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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片绿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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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一同吃着简单的晚餐,加布列尔不时地透过小窗朝园子里张望。老人戴上眼镜,用刀尖从牛奶里挑出一只小虫子来,轻轻放在桌子上面。
     
       “还会飞起来的,”他说,“我们必须帮助那些在患难中的生命。”好几次,加布列尔听见窗前的樱桃树里有些什么响声。现在他往外看去,正好看见有两只灵巧的小脚在树枝间不见了。接着,有两三只鸟儿唧唧喳喳地叫着飞出了园子。远处,大约是从树林子里传来了斧头砍树干的单调声响。
     
       “到其他村子大概很远吧?”他问。
     
       “有将近一小时路程。”老人回答。“全靠上帝的安排!——自从她母亲改嫁以后,这小姑娘就和我住在一起。”他用手指指门上的一块隔板。隔板上,除了一些零碎东西,还放着一堆保护得很好的书。“全是她爸爸留给她的,”老人说,“可是,她生来就不是读书的料,在家里一会儿也静不下来。只有礼拜六晚上,那小讨饭的弗里茨来的时候,她才能安安静静地和他蹲在火炉后边,听他讲女巫的故事,一讲开就没个完。”
     
       这当儿,姑娘走了进来,把围裙里的一堆红樱桃倒在桌子上。“鹈鸟又从林子里飞来了!”她说。“你应该把这些小偷关起来才是。”加布列尔瞥见窗框上挂着一个空鸟笼,就这么说。但姑娘却暗暗使眼色制止他,老人拿着刀子,威胁地向她比画着。
     
       “她是个小无赖。她每次都放跑了它们。”他说。加布列尔望着姑娘。她笑了,脸儿同时红起来。当她发现加布列尔仍然盯着她的时候,就用手抓起她那金黄色的辫子,放在牙齿中间咬着,跑出了房门。加布列尔听见她在外面关门的声音。
     
       “就跟她爸爸一样,成天乐呵呵的。”老人说,同时把身子靠到椅背上。
     
       天色逐渐暗下来,窗前的树木给房间里投下了浓黑的阴影。加布列尔就告诉老人,他明儿一早就得赶回城里去,同时请老人给他指路。“月亮就快出来啦,”老人说,“那才是夜里赶路最好的时候。”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天色越来越暗,老人渐渐不做声,只是透过昏暗的玻璃窗,凝视着园子。对着宁静安详的老人,加布列尔自己也无言了——在越来越充满小屋的深沉暮色中,他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老人。这样,房间里就更加寂静,只有墙上那只老钟,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过了很久,仍不见蕾齐娜回来;而月亮却已在园子背后升起来了。加布列尔站起身,准备去向姑娘辞行。他走进菜园,可是哪里也不见姑娘的影子。蓦地,在豆畦中间,传出了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那儿,他找到了她。在她旁边的地上,放着一个小篮子,已经装了半篮豆荚。
     
       “不早了,蕾齐娜,”他说,一边钻过藤蔓向她走去。“我得马上动身,我想在太阳出来之前赶到城里。”
     
       蕾齐娜头也不抬地继续摘着豆荚。“真的不太远。”她说,一边弯下身子,去摘那些靠近地面长着的豆萁间的荚儿。
     
       “这么说,你也常到那边去啰?”加布列尔问。“我?——不,我是不走那么远的。我总共只出过一次门;我爸爸有个妹妹在北边,我们坐了整整一天车。可是我不喜欢那儿;人家说话我不懂,而且一开口总爱打听:你是哪里的人呀?”
     
       “可你一人在这儿也寂寞吧,成天守着个老爷子!”她点点头。
     
       “村子后面热闹一些!我妈妈和村长也常跟爷爷讲,可他就是不愿意离开这儿;他说,村子里房子挨着房子,怪闷气的。”
     
       加布列尔坐在她身边,帮她摘豆荚。蕾齐娜不时地抖动篮子,篮子里眼看就装不下了。夜色越来越浓,他们摸索着摘下几乎已经看不见的豆荚;豆荚一次又一次地从塞得满满的篮子边儿滑出来。但他们仍不停止,继续慢慢地、入了迷似的摘着。蓦然间,加布列尔听见一个巨大的响声,那么低沉,就像从地里钻出来的一样,他脚下的大地也几乎感觉不出的轻轻颤动了起来。加布列尔把耳朵侧向地面,倾听着。突然,又一下,再一下。城里出了什么事情,竟在深更半夜里打起炮来?蕾齐娜却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她略微抬起头来,说:
     
       “村子里的钟打十点啦。”加布列尔猛地跳起来,一种难以忍受的若有所失的感觉攫住了他,眼前这个无忧无虑的宁静环境,他再也待不下去了。“蕾齐娜,我走了,”他提高声音说,“但愿我能再来!”姑娘迅速地仰起头来望着他。黑暗中,他看见她那两只明亮晶莹的大眼睛。
     
       这当儿,他们听见老人的脚步声顺着菜园的小径走来。加布列尔迎上前去,向他道谢,告诉他,自己要走了。可是,当老人准备再一次告诉他该走的路的时候,蕾齐娜却站起身来,平静地说:
     
       “不用了,爷爷,我送他到河边去。”老人点点头,把手伸给加布列尔,可是随后又拉住他的枪——好几次,在房间里,他就注意地瞅了瞅它——要他等一等,然后狡猾地微笑着说:
     
       “咱们会再见的,年轻的先生,您一定能再来——要么明天,要么后天。”
     
       说完,他踱到门底下,加布列尔就跟着蕾齐娜穿过院子。他们走到了草坪上,月光直射着他们的脸。一条小径通过院子,院子里声息全无,只有一只夜蛾子,在蜜蜂们沉睡的王国里嗡嗡地飞着,在他们前面千来步的地方,就是那个黑幽幽的、神秘的树林。当他们走到潮湿的、一直铺洒到草地上的阴影边时,加布列尔看见有一架用松树干做的短梯子,从矮树丛中通到一片林地上。他们拨开树枝,爬上梯子,进入树林里面。他们沿着一条朦胧夜霭中几乎看不见的小路,紧挨着树林的边缘斜行着。因此透过稀疏的小树和灌木丛,能看见树林外月色中的草地。蕾齐娜在前面开路。月影穿过树杈,洒在黑色的叶片上,宛如一滴滴明亮晶莹的水珠。不时有一线亮光射着姑娘的头,使它一下子从黑暗中显现出来,但很快就又在黑暗里消失了。加布列尔一声不响地跟着她,听到她的脚踩着隔年落叶发出的沙沙声,还有甲虫们钻咬树皮的声音。没有一丝儿风,只有树叶与树叶摩擦,发出一些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爆裂声。走了一程,忽然从树林的黑暗处窜出一个什么东西,在他们旁边跑着。加布列尔看见它那两只忽闪忽闪的眼睛,问:
     
       “那是什么?”
     
       一头小鹿儿跳到路上。“那是我们的朋友!”——姑娘喊着,箭也似的在小路上跑远了;小鹿儿跟着她奔去。
     
       加布列尔站住了,身子靠在一根树干上。他听见灌木丛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听见姑娘拍手。然后,一切都消失在远方了。四周静了下来,只有那夏夜的神秘音乐,在他的耳朵里变得越来越清晰。他屏住呼吸,倾听着,倾听那千百种微妙的音响,时隐时现,此起彼伏,一会儿飞到不可思议的远方,一会儿又近在眼前。他想象不出,这如此美妙地流逝着的,究竟是那些穿过树林向草地奔去的清清泉水呢,还是这黑夜本身。此刻,在他的脑海里,离家那天早晨和母亲告别时的情景,似乎已是遥远的往事。
     
       姑娘终于回来了。她把手搭在加布列尔的枪上,说:“小鹿很听话,我们还经常一起赛跑呢!”枪带的碰击声使他清醒过来。“走吧,蕾齐娜,给我指路!”他说。
     
       蕾齐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顺从了客人的要求,从他们刚才走的小径上转下来,横插进树林里去。树林里没有任何人行的道路,地上爬满了树根,不时绊住旅人的脚。长得矮一些的树枝,一会儿打在他脸上,一会儿挂住他的枪。树林里黑沉沉的,姑娘在里头跑惯了,很敏捷地穿行在枝杈间,一会儿加布列尔连她的影子都见不着了。只有当他突然让看不见的刺扎着,忍不住发出一声叫喊时,他才听见她在前面幸灾乐祸的笑声。终于,她停了下来,把手伸给掉在后面的加布列尔。他们这么继续走着,从远处,传来了扑哧扑哧的声音。加布列尔聆听着。
     
       “是小船儿,”她说,“渡口就在下面。”
     
       果然,划桨的声音不久就更加清晰起来,接着,浓密的树木也稀疏了,他们能自由地望出去,看清躺在他们脚下月色中的大地柔和的轮廓。草地上盖满了银灰色的露珠,通向渡口的小路宛如一道黑色的丝线。月光反射形成的桥梁在水面上轻轻颤动着,划离对岸的小船儿魅影般闯进这一片亮光之中。加布列尔向彼岸眺望,但看见的只是烟霭朦胧。
     
       “不远了,”姑娘从加布列尔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说,“过了草地就是河边,你不会再走错的。”
     
       他们还站在树影里,然而,在弥漫在树林中的皎洁月光的映照下,他把她的整个身形,以及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她那金黄的辫子,为着赶路方便,已像花环一样盘在头上。这时,在加布列尔眼中,她变得那样的妩媚纯洁,那样高贵尊严,她指着外面月光照射的地方,告诉他该如何走,他这时禁不住目不转睛地将她凝望。
     
       “姑娘,再见了!”他说,同时把手伸给她。可她却退了一步,犹豫不决地问:
     
       “请你再告诉我……为了什么,你必须打仗啊?”“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蕾齐娜?”她摇摇头。
     
       “爷爷从来不谈这个。”她说,孩子般地仰起头来望着他。
     
       默默地看着她那一双大眼睛,加布列尔茫然了。突然,他身旁矮树丛中的树叶沙沙响着,一只夜莺在里面唱起来了。她站在他面前,一动不动,连呼吸也细微到几乎觉察不出的程度,只有在她的眼睛里,在某个深不可测的地方,她那心灵还在激动着。加布列尔弄不明白,她干吗要这样紧盯着他。
     
       “你讲呀!”她终于说。加布列尔伸手抓住挂在头顶上的一根枝条,摘下了一片绿叶。“就为了这块土地,”他说,“为了你,为了这片树林——为了这儿不出现陌生的东西,为了你不听陌生的语言,为了使这里的一切永远像它现在的样子,像它应该是的样子,同时也为了我们生活着,能够呼吸到纯洁、甜美、神圣的故乡的空气。”
     
       姑娘用手摸了摸头,好像骤然间打了一个寒噤似的。“去吧!”她轻轻地说。“祝你晚安!”“晚安!——可是,我将来到什么地方找你呢?”
     
       她用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说:“我将永远留在这个地方。”他吻了她。
     
       “晚安,蕾齐娜!”她松开了搂着他脖子的手。加布列尔踏进了外面的月光中,当他走到草地的尽头时,他再一次回过头来。他仿佛看见,在他们刚才分手的黑黝黝的林影中,仍一动不动地站着姑娘那稚气、可爱的身影。
     
       我合上本子,抬起头来望着土屋外面灰色的天空。加布列尔朝我走来,把那杆擦得乌亮的枪靠在我的肩上。枪支光闪闪的,似乎正对我眨着眼睛。可我呢,却只顾想着适才读过的故事,问加布列尔:
     
       “那么这片枯叶到底表示什么呢?”
     
       “瞧你又来了!”他嚷起来。“不,它是碧绿碧绿的,就跟六月里的树叶一样!”
     
       “你大概以后就再没有去过吧?”“第一百一十三页!”他微笑了。于是,我又在那旧簿子里翻起来。——还是诗!
     
       第一百一十三页
     
       在那绿草如茵的原野上,
     
       还像童话中一般,弥漫着皎洁的月光;
     
       在月光下的幢幢树影里,
     
       还站着我那心爱的姑娘;
     
       梦境中,我重又踏上了
     
       穿过沼泽和原野的道路——
     
       她仍在林边的小径上踯躅,
     
       永远不愿来到这尘嚣的世上。
     
       “可是,如果她终究来了呢?”我说。
     
       “那咱们就要给咱们的枪上好子弹!因为这表明,树林和它那美好的一切,都已经落在敌人的手里。”
     
       ①小说主人公与基督教信仰中的天使同名。
     
       ②德国的黑森林地区以产玩具和木钟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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