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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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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此每一片叶子,从它振翅和树枝道别,缓缓翻飞落下时,就已经被人看上了。
     
       可是在小池子上面,那些叶子却安静地浮着,用它们的各种色彩歌颂着上苍,同时日光在上面盘桓不去。
     
       所以小佐里恩找上它们。
     
       在10月中旬的一个早上,他来到园中,发现离他画架二十步光景的长椅上有人坐着,使他心里很不舒服,因为他作画时,跟一般人一样,最怕被人看见。
     
       椅子上坐的是一位穿丝绒外褂的女子,眼睛盯在地上、可是在他们中间隔着有一丛正在开花的月桂树,所以小佐里恩就用月桂树做掩蔽,着手装置画架。
     
       他从容不迫地装着,正像一切真正的艺术家那样,任何事物只要可以耽搁一下自己工作的,他都要注意一下,他发觉自己在偷眼瞧那位不识面的女子。
     
       跟他父亲从前一样,他很能欣赏一张好看的脸。这张脸长得很美呢!
     
       他瞧见一个圆圆的下巴安置在乳白色的褶领里,一张娇嫩的脸,深褐色的大眼睛,温柔的嘴唇,一顶黑宽边女帽罩着头发;身子轻倚在椅背上,跷着腿;裙子下面露出一只漆皮鞋的鞋尖。在这个女子身上的确有种说不出来的娇媚的地方。可是最引小佐里恩注目的还是她脸上的表情,使他联想起自己的妻子来。望上去好像这张脸的主人受到什么巨大的压力而自己抵御不了似的。这使他看了很不好受,心里隐隐激起一阵倾慕和骑士的含混不清的感觉。她是谁?她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呢?
     
       两个年轻男子,就是我们在摄政公园常看见的那种特别的鲁莽而兼腼腆的类型,上公园来打草地网球。小佐里恩望见他们带着羡慕的眼光偷眼瞧她,心里很不以为然;一个恋恋不舍的园丁待在那里就一丛潘巴草做些不必要的活计,他也借此来张望一眼,一位老先生,从他的帽子看上去大约是园艺学教授,走这里经过三次,悄悄地上上下下打量她,打量了好久,嘴角带着异样的表情。
     
       对所有这些人,小佐里恩都暗暗感到生气。这些人她一个都不望,然而小佐里恩敢保证说:凡是有人从这里经过,都会这样悄悄望她。
     
       有种女人可以使男人看了着魔。她的一颦一笑都给予男子一种快感,然而这个女子长得却不是那样一张脸;她也没有英国那些福尔赛始祖极端珍视的“妖冶”;也不是那种通常在巧克力糖盒子上见到的美人,按说这一种也不差;她也不是那种热情之中寓有圣洁,或者圣洁之中寓有热情的脸,这是室内装饰画和近代诗歌中所特有的;另外还有一类脸,常被戏剧家用来创造那种有趣的然而神经衰弱的,在最后一幕自杀的女性类型,可是她这张脸看上去也不大像。
     
       就脸模子和肤色来说,就那种迷人的温柔和顺、艳丽然而绝俗的派头来说,这个女子的脸部使他想起提申那张《圣洁之爱》来,他有一张复制品就挂在餐室的碗橱上面。而且她引人的地方好像就在这种温柔和顺上面,给人以一种感觉,好像只要一施压力她就可以屈服似的。
     
       她在等什么呢?等哪一个呢?这样默默无言坐着。树上不时东一处西一处落下一片叶子,画眉鸟一只挨一只在草地上昂然走着,身上闪烁着秋霜。
     
       后来她一张娇媚的脸变得着急起来,小佐里恩四面环顾一下,看见波辛尼穿过草地大步走来,在他心里引起几乎像是情人的妒意。
     
       他怀着好奇心留神看两个人会面,会面时眼中的神情和握手握得那样久。两个人靠在一起坐下,尽管表面上竭力做得庄重,但是身子却紧紧挨着。他听见两人叽叽咕咕讲得很快,可是听不出他们讲些什么。
     
       他自己是过来人!这种等待和半公开的约会,等的时候是那样长,会面的时间又是那样短促。这种偷偷摸摸的,在爱人中间常感到的焦急和伫盼,就像刑罚一样痛苦,这些滋味他都尝到过。
     
       可是一百人只要把这两张脸看一眼,就可以看出这绝不是那种风迷了都市男女的暂时事件;绝不是那种突如其来的食欲,一醒来时狼吞虎咽,六个星期不到就重又吃饱睡觉了。这是真正的爱情!这就是他自己过去碰到过的!这里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波辛尼在那里央求,她坐着看草地,神气是那样安静、那样温柔和顺,然而绝对打动不了。
     
       这样一个娟娟弱质,这样一个绝不会为她自己采取任何行动的女子!像波辛尼这样的男子能不能把她勾引上呢?她已经把整个的心交给他,而且会为他死,但是可能绝对不会跟他私奔!
     
       小佐里恩好像能听得见她说:“可是,心肝,这要毁掉你的一切的!”因为他自己就亲切体验到,每一个这样女子的内心深处都怀有那种锥心的恐惧,深怕自己成为自己所爱的人的累赘。
     
       他不再窥望他们了,可是他们温柔而急剧的谈话传进他耳朵里来,同时传进他耳朵里的还有一只鸟儿期期艾艾的歌唱,像在竭力回忆它春天唱的调子:欢乐呢-还是悲剧呢?哪一个-哪一个?
     
       两个人的谈话慢慢停下来,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
     
       “这把索密斯置于何地呢?”小佐里思想。“人家还当做她担心欺骗自己丈夫是犯罪的行为!他们简直不懂得女人的心理!她是饿久了,在吃东西-在她这是报复,愿上苍保佑她-因为索密斯也要报复的。”
     
       他听见一阵绸衣服簌簌声,从月桂树后面窥望出去,看见两个人走了,暗地里手牵着手……
     
       老佐里恩在7月底就带了自己孙女儿上瑞士去,这一次上瑞士(这是他们去的最后一次),珍的健康和心情都大大地复原了。在各处旅馆里-旅馆里住的都是英国的福尔赛人士,原因是老佐里恩就是受不了“那班德国人”,他对一切外国人都这样称呼-由于老佐里恩是那样仪表堂堂,而且显然很有钱,而她又是老佐里恩的独养孙女,人们对她都很尊敬,她并不随便跟人家交往-珍一向就不随便跟人交往-可是却结识了几个朋友,尤其是在龙河谷结识了一个肺病生得快要死的法国女孩子。
     
       珍当时就下决心不让她死,在策划和死神对抗的运动中,她自己的愁肠不觉忘了大半。
     
       老佐里恩留心看着这个新形成的亲密友谊,一面感觉宽慰,一面又不以为然。从这件事情上又一次证明珍的一生将要花在那些“可怜虫”的身上,这使他很着急。难道她永远不会交些真正于她有益的朋友。或者做些真正于她有益的事情吗?
     
       “跟一批外国人勾搭上”,这就是他的看法,可是从外面回来时,他却时常挟些葡萄或者玫瑰花,笑眯着眼睛,殷勤地把它送给这位“马殿姆赛儿”。
     
       但9月快完的时候,尽管珍心里不愿意,马殿姆赛儿维高尔在圣路可那家小旅馆里-是人家把她送去的-断了气。珍对这场失败深深感到痛心,所以老佐里恩携她上了巴黎。在巴黎看了“维妮丝米罗”雕刻和“马迭莲”教堂,珍总算排遣了愁怀,所以到了10月中旬两个人回到伦敦来时,老佐里恩认为这次疗养已经收效了。
     
       可是丧气的是,他们才在斯丹赫普门安顿下来,老佐里恩就看出她又恢复了原来的那种呆呆出神的样子。她时常坐在那里眼睛发直,手支着下巴,就像北方神话里的小精怪,样子又是狰狞又是专注。而在她的周围,新装上的电灯把那个大客厅照得通亮;客厅里的墙壁用锦缎一直糊到画线,塞满了从拜波-普尔布里铺子里买来的家具。一面大金边镜子,镜子里面照出那些德列斯登的瓷人儿,许多胸脯发达的女人,膝上各抚摸着一只心爱的绵羊,许多穿着绑腿的年轻男子坐在她们脚下;这些还是老佐里恩做单身汉时买的,在那些艺术趣味低落的日子里。他对这些瓷人儿非常珍视。老佐里恩原是个思想最开通的人,在所有福尔赛家人中间,他比谁都跟得上时代,然而他永远忘记不了这些瓷人儿是他从乔伯生行里买来的,而且花了一大笔钱。他时常跟珍谈起,带着一种失望之余的轻蔑说:
     
       “你这个人才不会喜欢这些瓷人儿呢!这些都不是你跟你那些朋友喜欢的破烂货,可是却花了我七十镑钱!”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当他有充足的理由认为自己的爱好是恰当时,绝对不随俗转移。
     
       珍回家来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上倜摩西家去。她硬跟自己说,她有责任去看看倜摩西,跟他谈谈这次旅行的见闻,给他解解闷。可是事实上,她所以上倜摩西家去是因为自己明白只有在倜摩西家里,可以在闲聊中或者用什么转弯抹角的问题,挤出一点波辛尼的消息,除了这里没有第二个地方。
     
       她们很亲热地接待她。她祖父可好?自从5月里来过一次,还没有来看过她们。倜摩西叔祖身体很不好,那个扫烟囱的人在他的卧房里间了一个大乱子,这个笨货把煤灰都扫下来了!这事使她叔祖很是生气。
     
       珍坐在那里有大半天,深怕她们要讲起波辛尼,然而又热烈地盼望她们讲起。
     
       可是史摩尔太太却莫名其妙地慎重起来,慎重得人都变得麻木不仁了。她一个字都不透露出来,也不向珍问起波辛尼的事情。珍情急之下,终于问到索密斯和伊莲在不在伦敦-她还没有去看望他们呢。
     
       回答她的是海丝特姑太;哦,对了,他们在伦敦,根本就没有出门。好像房子出了一点小麻烦。珍当然已经听说了!她还是问问裘丽姑太罢!
     
       珍转身望着史摩尔太太。史摩尔太太在椅子上坐得笔直,两只手紧握着,脸上布满无数的小肉球。珍望着她,她却老不答话,保持着一种古怪的沉默;等到她开口时,她问的却是珍住在山上那些旅馆里时穿不穿睡袜,想来夜寒一定是很冷呢。
     
       珍回答说她晚上不穿,她最恨这种不透气的东西,就站起身来走了。
     
       在珍看来,史摩尔太太选择得当的沉默要比她可能讲的任何话还要其兆不祥。
     
       半个钟点不到,珍已经在隆第斯街从白恩斯太太嘴里把事实真相套了出来,索密斯为了房子装修的事情已经向波辛尼提出诉讼了。
     
       古怪的是,珍听到消息不但不着急,反而心情为之一慰,好像从这场争端中望见自己的新希望似的。她探悉这件案子大约在一个月内就要开庭,波辛尼好像不大有什么指望胜诉,简直没有。
     
       “我就想不出他会有什么办法,”白恩斯太太说:“这事对他非常之糟,你知道-他没有钱-过得很困窘,而且我们也帮不了他,我敢说。听说那些放款的人要有抵押品才会借钱给你,他又没有抵押品-一点儿都没有。”
     
       白恩斯太太的身体近来又更加发福了,她的秋季团体活动正忙得热闹,书桌上慈善会的节目单散得到处都是。她会意地望着珍,睁着两只鹦鹉式的圆眼睛。
     
       多年后,白恩斯夫人(白恩斯后来因为造了那所公共艺术博物馆被封为爵士。这座博物院给了那些官吏很多饭碗,可是给那些劳动阶级很少的快乐,而这所博物院本来是为他们办的。)还时常想起这个女孩子一张年轻而专注的脸一时涨得飞红-她一定是看出眼前的事情大有希望-连笑的样子也忽然变得可爱了。
     
       这种改变,就像一朵花突然开放,或者经过漫长的冬季第一次照出阳光似的,既生动而且动人。这幕情景,以及这下面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时常在白恩斯夫人想着最要紧事情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而且不在时候上,闯进她的脑子里。
     
       小佐里恩在植物园里撞见的那次幽会也就是在同一天下午。在同一天,老佐里恩上家禽街的福尔赛·布斯达·福尔赛律师事务所走了一趟。索密斯不在,上索莫塞特大楼去了。布斯达正关在那间旁人进不去的屋子里,埋头在许多文件中间,把他放在这样一间屋子里是一个很贤明的措施,这样他就可以指望他竭力多做些工作。可是詹姆士却坐在事务所的外间,一面啃指头,一面忧伤地翻阅着福尔赛控告波辛尼的申诉书。
     
       这位头脑正常的律师对于这里的“微妙”论点仅仅感到一种额外的恐惧,觉得至多引起一些虚惊,使人看了好玩罢了。他的十足的实际头脑告诉自己,如果他本人是法官,他就不大会理会这一点。可是他却害怕这个波辛尼会宣告破产,那样的话,索密斯就仍旧得拿出钱来,另外还要付讼费。而在这种有形的恐惧后面,始终还存在着那种无形的烦恼,潜匿在那里,错综复杂,若隐若现,非常之丑,就像一个噩梦一样,而这件讼案只不过是这个噩梦的一个表面看得见的征象而已。
     
       老佐里恩进来时,他抬起头,说:“好吗,佐里恩?好久不看见你了。他们告诉我,你上瑞士跑了一趟。这个小波辛尼,自己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他把文件拿出来,惶惑而忧郁的样子望着自己的老哥。
     
       老佐里恩不声不响看着文件,他看着时,詹姆士眼睛望着地板,一面啃着指头。
     
       老佐里恩看到后把文件一掷,文件啪的一声落在一大堆“有关布恩空比,已故”的供状中间。这堆供状就是那件“弗里尔控诉福尔赛”讼案的许多附件之一,就像一株有出息的母树分出许多枝桠来一样。
     
       “我不懂得索密斯是什么意思,”他说,“为了几百镑钱闹成这个样子。我还以为他是个有产业的人呢。”
     
       詹姆士长长的上嘴唇气得直抽,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在这种地方受到人身攻击。
     
       “并不是为的钱-”他说,可是眼睛正和老哥的直率、尖锐而严正的眼光碰上,就不再开口了。
     
       一阵子沉默。
     
       后来还是老佐里恩开了口,一面捻着胡子,“我来拿我的遗嘱的。”
     
       詹姆士的好奇心立刻引起来,在他的一生中,恐怕没有比一张遗嘱更使他兴奋的了。遗嘱是对于财产的最高处置,一个人手里有多少货色,这是最后的一张清单,他究竟值多少身价,除了这个再没有别的话可说了。他按一下电铃。
     
       “把佐里恩先生的遗嘱拿来。”他向一个神情急切、深暗色头发的小职员说。
     
       “你预备修改一下吗?”同时在他的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哎,我有没有他一样多呢?”
     
       老佐里恩把遗嘱放在贴胸口袋里,詹姆士懊丧地扭动着两只长腿。
     
       “他们告诉我,你近来置了几处很好的产业呢,”他说。
     
       “你这个消息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老佐里恩毫不客气地回答他。“这个案子几时开庭?下个月?我真弄不懂你们是什么意思。这是你们自己的事情,当然由你们去管;不过如果要我说一句话的话,还是在法庭外面了结的好。再见!”他冷冷地握一下手,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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