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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一位默不作声的音乐家(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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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已经弹到小快板的最后一页,突然从观众席中传来了耳语声。我大吃一惊:他们没有听!这全怪我,不可能怨莫扎特!——在开始弹快板时,我已经感觉到不痛快。特别恼人的是在第二段,还有个地方我怎么练也没完全把握住。不过,我到底还是镇定了下来。有的人原本就只听得懂吹喇叭嘛,他们跟我不相干!使我分心的唯有一件事:那位大胖子校长在我弹奏的过程中不断地逼近我,不知安的是什么心。他要么是想来擦拭擦拭铜吊灯,让光线更多地落到我的琴键上,要么甚至打算替我翻谱纸,而这一点我是绝对不能容忍任何人来插手的。我加快速度弹完了第二面,免得他那胖手指早早地来动我的乐谱。果然奏了效,胖校长像中了邪似的站住不动了。我翻过了谱纸,充满勇气地向着那棘手的段落弹去。——谁知就在这节骨眼上,我听见下面厅门嘎啦响了一声,就忍不住抬了抬眼,只见所有听众都把脑袋转向了后边。重新响起一阵耳语,而且比前一次更厉害,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呼吸也几乎停止了。冷不丁里,我听见耳畔传来一个清清楚楚的声音:‘我原以为他明天才来哩,没想到他今天就到了,真是太好啦!’——这么说,他到底还是来了!——对于我,这无异于当头一棒,打得我晕头转向。——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在这样一位大艺术家面前,我还能演奏什么哟!——这会儿他可能站在或坐在下面的什么地方呢?——他的两眼一定正从那千百张脸中,死死地盯着我,而眼下,我感到他正侧着耳朵,在捕捉着我所弹出的每一个音符吧!——恐怖的念头一个追着一个,从我脑子里闪过。我的指头突然麻痹了似的,可仍旧勉强又弹了几个小节,接着我的身心便整个堕入一种无可奈何的漠然状态,很奇怪地退回到了那久已逝去的年代。我一下子恍惚觉得,钢琴又摆在我父母起居室中的老位置上,我的父亲也突然站在我身旁,我呢,不是去击琴键,而是想要抓住他那似隐若现的大手。
     
       往下发生的事情我几乎不知道了。当我回过神来时,已经坐在舞台背后存衣间里的一把椅子上。我生病了——我觉得,我在存衣间里还这么念叨着。
     
       桌上燃着一支结着长长灯花的蜡烛,房间的四壁光线灰暗,周围是一堆堆黑糊糊的外套:整个景象够凄凉的啊。——记得,我小时也曾经这么坐着,可还不像现在这样完全绝望,我而且感觉出,现在我的眼眶是干的。也不会有谁来敲门,对我说,我父亲叫我去了。是啊,我如今已是一个成年人。——‘我的可怜的孩子,我的亲爱的孩子!’——那曾经讲这话的人,他已经去世好久了啊!
     
       蓦地,从大厅方向传来嘈杂的人声。我不知道只是自己刚才没有注意呢,或是眼下才突然爆发出来的。不过,反正一听见这声音,我身上便打了个寒战,它赶着我奔出房间,奔出大楼,光着脑袋,没穿大衣,头也不回地跑啊跑啊,跑到了大门外的街上。先穿过城里一条条两旁长着古老菩提树的林荫道,再走上宽阔的光秃秃的公路,我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去,漫无目标,不假思索,使我脑子发着高烧的只有对世界的恐惧,对人们的恐惧。
     
       在离城很远处有一条上山的大道,山顶上一侧临着一道壁陡的深谷,深谷中奔腾着一条湍急的溪流,水声一直在我耳畔鸣响。我记得很清楚,东边的天上挂着一钩残月,没有放出多少光明,但却清晰地呈现在黑沉沉的夜空中,大地上一片晦暗。——我爬到山顶,发现临着深谷的一棵树下有一块大石头,也不知为什么便坐在了石头上面。时令还在三月初,我头顶上的树枝都光秃秃的,夜风一刮就相互撞击。时不时地,有一滴露水掉到我头发上,然后顺着我的脸颊,凉飕飕地滚下去。可是在我背后的深渊里水声潺潺,无休止地,单调而反复地,就像一支催眠曲,勾起人的睡意。
     
       我把头倚在潮湿的树干上,聆听着溪水诱人的曲调。‘是啊,’我心想,‘睡去吧!只要能睡去就是幸福啊!’——与此同时,从深谷中也像有声音传上来,在对我发出呼唤:‘啊,下边,下边有你凉爽的安息之地!’这呼唤渐渐和上了舒伯特甜蜜而哀伤的曲调,一阵紧似一阵地向我心头袭来。幸好这时候,我听见在远处响起了脚步声。我蓦地跳起,恍如大梦初醒。不,我可不是舒伯特歌里唱的那个多愁善感的磨坊小帮工,我是一个有作为的、讲求实际的善良人的儿子,我眼下还不应该想到那样的事!
     
       从城镇方向传来的脚步声越加近了,除此而外,我还听出像是有一只狗在奔跑似的细碎足音。我不再怀疑,是她,以及陪伴着她的小猎犬波利。如此说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颗心没有把我忘记!我激动得心都快从喉咙里蹦出来了似的,也不知是因为高兴,抑或出于害怕,害怕我该不会发生了错觉吧。然而这时,像从黑暗中射出的一道亮光,已经传来她可爱的嗓音:“瓦伦廷先生!是您在那儿吗,瓦伦廷先生?”
     
       我呢,很难为情地回答:“是我,安娜,就是我!可你怎么来这儿的?”她已经站在我面前,把手搭在我的胳臂上。“我……我在城里打听,人家说看见您出了城门。”“可这不是你好走的路啊,这么荒凉,还孤零零的一个人!”“我非常担心,您病了。我的上帝,您干吗不回家去呢?”
     
       “不,安娜,”我回答,“我没有病,说病只是撒谎。在处于困难境地或者害羞时,我们情不自禁地就会撒谎。我呢,只是做了一件上帝拒绝给我能力去做的事。”
     
       安娜用两条柔嫩的胳膊突然抱住我的脖子,小脑袋靠在我的胸前,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瞧您这模样儿!”她低声说,“帽子不戴,大衣也没穿!”“嗯,安娜……我大概忘记了,在走出来的时候。”
     
       “听了这话,一双小胳膊把我抱得更紧。——在黑暗的旷野里,万籁俱寂。小狗也乖乖儿地躺在我们的脚边。要是此刻有谁瞅见我们,他一定会以为我俩在这儿结下了终身之盟。其实呢,却仅仅是一次诀别。”讲到这儿,沉静的男子凝视着他刚才端在手里的酒杯,好像他青春时期的旧梦,将从那杯底重新显现出来一样。——透过一扇敞开的窗扉,送进来一声从空中飞过的鸟儿的啼叫。
     
       他抬起头来。“听见了吗?”他说。“那天夜里也就是候鸟的这样一声啼叫,催我俩动身回家去。随后,一路上,我们始终手牵着手。”
     
       第二天早上,卡特琳娜夫人自然从她上面的阁楼中来到了我房里。老太太激动得什么似的。“而且是在这些小城市的人面前!”她吼叫着,“不,MonsieurVa1entin(意大利语:瓦伦廷先生),您压根儿出不来台!您瞧,这样——当年我就是这样走上台去的!”说着,她一抖纱巾,便以一位女皇的姿态,站在我的跟前。“我倒想看看,看谁敢来捏住我喉咙!甚至在咱们的大师面前,我也只有一点点哆嗦。”
     
       然而这能帮我什么忙呢!——加之当天我就得知,我的老同学也要来城里当音乐教师了。看来他的艺术生涯也并非一帆风顺,不过人家到底有我所缺少的东西。我心里明白,我非走不可啦。
     
       几天以后,安娜帮着我收拾好我那小小的箱子。从她的眼里,洒下了不少同情的眼泪,有的就滴落在我的旧书上。临了,反倒是我去安慰她。
     
       至于到何处去的问题,我未加考虑。这儿是我的故乡,虽说没家没宅,可在城外却有我双亲的墓地。——到了这儿以后,我把自己的家什从箱子中捡出来,才在我的乐谱底下发现了那个十分熟悉的水晶盒,盒子里边满满的都是薄荷糖。——好心的卡特琳娜夫人啊,她说什么还是把奖赏发给了我。
     
       “可时候不早了,”他突然站起身,从袋里掏出只大金表来看了看,说,“早已过了一般市民上床的时间!我那漂染匠房东,他老两口会怎么想呢?”
     
       “可安娜,”我问,“她后来怎么样了?”他正忙着把长烟袋挂到我刚才替他从那儿取下来的钩子上去。随后,他转过身来,脸上重又漾起沉静的、孩子般的微笑,模样看上去俊了许多。“安娜怎样了?”他重复着我的问题,“她变成一个高傲的少女总会变成的那样,变成了一位贤妻良母。当我们的卡特琳娜夫人从这个世界舞台艰难地退下去时,安娜给了她所能希望的忠心照顾,使她多少得到了一些安慰。后来她虽然没能嫁给一位王子——这点她还来得及向她那奄奄一息的女朋友认输——却仍然找到了一个善良的丈夫。夫妇俩搬来这座城市已经好些年。刚才,在您碰见我的那会儿,我就正好是从他们家里出来。”
     
       “这么说,安娜就是您那心爱的学生的母亲啰?”他点点头。
     
       “不是吗,命运对我还挺不错?——可是现在得向您道晚安了,别忘了来取毕尔格尔的诗!”他戴上自己灰色的礼帽,走了。
     
       我把身子探出敞开的窗户,对他再大声道了一个“晚安”!看见他跨出楼门,然后目送着他,直到他穿过路灯黯淡的街道,最后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
     
       夜,一片静寂。在黑沉沉的大地和黑洞洞的天穹之间,人类酣睡着,带着他们不可解的命运之谜。
     
       大约八天以后,我又走在前往漂染匠寓所的路上。还离得老远,我已听见从那里飘来的钢琴声。“嘿,”我暗忖道,“今天总算碰上他在满怀激情地弹他的莫扎特啦!”可是当我进了楼门,站在我朋友的房间外面时,才听清里边弹的是舒伯特的即兴曲,而且并非出自一个男人之手。
     
       “滑音,不是顿音!”这时响起了我朋友的语声。可另一个稚嫩的、异常清亮的嗓音回答:“我知道,伯伯,可顿音在这儿不是好听得多吗?”“唉,淘气鬼!”他又说,“等你自己写得出曲子的时候,你才可以爱怎么弹就怎么弹。”
     
       安静了一会儿,随后便是一串圆滑音。我仿佛清楚地看到,十根纤细的手指从键盘上飞快地掠过。
     
       “好,再来一遍,看你是否已经有把握!”于是又弹了一遍,弹得非常沉稳。在我面前的门上,贴着一张显而易见是今天才换的新字条:
     
       她康复了!叫我怎能不赞美上帝。大地是这么美,这么光明,就像天国里一样。能在大地上行走,啊,真欢畅!
     
       这节诗出自《汪兹贝克信使报》,这我很熟悉,只是我的朋友瓦伦廷这次作了点小小的篡改,老阿斯穆斯⑥在诗里本来只是讲他自己的病好了。我这么想着,推开了房门,看见瓦伦廷身旁的钢琴前边坐着个小姑娘。她抬起头来用一双大眼睛注视着我,身上还满是孩子气。我的朋友站起来,可爱地同时也有几分尴尬地微笑着。“我们新近的聚会您大概还觉得不错吧?”我把手伸给他,问。“我?”他应道,“啊,太好啦!您觉得呢?我像是讲了许多话。您了解,两个人面对面,酒又那么好!”他几乎是在窃窃私语,仿佛必须请求我原谅似的,而与此同时,淡蓝色的眼睛却望着我,流露出无法形容的诚挚感情。
     
       “我相反,”我说,“我还不满意,您必须再给我讲讲!不过,”我轻轻地补充说,“您给您这心爱的学生把课上完吧!——准是她对吧!——我呢,则趁这个空子去您书架上找《毕尔格尔诗选》。”
     
       他连连点头。“我们就完了!”说着,又回到了他的学生身边。我在他小小的藏书架中搜寻着,很快就找到了两本肖多维基版的《毕尔格尔诗选》,从两本当中我随便地替自己抽了一本出来。我欣赏着诗选的封面画,看见伟大的叙事曲诗人头披十七世纪的蓬松鬈发,正在市集广场上唱歌弹琴。与此同时,我耳畔回响着的却是舒伯特的即兴曲。一个端着咖啡具和糕点盘的女用走进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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