽狼子野心?所以国师认为你作假作真都无妨?”
     “谁无野心?你不是也有麽?只是‘度’不同而已。”
     洛自省拿出喜蛋,捏碎蛋壳:“天差地别……这鸡蛋……”他抬高手,看著薄薄一层膜下似乎在涌动著的白蛋,忽然紧紧抓在手心里,飞退数丈。
     察觉气氛有变,天巽立刻张眼:“怎麽?”
     就在此时,洛自省忽觉右手奇痒无比,青筋似乎要爆出来一般凸起来,而手掌心里的奇怪物事也在逐渐膨胀,仿佛想要从他的指缝中迸出来。
     “五公子!快丢开!”
     重霂如一阵风般卷进来,夺过他怀里的喜蛋布包,扔到院子内。
     只是在这一起一动间,殿内已充满了血红的雾气。
     洛自省堪堪松手,那蛋便撑破了,喷出一团血雾。殿内的雾气立刻凝结,化成数只巨大的怪兽,向床上的天巽扑去。
     天巽神色丝毫不变,抬起手来。金银青赤玄五道灵力自五指中喷涌而出,团团缚住那几只怪兽。
     洛自省迅速上前,以气为刃,砍下它们的头。便听天巽道:“你从何处拿来的?”
     “我……”虽然理亏,洛自省还是不愿示弱,正要辩解,就见天巽忽然浑身一颤,原本惨白的脸忽然变得赤红,仿佛随时都能渗出血来。
     他暗道不妙,对院中正横扫妖魔的重霂喊道:“国师呢?!”
     “现下阵势不稳,师父固阵之後便马上过来了!”
     “那个男子!……戊宁尊者见过!”
     “五公子照顾好殿下便可!师兄已经去处决了!”
     血雾迟迟不散,妖魔愈来愈多,洛自省匆匆设阵,将它们隔在床外。他有些後悔了。若只害了自个儿,那还好说。但若是这狐狸殿下被他牵累而死,他自是愧疚难平。自己总以为看人很准,却忘了疼爱家人的模样也是可以装的。
     “狐……殿下!天巽!没事罢!要服点解毒药麽?”
     这血雾太毒了,若不是他有随时吃药丸的习惯,恐怕也得见阎王了。洛自省竖起眉,等不及天巽回话,倒出药丸便要往他嘴里塞。
     “不……”
     天巽紧紧咬著牙,勉强侧过首。
     “这次是我欠你的!我也懒得暗算你!快些服下!”
     “暂时……死不了。”
     “这种时候你露本性做什麽?就该温温笑著不拒绝才是!”
     “我只是……不想死……”
     洛自省已经磨光了耐性,捏开他的下颌便要喂药,手腕却忽然一麻。
     “内殿,交给我罢。”
     眼见天巽浑身已经被血浸湿,洛自省放开他,绷著脸让到一旁。闵衍长袖轻荡,迅速点了两人的穴道。
     吃惊之余,洛自省试著运气冲开穴道,却不得要领,只能申辩:“国师,我不想杀他。”
     “内殿若再动气,毒气攻心便难救了。”闵衍淡淡地瞧了他一眼,而後开始细细地观察天巽的病情,“至於殿下,他不能服解毒药。”
     “那不是咒麽?”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後,洛自省已经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安安分分地站著。
     “有咒,也有毒。而且,正巧均衡制约,不至於死。但若是打破了这制约,便只有死路一条。今日的毒,只能一层层拔除,不能解去。”
     “其余的毒与咒相制,所以不能拔除?那如何才能破咒?”
     “要破以百名修行者之命下的咒,单凭凡人的灵力远远不够。”闵衍顿了顿,迅速在天巽各处大穴接上泛著淡淡银芒的灵力丝,“所以,殿下每月朔望都需经受咒毒发作之苦。”
     洛自省怔了怔,想到那华美的皇宫,想到德妃梨花带雨的面容,想到益明帝的笑脸:“陛下知道麽?”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
     “……天下也有国师不知道的事麽?”
     闵衍直起身,道:“我是人,不是神。”
     
     殿内的血雾渐渐散去,重霂和戊宁推门而入。
     闵衍捻著导出毒气的灵力丝,问:“如何?”
     “弟子失职,竟带入污秽之物……”戊宁垂下首,低声道。
     闵衍侧眼,瞧向洛自省:“我倒是无妨,只是内殿和殿下──”
     洛自省被他看得浑身发寒,忙接道:“是我太不小心了,竟随意接了旁人的东西。”
     重霂和戊宁看他僵在床边,不知已站了多久,均神色一整。“师父,您不是不想干预这些事麽?”“是啊,怎麽都告诉他了?”
     闵衍轻道:“我可什麽都没提。内殿聪慧得很,自然通透。”
     洛自省想了想,道:“国师虽然不能参与皇位之争,可总该调查使用邪术的人罢。”
     “一直在调查,却没有证据。”
     “师父,这回他们用的也是豢养的妖兽。”
     “豢养妖兽……有此能耐之人,我一时也想不出来。”闵衍沈吟著,随意拂拂袖子。
     洛自省顿觉身体轻松了许多,赶紧动了动筋骨。
     “师父,请容许弟子调查此事。”戊宁又道。
     重霂也道:“我想协助师兄。”
     闵衍沈默了一会,倏然瞥了瞥洛自省:“重霂,你继续守禁地。只要内殿在这里一日,就不能放松。”
     “是。”
     “国师……”怎麽将他说得与屡教不改的偷儿一般?洛自省想要开口,却又有些顾忌,只得将满口申辩硬生生压了下去。
     看他明显不满,却很识时务地不再多言,闵衍微微一笑。金蓝双眸闪动著,他此时的气息与方才截然不同:“内殿,可否烦劳你帮殿下入浴?”
     “为何是我?”
     “你们不是新婚麽?何况,这回的毒,也只能以灵池之水彻底清除。横竖内殿也要入浴,不如与殿下同去罢。”
     “偌大的圣宫,就没有人服侍他麽?”怎麽这种差使就落在了他头上?洛自省双眉一拧,散发出更加强烈的不满。
     闵衍注视著天巽的面孔,良久,方悠悠道:“殿下能依赖的,也只有内殿了。”
     洛自省被他的神情镇住,心中暗想:这狐狸依赖谁都不奇怪,依赖他是最不可能的。
     
     天巽的脸色已经恢复平常,只是仍在昏迷中。
     洛自省将他背入灵池,毫不温柔地把他扔在地上。
     灵池周围倒也没什麽特别的景色,他逛了一圈,看天巽在地上无意识地呻吟了几声,於是好心好意地蹲下来给他解了衣裳。
     自己也脱了衣後,洛自省便觉得寒冷无比,於是试了试水。
     灵池水冰寒彻骨,寻常人根本不可能忍受得住。他打消了直接将天巽踢入水中的念头,颇有几分别扭地率先滑了下去,而後将昏迷的病人拖下水。
     他已经算是很替人著想了,所以,即使给天巽摆好趴著的姿势时,看见他背上被石块磨出血的伤口,他也没有半点内疚感。
     正带著几分小人得志的心态摆弄著没有知觉的狐狸殿下,洛自省忽然瞥见他右手上有个图纹。
     他难掩好奇地凑过去瞧,大吃一惊。
     那占据著手肘处的图案,竟是一条张牙舞爪、栩栩如生的青龙。不仅神态逼真,连小小的鳞片似乎都清晰无比。
     这是纹身还是……若是胎记,不可能这样真实罢。但若是纹身,这样一条五爪龙可是大逆不道的。狐狸不可能任由这样明显的把柄刻在自己的身体上。
     他正疑惑间,耳畔传来一声低笑。
     “这,是万恶之源。”
     “……”洛自省抬首,正对上天巽的眼。
     这双眼里没有笑容,没有疏离,却也没有情绪,没有热切。银色的双眸,既淡漠,又深邃。
     此时的人,是真实还是又一个幻影?
     洛自省一时间无法辨别。但是,他知道,这双眼之内的灵魂,这身体内血脉相承的妖物的欲望,只有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才能满足。
     
     
     
     
     醒未迟(洛府逸闻之二)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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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成都·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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