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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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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密斯到10月1号才看到窝特布克的意见书,就在餐室里等候用晚饭的时候。这使他心绪很是不宁:倒不完全是因为看见“波利乌控诉布拉斯地德水泥公司”案件的判例可以援用的缘故,而是因为这一点最近由他自己看来也显得微妙了。这里有一种非常可喜的引起争执的地方,正合法律界的口味,好借此大显身手。他自己如此看法,现在皇家法律顾问窝特布克也是如此看法,任何人都会着急的。
     
       他坐着盘算这件事,瞠着眼睛望着空壁炉的炉栏。原来时间虽然已经是秋天,今年的天气却始终晴和,就好像仍旧是8月下旬似的。急的滋味真不好受,他恨不得一脚踩断波辛尼的脖子才痛快。
     
       自从罗宾山那天下午之后,他就没有见过波辛尼,虽然如此,他始终觉得波辛尼就在他的眼前-那张瘦削的脸上的两个高颧骨和一双热情的眼睛,他脑子里一直记得。可以说他始终没有摆脱掉那天夜里天亮时听见孔雀叫的感觉,觉得波辛尼的阴魂一直都在缠绕着这座房子,这并不是过甚其辞。每到天晚时,他看见有什么人在门口走过,那个身形都像是“海盗”-乔治给他起的这个绰号真是再适当不过了。
     
       伊莲仍旧跟波辛尼会面,这一点他是肯定的,至于在哪里会面,或者怎样一个会面法,他不知道,也不想问。他私下里隐隐有一种顾忌,觉得事情知道多了反而不好办。这些事,好像一切都是地下活动。
     
       有时候他问起妻子上哪儿去-这句话是所有的福尔赛都免不了要问的,因此他也照样不放过-她的样子显得很古怪。她那种镇静的派头真是了不起,可是偶然间在她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具上-尽管一直在他眼中是那样高深莫测-也会隐隐看出一种他一向不大看到的神情来。
     
       她有时连午饭也出去吃。当他问起比尔生,太太是不是在家里吃午饭时,比尔生的回答时常是:“没有吃,老爷。”
     
       他极端不赞成她一个人在外面闲荡,而且跟她当面说过。可是她并不理会。她不听他劝告的那种若无其事的派头有些地方使他又骇又气,然而又不禁好笑。的确,她好像心里在自鸣得意,认为把他压下去了。
     
       他站起来,把皇家法律顾问窝特布克的意见书放下不看,上楼进了她的卧室,原来她白天并不锁门-他看出她总算识得体面,不让佣人瞧见笑话。她正在刷头发,这时转过身来向着他,凶狠得有点莫名其妙。
     
       “你有什么事?”她说。“请你离开我的房间!”
     
       他答:“我要知道我们两个中间这种情形还要继续多久?我已经容忍了好久,再不能忍下去了。”
     
       “你能不能离开我的房间?”
     
       “你能不能把我当做你的丈夫?”
     
       “不能。”
     
       “那么,我非逼你把我当做丈夫不可。”
     
       “来吗!”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对她回答得这样若无其事,甚为骇异。她嘴唇闭成一条线;一大堆蓬松的头发覆着裸露的肩头,异样地金光灿烂,越发衬托出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眼睛里面燃烧着畏惧、仇恨、鄙视和那种他习见的异样的胜利感。
     
       “现在,你可以不可以离开我的房间?”
     
       他转身气哼哼地走了出去。
     
       他明知道自己不打算逼她,而且看出她也知道-知道他有所顾忌。
     
       他有个习惯,经常跟她谈一天做些什么事情:有些什么当事人上事务所来找他;怎样替派克司办妥一件房产押款的;那件多年不决的弗里尔对福尔赛的讼案最近的情形。这件案子的起因全由于他的叔祖尼古拉把自己的财产处置得过于慎重了,慎重得入了魔。把财产捆得牢牢的,谁也得不到手,这件案子看上去将要永远成为几个律师代办的衣食饭碗,直到世界末日为止。
     
       他还谈自己上乔伯生行看过,谈在塔莱伦父子画廊里看见一张布奇尔的画,自己还没有来得及介入就被人买去了。
     
       他对布奇尔、瓦提乌和这一派的所有画家都很看得上。他有个习惯,经常拿这些事情跟她谈,甚至现在还照常跟她谈,在吃晚饭的时候一谈就谈上半天,好像这样滔滔不绝谈着时,他可以不感到内心的痛苦似的。
     
       时常,碰到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她跟他道晚安时,他总设法吻她一下。也许他暗怀一种企盼,能够哪天夜里她会放他进房;或者仅仅由于他觉得做丈夫的应当吻一下自己的妻子。就算她恨他,这个古礼无论如何总不应忽略,那样就是自己理亏了。
     
       而且她为什么要恨他呢?即便是到现在他还是理解不了。被人家恨的滋味真是说不上来-这种情绪太偏激了;然而他也恨波辛尼,那个“海盗”,那个窥伺的流浪汉,那个夜游神。在索密斯的心目中,他好像永远潜匿在哪里等着-永远在游荡。啊,可是他一定过得很潦倒呢!那个年轻的建筑师布尔奇特曾经看见他从一家三等饭馆里出来,神色非常之颓丧!
     
       往往在他躺在床上睡不着,自己盘算着这种看上去永远没有个完结的局面时-除非她会忽然明白过来-他的脑子里从来没有认真想到要和自己的妻子离异过……
     
       还有福尔赛家其他的那些人,他们在索密斯这出幕后的悲剧里担任了什么角色呢?
     
       说实在话,都简直没有担任什么,因为他们都往海边去了。
     
       他们都住在旅馆里,疗养院里,或者自己租赁的房子里,天天出来淋海水浴,给自己储存起一大堆臭氧准备过冬。
     
       每一房都在自己挑选的葡萄园里,把自己最喜爱的海边空气当做葡萄一样来培植、选剔、榨汁、装瓶。
     
       到了9月底才开始看见他们各自归来。
     
       他们一个个身强体壮,脸上的气色红红的,坐着小载客马车,每天从各个车站到达家中。第二天早上就看见他们各回各的行业去了。
     
       这底下一个星期天,小倜摩西家里从午饭起直到吃晚饭的时候都挤满了人。
     
       这里面谈的闲话实在太多,而且太有趣了,来不及一一细讲。在这些谈话当中,史摩尔太太提到索密斯和伊莲并没有出门。
     
       另外一件有趣的事情却有待于一位比较和这件事无关的人来补述了。
     
       有位马坎德太太是威尼弗烈德·达耳提最要好的朋友,在9月里一个下午将近四五点钟的时候,这位马坎德太太跟小奥古斯都·弗里帕在里希蒙公园骑脚踏车锻炼身体,碰巧被她撞见伊莲和波辛尼正从凤尾草丛那边向辛恩门走去。
     
       这个可怜的小女人可能是口渴了,她在一条又干又硬的公路上骑了好长一段路,一面骑着脚踏车,一面和弗里帕讲着话,这一点滋味-伦敦人全知道-便是最强壮的身体也是吃不消的。也可能是因为她看见“那两个”从清凉的凤尾草丛里走出来,引得她欣羡起来。原来山顶上那片清凉的凤尾草丛上面的橡树长得亭亭如盖,许多鸽子就在树上唱着连绵不断的合欢曲。当那些驯鹿悄悄走近时,秋天就向草里那些情人们的耳朵喁喁低语着。凤尾草丛啊!你是一去不返的欢乐,是天地交泰的漫漫长夜里那些金黄的时刻,是牡鹿的乐园,是矮树精的神庙-那些在夏日薄暮围着桦木女仙白银身体跳跃的矮树精!
     
       这位太太和福尔赛家所有的人都认识,上次珍订婚举行的茶会她也到场,因为一看见眼前她要关照的是这两个人时,自己并不觉得茫然无措。她自己的婚姻可怜并且不圆满,可是她心地良好,手段又高明,反而逼得她丈夫犯了一件大错,而她自己却从容完成了必要的离婚手续,同时并不引起舆论的谴责。
     
       由于有这些缘故,她在男女的事情上是最厉害的审判者。她住的那座分成许多小公寓的大厦里就聚集了不计其数的福尔赛,这些人做了一天生意下来主要的消遣就是谈论各人之间的私事。
     
       可怜的小女人,她可能是口渴,但肯定是谈得腻味,因为弗里帕的口才太风趣了。所以在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场合碰上了“那两个”,对她来说简直是如获至宝。
     
       谈到这位马坎德,就像全伦敦的人谈到她一样,时间老人只好暂时驻足一下。
     
       这个身材渺小然而人才出众的女人的确值得注意。她有一双无所不窥的眼睛和一副伶牙俐齿,这些,说来也许人不可思议,都是被她用来替天行道的。
     
       摆出一副历经沧桑的神态,她能够不顾别人难堪地表现自己绝不会上人的当。在摧毁那阻碍文明车轮的武士精神这件事情上,拿她那种做法来说,恐怕比伦敦任何一个女人的贡献都大。她做人行事都漂亮之极,所以人家谈起她时都亲密地称呼她“小马坎德”!
     
       她穿的衣服又紧贴又合身,而且是一个女子俱乐部的会员,不过又不是那种一心只想着妇女权利的神经不宁、神色凄惨的会员。她的那些权利都是不知不觉地享受到的,自然而然就到了她手里,而且她十分懂得一方面尽量利用这些权利,同时并不引起她所依附的那个伟大阶级的反感,不但没有反感,反而钦佩她。之所以如此,倒不完全由于她对人态度和蔼,而是由于她的家世、教养和掌握了那个秘密的、可靠的尺度-财产意识。
     
       她是别德福特州一个律师的女儿,外祖父是牧师。她嫁了一个好好脾气的画家,爱好自然简直爱得入魔,终于遗弃了她去搭上一个女戏子。在她这一段痛苦的结婚过程中,她始终都顾念着上流社会里的那些戒律、信念和观感,及至获得自由之后,她毫不费难就全心全意奉行起福尔赛主义来了。
     
       她经常那样兴高采烈的,而且“消息特别灵通”,所以到处受人欢迎。大家都觉得她完全照应得了自己,绝对不会上人家的当,所以当有人在莱茵河或者札玛特山碰见她一个人,或者跟一个女子、两位男子一同旅行时,他们并不觉得诧异或者不以为然,正由于她有这种了不起的不上人当的本领,所以所有福尔赛家的人都打从心里喜欢她,这就使她能够一毛不拔而尽量享受别人的一切。大家都认为,如果要保存和增加我们里面最好的女性典型的话,希望就应当寄托在像马坎德太太的身上。她从来没有生过儿女。
     
       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人使她特别不能容忍的话,那就是男人所谓的那种“娇媚”的柔顺女子,尤其是索密斯太太,她一直就不喜欢。
     
       无疑的,她内心的感受是,如果“娇媚”一旦被人承认为女子的标准的话,那么精明强干就要垮台。伊莲具有的那种微妙的诱惑力偏偏使她不能视若无睹,所以她就恨她-尤其是碰到这种所谓“娇媚”使她没办法对付时,她就更加恨得厉害。
     
       不过她说,她看不出这个女人有什么动人之处-她不行-她绝对不会把握得住自己-谁都可以叫她上当,这是一望而知的-老实说,她就看不出她有什么地方足以使男人倾倒。
     
       马坎德太太并不是真正的坏人,不过经过那一段婚姻生活的艰难困苦之后,为要维持她当前的地位,她觉得表示“消息灵通”非常之有必要,所以对于公园里面“那两个”的事情是否应当保持缄默,她根本没有想到。
     
       她有时候上倜摩西家里来,照她平时的说法,“去给那些老古董解解闷”。那天晚上,她刚巧在倜摩西家吃晚饭。请来的陪客永远是那几个:威尼弗烈德·达耳提和她的丈夫;还有法兰西-她算艺术界,因为大家知道马坎德太太常在《妇女乐园》杂志上写些妇女服装方面的文章。另外,如果找得到的话,还有海曼家的两个男孩子给她卖弄一下风情,这两个孩子虽然从来不说什么,但大家都相信他们对时髦社会里一切最新的玩意儿都十分熟悉。
     
       在7点25分的时候,马坎德太太关上她小小穿堂里的电灯,穿上她赴歌剧场的兔鼠领大衣,到了外面走道里,停一下看看带上大门钥匙没有。这些自成格局的小公寓甚为方便,可以确知的是,既没有光线也没有空气,可是自己要关上就可以关上,要出去就出去。没有佣人麻烦你,无拘无束,不像从前可怜亲爱的弗烈德一天到晚阻在你眼前,失魂落魄的样子,捆得人动都不能动。可怜的亲爱的弗烈德,她跟他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他是个十足的傻瓜,可是一想起那个女戏子,即便是在现在,还使她嘴边露出一丝敌对的鄙薄的微笑来。
     
       她使劲带上门,在走道里一路过来,走道两边是阴沉的赭黄色墙壁,一眼望去是数不尽的编了号码的棕色门。电梯正开下来,马坎德太太把大衣的高领子裹到耳朵,红褐色的头发一丝不乱,站着一动不动等候电梯开到自己这一层楼停下。铁栅门咣当一声开了,她走进电梯。里面已经有了三位乘客,一个穿大白背心的男子,一张光滑滑的大脸就像个吃奶的孩子,两位老太太,手上都戴着无指手套。
     
       马坎德太太向他们笑笑,她每个人都认得。这三个人本来全都不讲话,派头很大,当时立刻交谈起来。这就是马坎德太太成功的秘诀。她会逗人谈话。
     
       从五层楼一直开到底,谈话就没有间断过。开电梯的男孩背过身去,从铁栅栏里面露出一张讽刺的脸。
     
       四个人在楼下分手,穿白背心的男子欣欣然上弹子房去,两位老太太去吃晚饭,并且相互地说:“有意思的小女人!”“真是个话匣子!”马坎德太太上她自己的马车。
     
       当马坎德太太在倜摩西家里用晚饭的时候,她的谈话(虽然倜摩西本人永远没有人能劝他出来吃饭)就带上一般福尔赛中间所流行的那种比较广泛的社会名流的口吻,她在倜摩西家里所以这样受欢迎,无疑的就是这个缘故。
     
       史摩尔太太和海丝特姑太都觉得她的谈话很别致,听得非常开心,都说“要是倜摩西能跟她会会多好”!她们觉得马坎德太太对他有益处。比如说,她会告诉你查理·费斯特的儿子最近在蒙地卡罗做些什么事情;告诉你汀茅斯·艾第那本风行一时,众口皆碑的小说里的女主角究竟是谁;还告诉你巴黎那边妇女穿大脚管裤子的一些事情。她而且很体贴,像尼占拉大儿子的那个叫人烦神的就业问题,她就全部清楚。事情是这样的,尼古拉的老婆要儿子进海军,尼古拉本人要儿子学会计,认为这样安全些。马坎德太太坚决不赞成小尼古拉进海军。在海军里面,你非得特别聪明或者关系特别多不可,否则的话,他们就会毫无理由抹煞你的一切;再说,一个人进海军究竟指望些什么呢?就算你做到海军大将-还不是那一点点薪俸!一个会计师机会多得多,不过要给他找一个好公司,开头不会出岔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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