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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一条半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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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锦在晚饭时赶回了医院。
      其时严云农已经被看护妇们合力洗刷干净——他的头发里满是虱子跳蚤,已经被全部剃掉,过长的指甲也被修剪整齐了。三锦进门时,他穿着病人服趴在床上,一名医生正用棉球蘸了药水,为他涂拭腿上的烂疮。
      三锦放下手中的大提篮,刚刚走近床边,就被严云农一把抓住了手:“三锦!”
      他身体虚弱,紧握着三锦的手,竭尽全力到颤抖的程度。三锦蹲下来看着他的脸,勉强笑道:“我给你买了栗子蛋糕,很软的,还热着呢。”
      严云农面色青白,秃头秃脑,面目枯瘦近似骷髅:“你怎么才回来?”他眼神恐慌的盯着三锦:“你别走……千万别走啊!”
      三锦一扁嘴,险些又要落泪:“老严,我不走,你放心吧。”
      严云农下死劲盯着三锦,仿佛是有些神经质了:“别走……”他嘴唇颤抖着哀求:“别走……”
      三锦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光脑袋:“我不走,肯定不走。你都这样了,我怎么能走?”
      严云农也记不清自己是何时受的伤了——大概是去年年初,也可能是前年年末,总之是在一个天寒地冻的季节。他是从不往阵地上凑的,那天也只是站在指挥所门口,和部下参谋扯闲篇,正聊到高兴之时,一枚炮弹忽然从天而降,直接就把指挥所给炸平了。
      炮弹碎片切进了他的后腰,他没死,不过脊柱受伤,瘫痪了。
      那一仗严军是全军覆没,日本人气的很,也不去理会严云农的死活。而严云农没了军队,立刻从风光无限的严司令官变成了一文钱不值的残废。
      他没钱,尽管先前依仗着权势强取豪夺,可是收入远远追不上花销的速度。人还在医院里,他在大连的房子就被债主收回去了。
      朱小姐已同家中断绝了往来,如今单靠着教书卖画为生,负担不起他的医药费,况且也根本没有义务去负担。当医院拒绝再收容严云农之时,朱小姐就花了一小笔钱,把他送去了那个大杂院中,雇了个名叫孙八的瘸子来照料他。孙八得了钱,又从不见朱小姐过来探望,就索性在院后搭了个破棚子,把严云农扔进去,隔上一两天过来送点冷水窝头,无非是让他不要活活饿死罢了。
      严云农就一个人在那堆稻草中,爬了将近两年。
      医生为严云农涂好药水,叮嘱几句后便离去了。三锦关了房门,然后从提篮中翻出一个小蛋糕盒子。
      他走回床边坐下来,让严云农半躺半坐的依靠在自己怀里,然后打开盒子,用手指捏下一小块蛋糕往严云农嘴边送:“老严,这个好消化,吃一点。”
      严云农张开嘴,连蛋糕带三锦的手指一起咬住了。
      三锦任他咬着,同时抑制不住的深深叹了口气。
      “没事的,老严,你别担心,有我在呢。”
      严云农木然的咬着三锦的手指,没有说话。良久之后他咽下了那块蛋糕,松了三锦的手指。
      从三锦的手中要过蛋糕盒子,严云农从中拿起蛋糕嗅了一下,而后整个的塞进了嘴里,开始疯狂的狼吞虎咽。三锦怕他噎着,起身要去抢夺,然而严云农躺在床上一手捂着嘴,用力咀嚼吞咽着,并没有被噎到的迹象。三锦见状,索性扭头去找水给他喝。
      严云农被三锦扶着坐了起来,捧着提篮大吃了一顿。
      三锦怕他撑坏了胃,连连劝他:“好啦,够了,别吃了。明天我还给你买……还吃?别吃了……”
      严云农篮底翻出一包松子糖,是三锦买来给他做零食的。他三下两下拆开纸袋,把糖倒在手上填进嘴里。
      三锦趁机把篮子拎起来放到了地上,不想刚一回身坐下,就被严云农伸出双臂搂抱住了。
      从此刻到天黑,严云农不是吃喝,就是搂抱着三锦不放手。三锦见他像只惊弓之鸟一样,就反复的宽慰他,又做出了许多保证。后来三锦也困了,打算回去睡觉,严云农却是不肯放人:“三锦,你别走,别扔下我一个人不管。”
      三锦打着大哈欠答道:“我明早儿再来,今天累死了。”
      严云农可怜兮兮的看着他:“一定来啊。”
      三锦站在床边,弯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当然一定来,我不来,你怎么办?你也睡吧,睡醒了就能看到我了。”
      离开医院,三锦坐着黄包车回了饭店,一路上他思索良多,末了就苦笑了一声。
      上楼进了房间,他打开电灯开关,把正要入睡的二格给吵醒了。
      二格翻身面对了他:“阿玛,你怎么才回来?”
      三锦懒洋洋的把自己只脱剩下了一条裤衩,也无心去换睡衣,一头就扎在了床上:“二格,阿玛累啊。”
      二格从被窝里钻出来,想要拱进他的怀里去——可随即又捏着鼻子退了回来:“阿玛,你身上有药味,苦的,难闻死了!”
      三锦在医院内混了许久,又一直和严云农搂搂抱抱,身上自然会沾染味道。阖上沉重的眼皮,他喃喃的说道:“你转过去睡,就闻不到了。”
      二格掀开被子坐起来,扭头瞪着三锦发狠。
      自从回国之后,他没有过上一天的舒心日子,不是要同白晓峰朝夕相对,就是被扔在饭店里不闻不问。他对于这个现状万分的不满,无计可施之下,就只好对着三锦使劲。
      跳下床跑去浴室,他哗哗哗放了一缸热水,然后就回来拉扯三锦,逼着他去洗澡。三锦困倦的骨头都软了,糊里糊涂的被拽到床下,又糊里糊涂的爬起来躺进浴缸中。二格一边往他身上涂抹香皂,一边叽里咕噜的抱怨。
      三锦在浴缸中睡着了。
      翌日清晨,他饭也不吃就又要出门。二格追着问道:“阿玛,你在忙什么啊?你找朋友找到了吗?”
      三锦摸摸二格的头发:“找到了,唉……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去日本之前,那个和阿玛吵架的严叔叔?”
      二格的心往下一沉:“你找的就是他呀?”
      三锦继续叹气:“严叔叔现在可怜喽,阿玛见了他那样子,心里真难过。今天我要去给他换一家好点的医院去住,你严叔叔受了伤,腿上没有知觉,连路都走不了啦。”
      二格问道:“那还能治好吗?”
      “大概是治不好。”
      二格的眼睛从碧绿转为墨绿:“那……你以后要一直照顾他吗?”
      “是啊,他又没有家,我不管,他会死的。”
      二格试探着继续问:“你要把他……带回白叔叔家里住吗?”
      三锦立刻摇头:“那怎么行?我打算先让他在医院里休养,等我年后找到了房子,再把他接到张家口去。”
      二格点头答应了一声:“哦。”
      待三锦匆匆离去后,二格一屁股坐在床下,默然无语的用双手揪住床单一角,歇斯底里的拼命撕扯。
      他还记得三锦同严云农的亲密样子。他觉得严云农对待三锦,就像三锦对待自己那么宠爱。想到三锦以后永远要把感情分一半、或者一大半给那个严云农,他就气的一颗心乱跳。
      可他自知不是三锦的亲生儿子,所以又不敢大闹。
      三锦把严云农转到了一家日本医院里。
      他去见了院长,满面春风的用一口流利日语表明身份,又东拉西扯的套近乎。院长对他也十分热情,立刻就同他成了朋友。
      严云农被安置进了单人病房中,有专门的护工为他进行翻身按摩;医生也时常过来看望他,虽然他那伤病已经没有再治疗的价值。除此之外,三锦又找了位略有微名的中医,每隔两天过来为严云农进行一次针灸——当然也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不愿干看着他瘫在那里就是了。
      转眼过了半个月,这日晚上,三锦盘腿坐在严云农的病床上,背对着他说道:“我要回张家口去啦,过年再来看你吧!”
      严云农侧身躺在床边,听了这话就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来,让我抱一会儿。”
      三锦伸腿向后一仰,就倒在了严云农的身边。
      严云农伸手搂住了他,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崽子,要是没有你,我就死了。”
      三锦转身,把头埋进对方的胸口:“那是自然!瞧你当时那惨样子,都活不到开春。”
      严云农抚摸着他的后背:“我要是活着,就得拖累你。”
      “原来你也没少拖累我!”
      严云农仰起头,把下巴抵在三锦的头顶上:“这回和原来不一样,这回可是一辈子的事。只要我不死,你就得养活伺候着我。”
      三锦用手指在严云农的胸口划来划去:“我知道啊!”
      严云农又问:“成年累月,一天一天的熬,没个尽头,你不烦我?”
      三锦放下手,在严云农的气息中闭上了眼睛:“怎么不烦?可是烦也没有办法,除了我,谁还肯管你?”
      严云农半晌无言,后来就轻声道:“要是那时候炸死了,也算一了百了;可是老天爷非要留下我半条命来害人害己。”
      三锦抬手摸索着他的脸:“我这儿还有一条,加起来是一条半命;干别的不成,一起活着是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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