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奥托和兰登到达了羊肠小道的最高点，又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猎犬的叫声。与此同时，马斯卡几乎快要绝望了——跟着托尔走，好像就是一场没完没了的、你跑我追的游戏。
托尔和马斯卡离开了羊肠小道。一小时后，它们到了山谷的一处高地，从这儿河水开始分流：一条溪水从这儿向南流去，最后注入塔克拉湖流域；另一条向北，最后汇入斯基纳河的巴宾支流。溪水很快到了地势较低的地方。马斯卡第一次见到了沼泽地，它有时还要穿过草地，草地的草长得又高又茂密，以至马斯卡看不见托尔，只能够听到托尔奋力向前迈进的声音。
溪流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深。在有些地段托尔和马斯卡沿着又暗又静的水洼边行走。马斯卡认为，那些水洼一定深不可测。不过，在水洼处，马斯卡才得到了短暂的休息机会，因为托尔不时地停下来，头探过水洼，鼻子嗅来嗅去。它在寻找某个东西，但好像一直找不到。当托尔重新迈步走时，马斯卡觉得几乎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当它们来到了一个湖边时，奥托和兰登这会儿正用望远镜观察山谷。他们在北边，离托尔和马斯卡七英里远。在马斯卡眼里，这座湖看起来暗沉冷漠，除了看到阳光照射的凹陷水洼外，什么也看不见。森林延伸到湖边，有些地方几乎是漆黑一团。怪鸟在茂密的芦苇丛中发出“咯咯”的叫声。空气中有种很浓的怪味，是一种香味，这让幼熊忍不住舔了舔腹部。它饿了。
托尔站了约一两分钟，嗅着弥漫在空气中的味道。这是鱼的气味。
大灰熊沿着湖边择路缓慢行走。过了一会儿，它来到了一条小溪的溪口。溪口宽不到二十英尺，但溪水深，呈暗黑色，跟湖水一样平静。托尔沿着小溪上游走了一百码远，到了一处地方。这儿有许多树木横倒在小溪里，堵塞了溪水。在堵塞处附近的水面上，覆盖着一层绿色的浮渣。托尔知道浮渣下面有什么东西，于是它蹑手蹑脚地爬上了树干。
托尔在小溪中间停住了。它用右爪轻轻地向后刨走了浮渣，一洼清澈的湖水便出现在它的眼前。
马斯卡在溪边，明亮的眼睛望着托尔。它知道托尔在找吃的东西，但它怎样把吃的东西捞出水呢？这让马斯卡感到好奇，也觉得有趣。
托尔伸展四肢，腹部趴在树干上，头和右爪正好位于堵塞处的上方。这会儿，它的一只熊爪伸进了溪水，一英尺深，然后它非常平静地保持着这种姿势。托尔可清楚地一眼望到小溪底，但好一会儿，它看到的只是溪底、几根枝条、树枝突出的顶端。终于，有个长长的影子，呈银白色，慢慢地游到托尔的下面。原来是一条十五英寸长的鲑鱼。这条鱼处在水深的位置，托尔并没有兴奋地扎下去。
托尔在耐心地等待，不久，它的耐心得到了回报。一条漂亮的红斑鲑鱼游到水面上，托尔大掌一挥，水花射至十几英尺高的空中，如此之突然，吓得小马斯卡尖声惊叫。随后“砰”的一声，鲑鱼落地，离幼熊不到三英尺远。马斯卡立刻扑上去，用利牙咬住了鲑鱼，鲑鱼扑扑地挣扎着。
托尔从树干上爬起身来，看见马斯卡在吞噬那条鲑鱼，于是它又爬回原地，重新摆好先前的姿势。马斯卡刚吃完它的第一个真正的猎物后，第二道水花腾空而起，另一条鲑鱼在空中翻滚，向岸边飞去。这次，托尔很快地跟过来了，因为它也饿了。
午后，在林荫下的溪水旁，它们吃了一顿丰盛的美餐。托尔一连五次将鱼从浮渣下打出水面。不过，小马斯卡享用了第一条鲑鱼后，就再也吃不下了。
托尔和马斯卡用餐后，便在附近的一块既阴凉又隐蔽的地方躺了几个小时。马斯卡睡得不好。它逐渐懂得，在现在的生活中它自己也要承担一些责任。于是，它的耳朵开始适应不同的响声。无论何时，只要托尔动一下，或叹口气，马斯卡都有所感应。自从那天同大灰熊一道长途辛劳奔走后，马斯卡的心就不平静了，它害怕会失去它的大朋友—— 一位捕杀猎物的好手。托尔就是它的保护者，它决定一刻也不能让托尔从自己的身边消失，不能听不到它的声音，也不能见不到它的身影。不过，托尔压根儿就没想过要丢弃它的小伙伴。事实上，它倒越来越喜欢上了马斯卡。
托尔并不仅仅是因为想吃鱼，或害怕它的对手才来到巴宾河流域海拔较低的地方。在过去的一周里，它的不安情绪与日俱增，最后的两三天里厮斗和奔逃让这种情绪达到高潮。它有一种奇怪的、未能如愿的向往，所以，当马斯卡在灌木丛打盹儿时，托尔的耳朵一直非常警觉，留神某种响声，鼻子不时地嗅着空气中的味道。它渴望有个伴侣呀。
印第安语中，雌熊叫普斯库维佩斯姆，意思是“脱毛的月亮”。六月就是这个“月亮”出现的日子。此时此刻，托尔在寻找从西边山脉来的普斯库维佩斯姆。托尔几乎是个完全按照习惯行事的动物，总是专门绕道走这条路，又进入其他山谷，再从远处的地方向巴宾河流域走去。在途中，它总能够吃到鱼，而且吃的鱼越多，它身上的气味就越浓。托尔并不知道鲑鱼的香味会大大地帮助它吸引异性。
再过两小时，太阳就要下山了。托尔站了起来，伸了伸身子。它又从水里打出了三条鱼。马斯卡吃了一个鱼头，托尔吃了剩余的部分。接着，它们又开始了漫长的旅行。
马斯卡这会儿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这儿没有它熟悉的声响，在高山峡谷里的咕噜低沉声消失了。没有土拨鼠，没有松鸡，也没有四处乱跑的小胖地鼠。湖水静静的，水很深，呈暗黑色；森林紧靠在湖边，隐藏在树林根下的水洼地，阳光照射不到，看上去漆黑一团。没有可供攀爬的岩石，只有潮湿、柔软的原木、厚厚的落叶，以及散落的树枝。空气也不一样了，死气沉沉的。有时候，在它们的足下是一层柔软美妙的青苔，托尔陷入青苔里，青苔几乎淹到了它的胳肢窝。森林笼罩着某种陌生阴暗的氛围，到处是神秘的阴影，还弥漫着刺鼻的植物腐烂的气味。
在这儿，托尔走得不那么快了。寂静、阴暗和烦闷的气味似乎在提醒托尔务必小心。它轻声地行走，不时地停下来四下环顾，留神听一听；每到树根下的水洼边，它都要嗅一嗅；每个新的响动都会让它停下来，低下头，耳朵警觉起来。
好几次，马斯卡看见了像影子一样的东西，在阴暗中飘浮而过，它们是到了冬天会变成雪白色的大灰枭。有一次，天色近晚，它们在路上遇到一只山猫。它的眼球凸出，动作敏捷，长相凶猛。那家伙一见到托尔，便像个圆球似的匆匆跑开了。
托尔静悄悄地走进一处开阔地。这时，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马斯卡发现自己先是在小溪边，后又到了大池塘旁。空气中充满了一种新生命的气息和温暖，这不是鱼味，好像是从池塘中心飘过来的，那儿有三四个环锥形的堆物，看上去像巨大的灌木丛堆，堆上面有一层泥土。
这是山谷尽头。不管何时，只要到了这儿，托尔都会造访海狸的聚居地。偶尔，在夜宵或早餐时，它还会吃上一只又肥又嫩的海狸。可这天夜晚，它不饿，它要赶路。尽管如此，它还是在池塘边的阴影处站了几分钟。
海狸们已经开始夜间劳作了。马斯卡很快明白了，在水面上飞速跑动的闪光条纹究竟在干什么。每个条纹的末尾是个黑色的、扁平的脑袋；大部分“条纹”都从池塘较远的边上开始劳作，很快它们就筑起了一条又长又矮的障碍物，这个障碍物方向朝东，长一百码，堵塞在水里。
托尔不懂这种特殊的障碍物，但凭借着它对海狸多年的了解，它知道这些从事建筑的海狸朋友正在筑建一个新坝，以拓宽它们的领地。就在托尔和马斯卡观看之时，只听“扑通”一声，两只胖海狸把一根四英尺长的原木推进池水里，其中一只海狸设法推着原木朝建筑现场去了，另一只海狸返回原地去做其他事情。过了一会儿，池塘对面的树林里传来“哗啦”的响声，一只海狸在那儿成功地伐倒一棵树。接着，托尔朝着新坝方向走去。
几乎就在同时，池塘中央响起了“噼啪”的可怕声响，随即溅起巨大的水花。一只老海狸看见了托尔，便用粗壮的尾巴拍打水面，发出警告。拍打声犹如枪声，划破了寂静的天空。
霎时间，四面八方水花溅起，海狸纷纷跳入水中；片刻之后，池水皱起，波浪起伏，二十只海狸中断了工作，急匆匆地潜入水下，游到它们的栖息地，那是它们用灌木拱起的、铺上泥土的安全地带。马斯卡入神地看着纷至沓来的激动场面，差点儿忘了还要跟着托尔继续朝前赶路呢。
在新坝那儿，马斯卡追上了大灰熊。好一会儿，托尔一直在视察这项新工程，然后用身体的重量测试新坝是否结实。最后，托尔和马斯卡走过海狸筑建的坝道，到了对岸较高的地带。在那边有一条长几百码的小径，是驯鹿等动物常常行走的小道。托尔沿着小径走了半小时，绕过湖水尽头，到了流向北边小溪的河口。
马斯卡无时无刻不希望托尔停下来。午后的小睡并没能使它已走得跛了的脚好受多少，也没让它脚下的嫩肉趾的疼痛得到缓解。一味地向前走，它受够了，简直受不了啦。如果它自己能够做主的话，真希望一个月内不再前进一英里。可如果仅仅是走路的话，那还没这么糟糕。即使是要跟上托尔缓慢的步伐，马斯卡也不得不小跑起来，如同一个四岁的小孩儿，又矮又胖，正使劲地拽着身材高大、快步行走的大人的手指。唉，马斯卡连可以拉扯的手指都没有啊！它的脚底火辣辣地疼，它感觉小背脊凹陷了，它的娇嫩的鼻子因过多碰着灌木枝和沼泽地锋利的草叶而红肿疼痛。尽管如此，马斯卡还是拼命地坚持着，一直走到小溪底，那儿的地面不是沙子就是砾石，这才使它的行走变得轻松了些。
这会儿，天空繁星点点，有数千万颗，清晰明亮。很显然，托尔决定夜行了。可何时才是尽头呢？马斯卡猜不出来。
如果不是雷、雨、闪电之神集结一块儿的话，马斯卡恐怕没有休息的机会。
星星依然在闪烁。托尔一直不停地走呀走，像个没灵魂的野蛮人。马斯卡跛着四肢，跟在后面。大约一小时后，西边传来低沉的“隆隆”声，声音越来越响，从温暖的太平洋飞速传来。托尔变得心神不宁，朝着响声的方向嗅了嗅。天空中，青灰色的条纹纵横交错，慢慢地形成巨大的乌云团，像宽大的幕帘，慢慢逼近托尔和马斯卡。星星消失了，风呼啸而来，接着暴雨来了。
托尔发现了一块倾斜的大岩石，像个披棚。在倾盆大雨来临前，托尔和马斯卡钻进了岩石下。雨持续了好长时间，与其说是下雨，倒不如说是洪水来了。不到半小时，小溪的水上涨了，变成了急流。
马斯卡被电闪雷鸣吓坏了。在刺眼的闪电中，它刚看见托尔，转眼间，四处又一团漆黑；山顶似乎都倒塌在山谷里，大地在颤抖摇晃。马斯卡蜷靠在托尔身边，越靠越紧，直至最后躺在托尔两臂之间，半个身子躲在灰熊胸膛的长茸毛里。托尔只注意不让身子沾着雨水，不大在意自然界的喧闹震动。当然如果它想洗澡的话，它希望是阳光灿烂的日子，身边有块温暖的岩石可供它舒展身体。
暴雨来势凶猛，一会儿就变成了较弱的阵雨，一直下了很长时间。马斯卡喜欢这样。它躲在遮挡的岩石下，依偎着托尔，感觉十分舒服。它迅速地入睡了。很长时间，托尔独自醒着，间或打个盹儿，因为它心神不定，难以入眠。
午夜后，雨停了，但夜色漆黑，溪水漫过了溪道上的障碍物。它们依然待在岩石下。马斯卡还在睡，睡得很香。
天亮了，托尔微微的抖动弄醒了马斯卡。马斯卡跟着托尔走了出来，到了空旷的地方。尽管脚还有些疼痛，身子还是僵硬的，但马斯卡感觉比昨晚好了许多。
托尔又开始沿着小溪继续行走了。一路上有许多浅滩和小溪支流，那儿长满了嫩草和树根，还有托尔最喜欢吃的长梗百合花。然而，大灰熊体重上千磅，如果要用这样的草类珍馐填饱肚子的话，不消磨整天时间，也得耗费若干小时。托尔不想浪费时间。一年之内，它仅有几天的恋爱期。在这几天里，它是感情最炽热的恋人，它完全改变了生活模式。爱的活力支配着它，它活着不再仅仅是吃东西，让自己长得肥胖些。为了短暂的恋爱时光，托尔把为生而食的习惯放到了一边。而可怜的马斯卡呢，它的肚子快饿扁了，下一顿饱餐何时来临呢？
终于，中午刚过不久，托尔到了一个无法穿越的、宽十多英尺的水洼。里面有活蹦乱跳的鲑鱼。这些鱼儿无法游到上面的湖里。汛期后，它们要等很长时间，才有机会游入巴宾河和斯基纳河的深水区。鲑鱼在水洼避难，但很快这儿将成为死亡陷阱。
水洼一端水深两英尺，另一端深不过几英寸。大灰熊仔细灰熊王｜第十一章地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大胆地蹚入水最深的洼地。马斯卡站在岸上，看着亮光闪闪的鲑鱼们飞速地游入浅水区。托尔缓慢地前行。不一会儿，它站在了水深不到八英寸的地方。鲑鱼一个个惊慌失措，又试着逃回深水区。
托尔强壮的右臂一次次地挥动，掀起如阵雨般的水浪。第一波水浪就把马斯卡推倒了，不过，随之而来的是一条重两磅的鲑鱼，马斯卡迅速地把鱼拽到一边，立刻吃了起来。这会儿，水洼变得骚动不安，托尔的大掌一阵有力的敲打，震得鲑鱼们晕头转向。它们刚游到水洼这一边，又马上转身冲向另一边。鲑鱼就这样游来游去，一直到大灰熊把十多条鱼扔上岸才停止。
马斯卡在全神贯注地吃鱼，托尔在专心致志地打鱼，都没注意到有客来访。它们几乎是同一时间看见了来客，立刻站了起来，盯着它，一直持续了三十多秒。托尔在池塘里，马斯卡衔着鱼，它们惊愕不已，简直无力挪动半步——来访者也是只灰熊。
它开始吃起托尔抛上来的鲑鱼。它如此冷静，好像鱼是它自己抓的一样。在熊的世界里，哪儿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侮辱或是更致命的挑战呢？马斯卡也感觉如此，它期待地望了望托尔。马上又是一场厮斗了，马斯卡舔着自己胸部的骨骼，期待着。
托尔从池塘里慢慢地爬上来，在池塘边停住了。两只灰熊相互盯着，新来的灰熊一边嘎吱嘎吱地嚼着鱼，一边盯着托尔。它们没有咆哮。马斯卡一点儿也察觉不到托尔对来客有敌意。接着，托尔开始吃鱼，离来客不到三英尺远。马斯卡感到非常惊讶！
在所有上帝的创造物中，人类也许是最优秀的，但就尊老而言，那就算不上了，有时候他们还不如灰熊呢，因为托尔从不跟老熊抢食，不跟老熊打斗，也不把老熊从它猎取的肉食旁赶走。
在这些方面，可以说，托尔比一些人做得好。来客正是一只老熊，而且还是一只病熊。它站起来，几乎跟托尔一样高，但它太老了，颈部和头特别瘦，胸围只有托尔的一半。印第安人不会伤害老熊。其他熊也容忍老熊，如果碰巧遇到了，也让老熊吃它们猎杀的肉。而有的猎人呢，他们却要杀老熊。
这只老熊饿坏了。它的爪子没了，毛发稀疏，身上的皮肤好几处已经秃了，它只能勉强用硬邦邦的红色牙龈咀嚼东西。
如果它还能活到秋天，它会去冬眠，度过最后的日子。也可能死亡会来得更早些。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老熊自己会知道的，它会爬进一些隐秘的洞穴或很深的岩石缝里，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就奥托和兰登所知，在落基山脉的任何地方，还没人找到过自然死亡的灰熊骨头或死尸。
高大的托尔受过枪伤的折磨，人类这会儿正在追捕它。而托尔好像知道这也许是老熊的最后一顿大餐——它太老了，没法捕猎了，甚至连百合花的嫩草根也挖不动了，所以，托尔让老熊把鱼吃光，一条不剩，然后它才继续赶路。马斯卡紧跟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