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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菲利克斯·克鲁尔(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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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我还是站在那里,向四周环视着——但我无法对到米勒·罗塞化妆室的这次拜访再讲些什么。如果这样写首先为了我个人的消遣,其次才是让读者分享,我才不想写作的话,或许我应该责备自己没有用心地描述第一次去剧院的这次经历。我不愿意去刻意制造戏剧性的悬念,还是把这些方面留给那些致力于让他们的艺术作品拥有更华丽和更系统的结构的想象力丰富的作者去做吧——而我的素材只来自我个人的经历,我觉得我可以按照对自己有利的想法去处理这些素材。因此,在那些对我有特殊的价值和重要意义的事件上,我会停留时间较长一些,多费些笔墨,而那些对我没有价值的事,则一笔带过。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我父亲和米勒·罗塞之间都谈论了些什么,因为其他的一些事件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根本无暇顾及这些。这是由于通过感官给我们留下的印象,要比通过思维留下的印象强烈得多。我记得,这位歌唱家——尽管他所获得的观众的热烈掌声毫无疑问已经证明了他的成功——仍然不断地问我的父亲表演得“是否好”,或者“好到什么程度”,我完全能理解他当时的感受。我甚至还模模糊糊地记得他在谈话过程中,还插入了几句庸俗的话,比如为了回应我父亲的暗讽,他说:“闭上你的嘴!”接着,又用同样的口气补充了一句:“或者缩回您的爪子,等着去抓更有味道的东西去吧!”但是,就像我所说的,对他讲的这些话及其他类似的精神层次的东西,我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当时,我忙于用自己的感官消化所感受到的东西。
     
       “因此,这个,那么”——我当时大致想——这个满身丘疹、满面油彩的人,这个大批平庸之辈刚才如饥似渴地向往的人,才是令人着迷的人!这个令人厌恶的虫子只不过是华丽的蝴蝶的真实形象罢了,而受到迷惑的旁观者却以为,自己对于美、优雅和完美的秘密梦想得到了实现。其实,他就像那些令人厌恶的小动物,拥有一种夜晚能够发出神奇荧光的能力而已。但是,那些观众中的有一定生活阅历的成年人,心甘情愿地受他捉弄,他们一定不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了吧?不然的话,就是他们根本不认为这是一种欺骗?这是非常有可能的。因为你可以想一下,哪一种形态是萤火虫的真实形态:是当它作为无足轻重的小生物蜷缩在我们的手心时,还是闪烁着充满诗意的荧光在夏夜之中翻飞时?
     
       谁会轻易地下结论呢?回忆一下你以前看到的画面吧:一大群谷蛾与小昆虫,正在盲目地、无法抵制住地扑向燃烧的火焰!它们怀着美好的愿望,全体一致甘愿受骗!那么,除了这种由上帝亲自灌输给人本性中的普遍欲望,是什么让人相信米勒·罗塞创造的形象?毫无疑问,这里存在着某种维持社会生活所不可缺少的机制,而这个人正是要为此机制服务而存在着,并得到了报偿。”
     
       对他今天所取得的和每天都会取得的成就,他应该得到多少赞赏和尊重啊!我们还是抑制住厌恶感,设身处地地体会一下:他明知道自己全身都是可怕的丘疹,却在油彩、灯光、音乐和距离的配合下,让观众如此肯定地认为,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内心的理想,并由此受到鼓舞,得到启发,收获到无穷无尽的快乐。而且,让我们问一下自己,是什么动力促使这个可怜的骗子学会这样一套在夜晚美化自己的技巧!他的这种贯穿全身直至每一根手指的、令人陶醉的魔力的秘密源泉是什么?这个问题需要,而且要求得到答案:谁不知道教会萤火虫在夜间发光的魔术般的、不可言喻的甜蜜力量?这个人不会经常或者太过强调他的演出带来了快乐,超出一般的快乐。是他对如饥似渴的观众发自内心的爱和向往,鼓励和促使他掌握了高超的技艺;他给了我们生活的欢乐,我们反过来通过掌声满足了他内心的渴望,难道说这不是一种相互满足、一种他的希望与观众的希望的真正结合吗?
     
       以上这些话大体上描绘出当时在米勒·罗塞的化妆室,在我头脑里激动而又迫切地思考的东西,是的,在以后几天甚至几周里,我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思考着、回味着这段往事。每当想起这些,我的内心总会产生深切的激动和战栗,这种渴望、希望和欢乐如此强烈,直到今天,尽管我已疲惫万分,但只要一想起这件事,我的心脏总会加速跳动。当时,我的感受如此猛烈,以致胸口有爆炸之势,使我感到像生病一样,因此促使我不止一次地以此为由逃学。
     
       我对这个讨厌的机构日益厌烦的原因,在这里就不再赘述了。只有在思维和想象力完全自由的情况下,我才能够活下去,因此,当我被迫
     
       到城镇的学校上学时,我这个生性敏感的男孩陷入了屈服和恐惧的束缚之中,比起这些表面上看起来比较光彩的束缚,我在监狱里生活了几年的记忆事实上并没有那么可怕。除了我遭受的孤独感之外,我在前面已经提到过的这些基础,你就不会对我自幼都想方设法地获得比法律允许的节假日更多的休假感到奇怪了。
     
       在实现我的理想的过程中,我长期实践的另一个游戏给我帮了很大的忙:那就是模仿父亲的笔迹。对一个正在成长的、向往成年人世界的男孩来说,父亲始终是自己的天然的、最直接的榜样。父子之间生理结构和神秘的血缘关系促使男孩钦佩父亲的举止行为,对于自己还不能达到的能力总是尽力地去模仿——或者说,正是这种钦佩,有意无意地引导着他发挥在身上通过遗传方式形成的能力。当我还在石板上胡乱练字时,我就一直幻想有朝一日能像父亲那样敏捷而又轻松自如地驾驭手中的钢笔。为了尝试着根据记忆模仿父亲的笔迹,我按照他的方式握紧钢笔,用了多少张纸啊!他的字迹模仿起来并不难,因为我那可怜的父亲写的实际上是一种童体字,同习字簿上的字一样,根本不熟练流畅,唯一的特点就是字体极小,可又用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细笔画把字母拉得非常长。不久,我就掌握了这种笔法,而且非常逼真。至于他的签名英·克鲁尔则是一种拉丁文式的写法,与书本上的哥特式尖字体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用一个花边将整个名字圈起来,乍一看似乎很难模仿,其实内容很简单,恰恰这个签名,我模仿得比别的都要好,可以说惟妙惟肖。他把字母E的下半部分大胆地弯向右边,把剩余的字母干净利落地放置在开放的部分里。接着,他又在这个U字上画第二个玫瑰花边,包住前面的字,在字母E的半圆线上横画两次,像这个E半圆一样花哨,最后向下划去,形成一个S形。整个形体的高度大于宽度,看上去既幼稚又怪异,因此,非常便于模仿,最后,就连这个发明者本人也辨别不出我的签名和他的签名之间的区别。
     
       当然,不久,我便把这个只是作为消遣而获得的才能运用于实践了,我用它来为自己谋求精神自由——就像下面这样:“我的儿子菲利克斯,”
     
       我写道,“本月七日由于难忍的腹部绞痛不能前来上课,谨表歉意。英·克鲁尔。”或者:“由于牙床溃脓和右臂扭伤,我的儿子菲利克斯本月十日至十四日不得不卧床静养,很遗憾不能前来上课。顺致敬意。英·克鲁尔。”我的努力获得了成功,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到郊外无拘无束地度过一天或几天本应在学校度过的时光。我躺在飒飒作响的茂密的树木荫影下,任年轻的心陷入奇特的浮想联翩之中。有时,我藏在莱茵河畔的当年大主教居住的古堡的废墟中;有时,在冬天严寒的天气里,我会来到教父麦高特森的画室躲避一阵子,教父因为我的行为斥责了我,但从他的语调中可以听出,他对我这么做的动机还是表现出一定的同情和理解。
     
       但是,也有不少次是我装病躺在床上——我上面已经解释过,这样做并不总是没有理由的。根据我的理论,任何没有确凿的事实作基础的蒙骗只能是赤裸裸的谎言,是愚蠢的和破绽百出的,任何人都能一眼看透。只有一种谎言有机会产生效果:这种谎言称不上是欺骗,只是还没有完全进入现实王国、获得切实特征、能够被估计到正确价值的活生生的想象力的产物。确实,我是一个体魄健壮的男孩,除了平常小孩得的小病外,从来没有得过什么大病。然而某一天早晨,当我决心躺在床上装病,逃避麻烦和遭罪的一天时,我决不会只是对事实情况做一些简单粗糙的伪装。我既然已经有办法可以随心所欲地使压迫者束手无策,为什么还要去找这个麻烦呢?实际上,更高的事实在于由于我的想象力迸发所带来的紧张和沮丧几乎无法抵抗,变成了我真实的痛苦;再加上我担心有一天,他们会对我的伪装的基本事实产生怀疑,所以我需要不花费太多气力就足以让家人和家庭医生对我表现出同情和关注。
     
       某一天,当对自由的需要和自己的精神对沉思的需要占据上风时,我开始制造病症,当然,我自己是唯一的观众。起床的最晚时间已经在睡梦中错过去了,楼下餐室里备妥的早点已经凉了,小城的那些傻乎乎的年轻人都在通向无聊的学校的路上了,每天的生活开始了,而我已经下定决心开始反抗老师的过程了。我的此次行为大胆鲁莽,足以让我的心脏乱跳、面颊苍白。我注意到我的手指甲已经发青。那天早晨很冷,我只要把被子掀开,躺着放松一下——就已经造成了浑身颤抖和牙齿咯咯打战的最令人信服的形象。我在这里所说的这一切都高度地说明了我的性格和性情。我总是非常敏感、易受感染,需要别人关爱;我在一生中所取得的任何成果,都是自我强制的结果——是的,可以看做是高级别的精神成果。否则的话,当时或者以后,只通过身心的自发放松,我就不能造成如此令人信服的身体生病的印象,从而使周围的人对我如此亲切和关心了。粗鲁的人是无法非常逼真地装病的。不过,用高级材料制成的人——请原谅我再次说这个词语——尽管从来没有生病,也会同病态息息相通,并通过直觉来控制它的症状。
     
       于是,我闭上双眼,然后又把它睁得最大,让它们看上去哀怨而悲伤。
     
       不用照镜子,我就知道自己的头发由于睡了一夜已经一缕缕地耷拉到前额,我的脸已经苍白。我还采用自己发明的方法,把面颊的肉以不被人察觉的方式从里面吸到牙齿间,使两颊陷下去,这也使得下巴拉得老长,造成一种隔夜间消瘦下去的印象。鼻子不停地张大,眼角的肌肉频繁而痛苦的抽动,也收到了应有的效果。我把洗脸盆放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把指甲发青的手指放在胸口上,牙齿不时地打着战,然后等待着有人进来看我的时刻的到来。
     
       这个时刻来得不会太早,我的父母喜欢睡懒觉,到大家发觉我没有离开家时,已经过去两三个小时了。这时,我的母亲才上楼来,进入房间,问我是不是病了。我睁大眼睛看着她,目光眩晕,仿佛很难辨认出她是谁。
     
       接着我回答说,是的,我猜我一定是病了。她又问我哪儿不舒服。“噢,我的头痛,骨头痛——为什么我这样发冷?”我一边用麻木的双唇平板、单调的声音困难地说着,一边在床上辗转反侧。母亲看上去很同情,不过我不相信她认为我的病非常严重;但由于她的情感压倒了理智,所以她不会让自己破坏这个游戏,而是参与进来,协助我来表演。“可怜的孩子!”她说着,把食指放在我的面颊上,难过地摇了摇头,“你不想吃点什么东西吗?”我则将下颌压到胸前,战栗着拒绝了。我的表演的坚定的连续性让她清醒起来,她吃惊地从游戏的娱乐中走出来,因为任何人总不能在这种情况下不吃不喝,这完全超乎她的想象。她看着我,逐渐相信这是真实的。一旦她那审视的注意力将要达到这一点儿时,我总是用尽招数,让她迅速作出决断,以取得最大的效果。我吃力地在床上坐起来颤巍巍地把洗脸盆拉过来,弯下腰去,全身可怕地颤抖着、抽动着。看到这种极度痛苦的情景,恐怕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能不受震动。
     
       “我肚子里什么也没有,”我艰难地说着,从脸盆上抬起扭曲和消瘦的脸,说,“昨天夜里,都让我给排泄掉了。”然后,我又鼓起勇气,装出可怕的哽噎痉挛的样子,仿佛我再也不能呼吸了。于是,妈妈托起我的头,用焦急而急迫的口气反复叫着我的名字,把我唤醒。“我派人去请杜星大夫来!”她哭喊着,跑了出去。虽然筋疲力尽了,但我却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快乐的满足感,于是,我又躺到枕头上了。
     
       在我冒险将此付诸实践之前,我把这样的场面想象了多少次,在头脑中对全部细节进行了多少次练习啊!我希望有人能够理解我,不过,当我第一次应用于实践并获得了彻底成功后,我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快乐的梦。这不是任何别人都能做的事情。有人可能梦想着去装病,但不一定能做得到。人们可能会想到,我真的得了可怕的病:如果我晕倒,或者流鼻血,或者如果我全身痉挛起来——那么,这个残酷而又冷漠的世界会多么突然地进入关心、同情和追悔莫及之中啊!不过,人的身体是强壮而有韧性的,当心灵长时间感受到同情和关心时,它是挺得住的,不会显露出那些令人震惊和明显的症状,让每一个人想象着自己在痛苦的状态中,并用劝诫的话语对世界的良知说话。但是我——我制造了这些病状,并且发挥了作用,仿佛我与这些病状没有任何关系一样。我已经改变了人的天性,实现了一个梦想。一个人如果能从虚无中、从对事物的单纯的内在认识和观察中——一句话,如果他能够把想象力和自己的个性结合起来——他一定能够理解我这种奇妙的、梦幻般的心满意足。
     
       我正是怀着这样一种心情,从这项创造性的工作中得到了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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