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他变得很沮丧，他好像丝毫没有进展，这趟视察并没有使他获得他心里原先希望得到的任何收获，他仅仅对这个小子更加不满，更加不放心。这个家伙表面那样恭敬，暗地里却捉弄得他精疲力竭，而且在态度上他现在敢说还带有一点儿嘲笑。
这家伙比他原来想像的还要狡猾，而且长得比他意料的还要漂亮。他有种“满不在乎”的派头，这在詹姆士这样一个把“风险”视为最不可容忍的人，是无法欣赏的：他笑起来也很特别，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来一下；一双眼睛也古怪。他使詹姆士-他事后说起-联想起一头饿猫来。他跟爱米莉谈到波辛尼的态度时-又特别，又气人，又温和，又阴狠，还夹着嘲笑-至多只能用这句话来形容。
终于，一切可看的都看过了，他从原来进去的那个门出来，他当时的感觉是白费了许多时间、精力和金钱，毫无所获，所以他鼓起福尔赛的勇气来，勒着双手，狠狠望着波辛尼说道：
“我敢说你跟我的媳妇时常会面吧，你说她对这个房子有怎样的看法？可是她还没来看过吧，我想？”
他说了这句话，满知道伊莲下来看过-当然，这并不是那次来就有什么事情，只不过因为她说了，那句“不想回家”的怪话-还有人家告诉他珍听到这消息时的那种情形！
他自己告诉自己说，把问题提出来是因为他决心给这小子一个机会。
波辛尼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眼睛盯着他望了好久，望得他很不好受。
“她见过这房子，可是我没办法告诉你她有什么看法。”
詹姆士弄得心慌意乱，可是偏偏不肯放手-他就是这样的人。
“哦，”他说，“她见过了吗？想是索密斯带她下来的吧？”
波辛尼微笑回答：“啊，不是的！”
“怎么-她一个人来看的吗？”
“啊，不是的！”
“那么-谁带她来看的呢？”
“我实在不知道应当不应当告诉你谁带她来看的。”
詹姆士明知道是史悦辛，所以这句话听得他简直莫名其妙。
“怎么！”他呐呐地说，“你知道-”可是他忽然看出要上人家的当，所以停止不说。
“好罢，”他说，“你如果不肯告诉我的话，我想你是不会告诉我的！人家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
波辛尼出其不意问了他一个问题。
“请问，”他说，“你这次来看房子有什么别的事情吗？我很想在场恭候！”
“还有什么？”詹姆士茫然问，“谁还会有什么事情？我可不知道。再见。”
他眼睛望着地，伸手和波辛尼碰了一下手心，就拿起阳伞，抓着伞绸上面那一截，沿着走廊走开了。
在转过弯之前，他回头望望，看见波辛尼缓步随在后面-“像一只大猫，”如他跟自己说的，“沿着墙脚蹑行着。”那小子向他抬一下帽子时，他理都不理。
到了车道上，人家望不见时，他就走得更加慢下来。他抄路向车站走去，走得极慢，瘦长的身体伛得比来的时候更加厉害，又是饿，又是灰心丧气。
那个“海盗”眼看他这样垂头丧气回家，心里觉得很愧疚，或许这样对待一个老年人，在行为上是说不过去的。
索密斯和波辛尼的通信。
詹姆士跟儿子绝不提起这次下乡去看房子的事，可是有一天早上，他上倜摩西家里谈事情时-关于卫生当局逼着他兄弟解决排除污水的计划-他提起来了。
房子不坏，他说，可以看得出它有很大的用处。那个家伙很聪明，有他的一套，可是房子完工以前到底要索密斯花多少钱，他就不敢说了。
攸飞米亚·福尔赛碰巧也来了，她是过来借施科尔牧师最近出版的一本小说《情爱和止痛药》的，这本书现在正风行一时，所以，她也有了共鸣。
“昨天我在公司里看见伊莲，她跟波辛尼先生在食品部里谈得很开心呢。”
她只有这样简简单单一句话，其实这件事给她的印象很深，而且很复杂。她上的是一家教会百货公司，由于公司经营得法，只允许有担保的人在货物送到才付钱，这种商店对于福尔赛家的人是再合适不过了。那一天她匆匆忙忙上公司的绸缎部去，替她母亲剪一截缎料，她母亲还在外面马车里等着。
她穿过食品部时，看见一个女子漂亮的背影很是惹眼，也可以说很刺眼。苗条的身材，长得那么匀称，穿得那么讲究，立刻惊动了攸飞米亚天生的道德观念-这种腰身，与其说她是根据经验，毋宁说靠自己的直觉，她很少跟妇道人家发生关系的，肯定说她脑子就没有出现过，因为她自己的背影就不大相称。
她的疑心幸而证实了：从药品部来了一个年轻男子一把抓下自己帽子，上前招呼这位陌生背影的女子。
这时候她才看出她要应付的是谁，那女子无疑是索密斯太太，年轻男子是波辛尼先生。她赶快借买一盒突尼斯枣子为名把自己掩藏起来，因为她不喜欢手里拿着大包小包时撞见熟人，太不像样子，而且早上大家都很忙。就因为这样，她就无意中成为他们这个小约会的旁观者，虽然无意却是满怀着兴奋。
索密斯太太平日的面色都有点苍白，今天的双颊却是红得可爱。波辛尼先生的派头很古怪，可是也很讨人喜欢（她觉得他是个相当漂亮的男子，乔治替他起的“海盗”绰号-这个名字就带有浪漫气息-也十分有趣）。他好像在央求什么。他们谈得很亲切-毋宁说，他谈得很亲切，因为索密斯太太并不大开口-连来往的人都要绕过他们，就像在人群中起了一个漩涡，未免太妨碍人家。一位上雪茄柜台去的老军官，弄得兜了一个大圈子；那人抬起头来，瞧见了索密斯太太的相貌，迫不及待地把帽子摘下来，一个老浑蛋！男人的确就是这样！
可是攸飞米亚最不放心的，还是索密斯太太的那双眼睛。她始终不望波辛尼先生一下，等到他走开了，才从后面望着他。啊呀，眼睛里那种神情！
攸飞米亚对她这种神情很担忧。说严重一点儿，那种忧郁的含情脉脉使她很难受，因为看上去活像女的想要把男的拖回来，收回她刚才说的话似的。
啊，她当时可没有工夫想得这么仔细，她手上还捧着那块缎料呢，可是她“很鬼-鬼得很！”她跟索密斯太太点头招呼一下，就为了让她晓得自己看见了。事后谈起这件事时，她曾经私下跟她的好朋友弗兰西（罗杰的女儿）说：“她的神气可真像被人捉住一样呢！……”
詹姆士对攸飞米亚这种证实了他自己满腹狐疑的消息，一开始很不愿意接受，所以接口就说：
“哦，他们准是商量该买什么壁纸。”
攸飞米亚微微一笑。“在食品部买吗？”她轻轻地说，接着从桌上拿起《情爱和止痛药》来，又说：“好姑姑，把这个借给我吧，好吗？再见！”就走了。
詹姆士紧接着也走了，就这样他已经晚了。
他到了福尔赛·布斯达·福尔赛律师事务所时，看见索密斯正坐在转椅里起草一张辩护状。儿子随便向老子说了一声你早，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说：
“这封信你看了也许有点意思。”
詹姆士读下去：
斯隆街309号D室。
5月15日。
福尔赛先生：
尊屋现已完工，本人所负监工责任到此结束。至于你要我负责的内部装修事情，如果需要进行，必须由我全权做主，这一点希望你能谅察。
过去你每次下乡来，总会添加一些和我的计划互相抵触的意见。我手边有你的三封信，每一封信里都来上一条我做梦都想不到的建议。昨天下午我在下面碰见你父亲，他也提了许多宝贵的意见。
因此，请你决定一下，是要我替你装修，还是要我退出？我倒是宁愿退出。
可是得声明在先，如果要我装修的话，就得由我全权做主，不得有任何干涉。
一件事情要我做，我一定要做得彻底，可是必须由我全权做主。
飞利浦·波辛尼。
这封信究竟怎样引起的，有什么近因，当然很难说，不过波辛尼也许对索密斯和自己之间的关系突然有了反感，这也不是不可能的：这种艺术和财产之间存在的矛盾常在许多现代用具背面概括得非常深刻，几乎比得上塔席突斯演说里最漂亮的句子：
发明者：朱斯·T·索罗。
所有者：贝尔特·M·派特兰。
“你预备怎样回他呢？”詹姆士问。
索密斯连头也不掉一下。“我还没有决定，”他说。就继续写他的辩护状。
他的一个当事人在一块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造了些房子，忽然受到警告，要他把房子拆掉，弄得他极其烦恼。可是，索密斯把所有事实细心研究之后，他发现了一条对策：他的当事人在这块地上原有所谓的占有权，所以地尽管不是他的，他还是有权保留，而且最好照做：他现在正根据这条对策拟定具体步骤-就如水手说的-“就这样办”。
他是鼎鼎大名的会出主意，他出的主意全都切实可行，人家提到他时都说：“找小福尔赛去-他是个智囊！”索密斯对自己这种声誉也极其珍惜。
他生性沉默寡言，这对他很有好处。要使人家，尤其那些有产业的人（索密斯的主顾都是这些人），觉得他的为人可靠，再没有比这样沉默寡言更加靠得住的了。而且他也的确可靠。传统、习惯、教育、遗传的干练、生性的谨慎，这一切都合起来形成一种不折不扣的商业诚实；这种性格天生就是害怕风险，因此绝不会弄得利令智昏。他自己从灵魂深处就厌恶那种可以使人跌跤的场合，因此他自己绝不会跌跤-一个人站在地板上哪会跌跤呢！
而那些数不清的福尔赛们，在牵涉到各式各样财产（从妻子到口水权）的无数的交涉中，碰到需要一个可靠的人替他们办理时，都觉得委托索密斯去办既不烦神而且很合算。他那一点点傲慢神气，加上事事要搜求成例，对他也有好处-一个人不是真正内行决不会傲慢的啊！
事务所里实在是以他为主体：詹姆士虽然差不多天天亲自来看，可是很少做事，只不过坐在自己椅子上，盘起大腿，把已经决定了的事情胡扯一下，不久就走了；另外一个同伙布斯达很不中用，事情倒做了不少，可是他那些意见从来没有被人采纳过。
索密斯就这样照常写着他的辩护状。可是如果说他这时的心情很平静那就错了。他正苦于迫在眉睫的困扰，这种感觉近来常常在他的心里浮现。他想要看做这是生理的-肝脏不好-但他知道不是这回事。
他看看表。还有一刻钟的工夫，他就要赶到新煤业公司去开股东会-这是他伯父佐里恩的企业之一，在那边他将会见到佐里恩伯伯，跟他谈谈波辛尼的事情-他还没有决定谈什么话，但是有一些事情总是要谈的-总之这封信要见过佐里思伯伯之后再回复。他站起来，把辩护状的草稿有顺序地收起来。他走进一问黑暗的小套房，扭开灯，用一块棕色的温莎肥皂洗了手，再用一卷毛巾擦干，然后把头发梳梳，走之前仔仔细细打量一下自己，把灯芯捻小，拿起帽子，说他两点半钟回来，就踏上家禽街。
新煤业公司的办事处就在打铁巷，并没有多远。照别家公司一般铺张的惯例，股东会都是在加农街旅馆开的，可是新煤业公司的股东一直都是在办事处开。老佐里恩一开始就坚决反对新闻界的报道，他的事业跟社会大众又有什么关系？他说。
索密斯准时到达，就在董事席坐下。董事们坐成一排，每人面前放一罐墨水瓶，面向着股东。
老佐里恩在第一排的正中央，穿一件大礼服，紧紧扣着身体，一撮白胡须，十分引人注目；他这时正躺在椅子上，指尖放在一本董事会的营业报告和账目上。
他的右手边坐着董事会的秘书“倒霉鬼”汉明斯，那不会错得太离谱：一双秀日含着苦凄凄的哀愁；铁灰色的下须跟他身上其他部分一样像戴着孝，衬托出后面那条黑领带简直黑得不能再黑似的。
这次开股东会的确是件不开心的事。不过在六个星期以前，那位冶矿号家司考里尔受私人委托到矿地去考察，打给公司一个电报，说公司的矿长庇平自杀了。两年来他一直就异常沉默，这次自杀之前，总算勉强给董事会写了一封信。这封信现在放在桌上，当然要向股东宣读，以使他们了解全部的事实。
过去汉明斯时常跟索密斯谈起，他站在壁炉面前，两手把衣服的下半截分抄起来：
“凡是我们股东不知道的事情都是不值得知道的。你记着我这句话，索密斯先生。”
索密斯记得有一次佐里恩在场，还为了这句话引起小小的不愉快。他伯父抬头严厉地看了汉明斯一眼，说道：“不要胡扯，汉明斯！你的意思是说，他们真正知道的事情都是不值得知道的！”老佐里恩对虚伪是深恶痛绝的。
汉明斯眼中含怒，像一头训练有素的鬈毛犬那样带着微笑，回答了一大串勉强敷衍的话：“是的，妙啊，先生-妙得很。令伯专喜欢开玩笑呢！”
下一次见到索密斯时，汉明斯乘机跟他说：“董事长年纪太大了-多少事情没法跟他说清楚，而且性情是那么执拗-可是长了那样一个下巴，你还能指望他怎样呢？”
索密斯当时点点头。
大家都对老佐里恩的下巴有点戒心。今天他虽然摆出一副大股东的正经面孔，神情很是焦灼。索密斯心里盘算，今天一定要跟他谈谈波辛尼。
老佐里恩的左手边是矮小的布克先生，也是一副大股东的正经面孔，就好像在搜索一个什么特别心软的股东似的；再过去是那位聋董事，眉头皱着；聋董事再过去是老布利德罕先生，外表很温和，而且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神情一一他很可以装得这样，因为他明知道自己经常带到董事室来的那个黄纸包儿已经藏在他的帽子后面了（这是一种旧式的平边礼帽，要配上大蝴蝶结，剃光胡须的嘴唇，红润的面颊和一撮修整的小白胡子）。
开股东会索密斯总要到场，大家认为这样比较好，可以预防临时“出了什么事情！”他带着精细而傲慢的神气往周围的墙壁望望，墙上挂着矿坑和巷口的地图，还有一张大照片，照片上是一个通往开采场的矿穴入口，是自从开采以来亏累最不像话的一个。这张照片，对于工商业的内部管理是一个永久的讽刺，可是仍然保留着它在墙上的地位，它是董事会最心爱的宠儿的遗像。
这时老佐里恩站起来报告营业情况和账目。
他安详地望着那些股东。在他的心灵深处，他一直是站在董事的地位敌视着他们，可是表面上却装得像天尊一样心平气和。索密斯也望着那些股东。他们的脸他大都认识。这里面有老史克鲁布索尔，是个柏油商人-照汉明斯的说法，他每次都是为了“叫人家讨厌”-一个神色不善的老家伙，红红的脸，阔腮，膝上放了一顶巨大的扁呢帽；里面还有包姆牧师，每次都要提议向主席表示谢意，而且在提议时毫无例外地总希望董事会不要忘记提拔那些雇员。他把雇员两字故意加重了说，认为这样有力量，而且是正统的盎格鲁·撒克逊（他有他那牧师职业所特有的强烈的帝国主义倾向）。他还有一种在散会后揪着一位董事问话的好习惯，问明年的生意会好还是不好，然后根据回答的指示，在往后的半个月内或者拖进或者抛出三股股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