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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失忆症患者逍遥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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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那天清晨离开家时,并没感觉有什么不同。
     
       像往常那样,妻子送我到门口,她还没顾得上喝她已经沏好的第二杯茶。虽然我并不冷,她还是在门口嘱咐我别冻着,并顺手在衣领上拔掉一根脱了线的丝绒,宛如一名贤妻。然后,她和我吻别,就是亲人之间那种最普通的吻别。天天如此,我已经习惯了。她想正一正我的领带夹,反而把它弄歪了。关上门之后,我听到她穿着拖鞋回去了,我猜她会先去喝那杯已经放凉的茶。
     
       当我走出家门的时候,并没有想到病会来得这么突然,难以预料。
     
       最近这几个月,我一直在忙一件关于铁路的大案子,没日没夜地干,才在几天前打赢了官司。做了这么多年的法律工作,我一直很少休息。
     
       威尔尼大夫是我的医生,同时也是我的朋友,他曾经劝我说:“博尔弗德,如果再这样拼命下去,你随时会垮掉的,你的大脑和神经早晚会承受不住的。你没看到吗,报纸上那么多失忆症患者的报道,他们忘掉了自己的名字、亲人和自己有关的所有事,连家在哪里都不知道了。这些都是过度操劳造成的。”
     
       我说道:“这肯定是那些报社记者自己瞎编出来的。”
     
       威尔尼大夫摇摇头说:“不,确实有这种病。你每天围着法院、办公室、家打转,看法学书籍也许称得上是你唯一的休闲了。你该休息一下了,或者去别的地方放松一下。听我的,否则你迟早会后悔。”
     
       “每周四我妻子都会跟我玩扑克的。”我跟他分辩道,“周日晚上她还会给我念她母亲这周寄来的信。而且,哪条法律规定了,看法学书籍不算休闲?”
     
       那天出门之后,我想起了威尔尼大夫的话。我觉得那天的心情反而比平时更好一些。
     
       当我睁开眼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普通客车的座位上躺着,好像睡了很长时间似的,全身发僵。我在座位上努力地想着,半天才想起来,我应该有名字啊。我开始全身翻找,发现在上衣口袋里放着3000元现金,但是翻遍了身上,也没有找到一张类似名片、信件、或者其他写着姓名或简称的东西。我又开始努力回忆:“我应该是个有名字的人啊。”
     
       很多人坐在车子里,看上去心情都还不错,彼此之间像熟人一样,我猜他们本来就认识。有个戴眼镜的高个子冲我一点头,坐到了我旁边,开始看报纸,他的身上有一股芦荟和肉桂混杂的味道。他看完报纸开始和我聊天,谈论最近的新闻,当做旅途中的消遣。我轻松地和他谈论着,发现自己有些事还没忘。
     
       聊了一会儿,旁边这人说:“你跟我们是一路的吧?我是第一次来东部,以前的会议都在纽约召开。这次有很多西部人过来。我在密苏里州西科里格洛夫的贝尔德父子公司工作,我叫艾·比·贝尔德。”
     
       虽然没有丝毫准备,但是人在遇到紧急情况时,还是可以做出反应的。我现在就像一个婴儿,又像牧师或者父母,我将得到重生与洗礼。旁边那人身上的药味使我想到了主意,我虽然不是很聪明,但是感觉还算灵敏。在他手里的报纸上,我看到了一条挺显眼的广告,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心。
     
       “我叫爱德华·平科摩,在堪萨斯州的科纳波里斯开了家药店。”我很平淡地说。
     
       那人显得很热情,说:“我早就猜出来了,你是个药剂师。你右手食指上的茧子肯定是被药杵磨出来的。那你肯定也是这次全国业内会议的代表了。”
     
       我紧接着问道:“车上的人都是我们的同行吗?”
     
       “是啊,他们都是。这列车是从西部过来的,他们都是在那边工作多年的老药剂师了。跟那些卖成品药的不同,他们不用开配方,让顾客自己往投币机里投钱。我们自己做药,加工成药丸,春天的时候还会卖点花籽、糖、鞋子什么的。这次开会我要提一点小建议,他们会喜欢的。告诉你也没关系,平科摩。你看,药店里卖的吐酒石和罗谢尔盐,它们一种有毒,一种没毒。它们都是瓶装的,标签分别是Ant.et.Pot.Tart和Sod.et.Pot.Tart,这么相似,很容易让人拿错的。而多半的药店都是把它们分开,摆在不同的地方,我觉得这样不对。照我看,它们应该摆在一起,这样在拿药的时候就可以对照一下标签,才不会拿错。明白我说的话吗?”
     
       “挺好啊,不错的提议。”我说道。
     
       “嗯,开会的时候我提出这个建议,你在旁边就表示赞同。我要让东部的那些老先生们知道,这行并不是只有他们做得不错。”
     
       “或许我真能有点作用,”我关切地说,“那么,两种瓶装的……额……”
     
       “吐酒石和罗谢尔盐。”
     
       我赶忙说:“以后就要摆在一起了。”
     
       “还有件事想问下你,”贝尔德说,“你在做药丸的时候,用什么做成形剂?氧化镁、碳酸镁、还是研成末的甘草根?”
     
       氧化镁相比而言还比较好说一些,于是我答道:“啊——我用氧化镁。”
     
       贝尔德透过眼镜看了我一眼,露出狐疑的表情。
     
       “我用的是碳酸镁。”
     
       又过了一会儿,他把报纸放在我面前,让我看他指着的那条新闻,并且说道:“假装失忆的。净是这些事,我可不信这些,我觉得大部分都是假的。他们对周围的事情都厌烦了,就想自己跑出去偷玩。如果被人发现了,就会假装失忆,谁都不认识,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失忆?呸!在家里就什么都记得!”
     
       我拿起报纸,看到一条十分显眼的新闻:
     
       丹佛6月20日讯:一名叫做艾尔文·希·博尔弗德的优秀律师,于三天前不知因何故走失,经多方寻找仍没有线索。失踪之日,他提取了大量现金,但离开银行后便不知所踪。此人已婚,有一套房子,其个人所藏书籍居全州之首。他经手案件无数,多以胜诉告终,有很高的声望。喜欢安静,热爱家庭,对事业充满热情。博尔弗德先生的失踪可能与工作有关,他最近正在着手办一件与铁路有关的大案子。有说法认为他是因太过疲劳而损害了大脑。现在人们仍在尽力寻找这名失踪人员。
     
       我看完这条新闻,对他说道:“贝尔德先生,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我认为这事不应该是假的。你看他事业有成,家庭幸福,又有名望,干吗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我知道这种病,病人会忘掉很多事情,包括家庭住址、自己的姓名和自己的往事。”
     
       贝尔德说:“什么啊,怎么会!这些人就是想找乐子。现在的人有学问,都知道失忆症是怎么回事,就借此失忆一把。其实,女人们也都心知肚明,等事情一了结,她们就假装严肃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我和贝尔德就这样打发掉了时间,他的那些人生观点对我并没有什么好处。
     
       晚上10点的时候,我们到了纽约。我坐马车找到一家旅馆,登记的时候,我写下了爱德华·平科摩的名字。我瞬间有一种重获自由的畅快感觉,就像刚出世的婴儿,挣脱了上一世的桎梏。此时我带着已拥有的人生经历,踏上了一个新的起点。
     
       那天我没有拿行李,惹得那旅馆的侍者盯了我好几秒钟。
     
       “我是来开全国医药行业会议的,行李还没有到。”我边说边掏出一沓钞票。
     
       “是吗,西部的代表有很多都住我们店呢。”他冲我说着,嘴里露出一颗金牙。然后他摇了摇铃,唤来一名服务生。
     
       我觉得我该再表演得像点,就跟他说:“我们西部的代表这次有一个计划,打算在会议上发表意见,提议把吐酒石和罗谢尔盐摆在一起卖。”
     
       侍者张口说道:“男宾住三一四。”接着,服务生把我带到了房间。
     
       次日,我买了一些衣服和一只箱子,开始了我全新的生活。当然,用的是爱德华·平科摩的名字。我不愿再把心思浪费在过去那些死结上。我在这座临海的大城市尽情享受,品尝香醇的美酒。生活在曼哈顿,就要学会享受,如果你不能适应,那就只能被湮没。
     
       一连几天,我们的爱德华·平科摩过着丰富多彩的生活。虽然刚刚降世,却仿佛走进天堂一般,享受着非同一般的自由与快乐。我现在无所顾忌,想去哪儿都可以,不必担心时间,也没有应不应该。我在剧院欣赏音乐,观看令人捧腹的滑稽表演;在花园,与美人起舞缠绵。这一切,都恍如坐在云端,置身美妙的幻境。在音乐餐厅,我边享受美味,边听着匈牙利音乐,与那些放浪形骸的画家和雕塑家狂欢。等到夜晚时分,就又来到灯光闪耀的地方,与那些满身珠宝的人寻欢作乐。
     
       在逛过这些地方之后,我总结出一条经验:自由不是法律规定的,而是你所融入的群体赋予的。你得买票才能进门,而一旦进了这扇门,就等于进了天堂。这条规则无处不在——喧嚣之地,享乐之所,荣华之处。没有人强迫,却不得背反。在曼哈顿生活,就要遵循曼哈顿的规则,顺着它你就是个完全自由的人,如果胆敢违背,那你只会寸步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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