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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迷失威尼斯(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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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巷里感到令人压抑的闷热,空气沉闷,难闻的气味从公寓里、店铺里、餐馆里散发出来,热油味、香水味和其他更多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烟雾腾腾,无法散逸。香烟味悬在空中,好久才能慢慢散开。狭窄小巷里熙熙攘攘、推搡着的人群使这位散步者焦躁不安,什么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他走得越多,越是心烦意乱,这可能是由于海风和热风以及由此而带来的激动和疲惫造成的。他浑身流着汗,感到非常难受,眼睛也不听使唤,胸口发闷,浑身发烧一样,一股热血涌上额头。他急忙逃离拥挤不堪的商业区,穿过好几座桥,到达了贫民区:乞丐们纠缠着他,河道里发出的臭气几乎让他窒息。终于,他来到了中心一个僻静的地方,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充满神话故事的地方。他在喷泉旁休息了一会儿,擦干额头的汗,马上意识到自己非得到另外的地方不可。
     
       他再一次意识到,这座城市的那种气候对于他的健康来说是非常不利的,而且这种情况永远不会变化。硬要在这里坚持下去看上去并不明智,风向是否会变化也无法知晓,因此,必须马上作出决定。马上回家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那边,不论是夏天还是冬天,都不是他适合的住处。
     
       但不是只有威尼斯有海洋和沙滩,其他的地方也可以找到,而且没有臭气熏天的礁湖和热浪逼人的烟雾。他记起离德里雅斯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的海滨旅游胜地,很多人都曾称赞过这个地方。为什么不去那里呢?
     
       现在就走,仍然值得再换一个地方。他主意已定,便站了起来。在附近的码头,他乘坐贡多拉穿过曲折的河道,经过用大理石雕成的两侧刻有狮子图案的华丽阳台下面,绕过一些滑溜溜的墙角又沿着凄凉的宫殿群划过,驶向了圣马科广场。所有的这些景象都倒映在脏兮兮的水中。船夫为了从饰带和玻璃制造商那里得到小费,带着他一会儿在这里停下来,一会儿在那儿停下来,诱使他上岸观光,买些小东西。这种奇怪的威尼斯之游因为没落女王唯利是图的精神而失去了魅力,他的心马上冷了下来。
     
       回到宾馆后,他告诉办公室职员,因为某些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必须明天一早离开。职员对此深表遗憾,把他的账目一一算清。他吃完晚饭,在后面阳台上读了读杂志,度过了温和的一晚。上床休息前,他把第二天要带的行李全部准备妥当了。
     
       因为想到马上就要离开,他睡得并不是很好。第二天早上,当他打开窗户时,天空依旧一片阴霾,但空气似乎清新些了——就在这时,他开始有点后悔了。他匆匆宣布动身不是操之过急、有些失策吗?难道不是因为当时身体欠佳、心神恍惚所造成的后果吗?如果他能稍稍再忍耐一下,如果他能再努力尝试着适应威尼斯的气候,或者静待天气好转,那么现在就能和昨天一样,在海滩上度过这个早晨,不必为动身的事劳累忙碌、浪费时间了。但已经太晚了。现在他不得不继续渴望着他昨天曾渴望的东西。他穿好衣服,八点钟时下楼吃早饭。
     
       走进餐厅时,里面依然没有一个人。当他坐着等饭时,零零散散地来了一些人。就在喝茶的时候,波兰女孩和她们的女教师走了进来。她们表情严肃,精神饱满,但眼皮仍然因为睡眠而发红。她们走到了角落里的桌子旁。接着,门房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帽子,提醒他该走了。汽车等在外面,把他和其他旅客送到伊克塞尔斯奥饭店,从那里,客人可以乘汽艇穿过私人运河到达车站。时间很紧,但阿申巴赫却不以为然,离火车出发还有一个多小时。他很不喜欢旅馆过早催促客人离开的这种习惯,告诉门房他要安静地吃完早饭。那个人迟疑地退了出去,五分钟后又出现了。汽车不能再等了。阿申巴赫激动地回答,就让它走吧,不过把箱子带上。他自己可以到时乘公共汽艇过去,什么时候出发这件事让他自己来决定。服务员欠着身子离开了。阿申巴赫终于摆脱了服务员的烦人的劝告,从容不迫地吃完饭,还从侍者那里要了份报纸读了读。
     
       时间确实太紧张了,他终于站了起来,正在这时,塔齐奥穿过玻璃门走了进来。
     
       他直接向家人坐的桌子旁走过去,正好与阿申巴赫相遇。在这位灰白头发的人面前,他垂下了眼睛,以他惯有的优雅风度抬起头来,温柔地看了看他,走了过去。“再会,塔齐奥!”阿申巴赫想,“时间太短促了。”他一反常态,撅起嘴唇,补充了一句:“上帝保佑你!”接着,他起身离开,递给侍者小费,与那位穿法国式双排扣长礼服的经理告别,徒步离开饭店。他像来时一样,穿过贯穿小岛的开满白色鲜花的林荫道,来到了汽艇码头,侍者跟在他后面,拎着手提包。他到达码头,上了船,坐了下来,接下来的就是满带着遗憾的冒险旅行。
     
       航路是他所熟悉的:穿过礁湖,路过圣马科,一直驶向大运河。阿申巴赫坐在船头的圆凳椅上,手臂倚着栏杆,用手挡在眼睛上方,以避开刺目的阳光。市政公园在他的眼前掠过,不一会儿,仪态万方的广场又展现在前面,然后渐渐远去;接着一排排宫殿式的屋宇出现在眼前,河道转向时,里亚尔多灿烂夺目的大理石桥拱就映入眼帘。阿申巴赫出神地望着,胸口感到一阵绞痛。使他迫不及待地想离开的威尼斯的空气以及海洋和沼泽隐隐散发出的腐臭气味,现在又让他依依不舍,他略带痛苦地深深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难道他过去不知道也不曾体会到,自己是多么怀恋威尼斯的一切景物?今天早晨,他只是对自己的决定的正确性稍感遗憾,略作怀疑,而现在,他却是心情绝望、心痛欲裂,以致泪水涟涟。他责问自己,过去为什么没有预见到这种情况呢?显然,看上去让他耿耿于怀甚至无法忍受的是他担心再也无法见到威尼斯了,这一次可能是永别。由于他两度感到这个城市对自己的健康无益,每次都不得不匆忙离开,他就应当认为这是一个不应该住的地方,他无福消受,因此,再次返回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他甚至觉得,如果现在离开,自尊和蔑视会让他不愿意再次看到这个城市。在这里,他已经有两次身体不支了,精神上的渴望与身体素质的差异引起了这位年长者异常激烈的思想斗争。他认为体力不济是十分丢脸的事,无论如何要置之度外,同时,他也不理解为什么昨天竟能处之泰然,没有感觉到犹豫。
     
       这时,汽艇快到火车站了,他忧愁烦闷,不知所措,到后来甚至有点困惑混乱了。对于这位饱受煎熬的人来说,离开看上去是不可能的,但留下来也有点强人所难。在两种选择的挣扎当中,他痛苦地走进车站。
     
       那时,已经相当晚了,如果他想搭上火车的话,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
     
       他急忙买了张票,在拥挤的候车室里寻找刚才的门房。这个人终于出现了,告诉他大箱子已经被运走了。已经运走了?是的,确实运走了,运到科摩了。运到科摩?经过一番焦急的你问我答,问的人怒气冲冲,答的人羞怯尴尬,终于弄明白这只箱子在伊克赛尔斯奥宾馆和其他箱子放在一起,被送到完全错误的方向了。
     
       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阿申巴赫发现想要保持正常的神态很困难。实际上,他兴奋得难以置信,简直欣喜若狂,胸口一阵痉挛。门房急忙去查询,看是否能把箱子追回来,但不出所料,他空手而归。于是,阿申巴赫宣称如果没有这只箱子,他就不会离开,所以他要返回宾馆等待这件行李送到那儿。汽艇还在车站外面等着吗?门房说是的。他用流利的当地语言找售票员把买好的票退了回去,并发誓说一定要打电报去催,要不惜一切代价把箱子追回来。就这样奇怪,到达车站二十分钟后,他又再次回到返回利多的大运河了。
     
       这是多么奇异、令人不可思议、有点尴尬而又富有戏剧性的梦一般的经历啊!他本来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与这些地方永别,但命运弄人,在一个小时内,他居然又将再次看到它们!疾驰的小艇在贡多拉与汽船之间巧妙灵活地转着舵,变换着航向,像箭一样向目的地飞去,海浪在船头激起一阵阵泡沫;而此时,它的乘客表面上生气,实际上却像一个逃学的孩子,竭力掩饰内心的慌乱与激动。不时地,他仍然为自己再没有这么及时的不幸遭遇暗自失笑,确实,任何幸运儿也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他对自己说,到时候,只要解释一下,然后勇敢地面对惊愕的表情,就万事大吉了。于是,一场意外避免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被纠正了,而他本来以为抛诸身后的一切又如他所愿再次展现在他的面前……难道飞快的航速欺骗了他,还是现在确实风转向了,正从海上吹过来?
     
       海浪拍打着狭窄的运河两旁的混凝土堤岸,这条运河穿过小岛一直通到伊克塞尔斯奥宾馆。一辆公共汽车正在等着这位返回来的客人,然后通过波浪起伏的大海上面的一条路,将他送到圣莫里兹饭店。那个小胡子经理跑下台阶来迎接他。
     
       经理对这次意外的差错低声下气地向他道歉,并称他本人和饭店管理部门对发生这样的事感到非常难过,同时还赞扬阿申巴赫,说他决定留在这里等行李送回是多么英明。当然,由于他以前的房里已有客人,所以酒店为他准备了另外一个房间,和之前的一样好。“你的运气不太好,先生。”在他坐电梯上楼时,开电梯的瑞士人微笑着对他说。就这样,我们这位准备溜走的人又在房间里歇下来,这间房间的方位景观与家具摆设跟上次那间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这是一个奇怪的上午,混乱的情形让他感到精疲力竭,失去了活力,于是,他把手提包里的东西又在房间里布置好,在靠开着的窗户边上的扶手椅子上坐了下来。海面上呈现一片淡绿色,空气看起来越来越稀薄,闻起来更加清新了,在小船和小屋的点缀下,海滩上显得色彩缤纷,尽管天空看上去仍然灰沉沉的。阿申巴赫把手放在大腿上,眺望着外面的景色,为能够返回感到高兴不已,但对于自己的变化无常甚至不清楚自己的意图感到有点困惑不解。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休息了大约一个小时,恍恍惚惚地不知想些什么。中午时,他看到了塔齐奥。他穿着那件条纹海军服,胸口扎着一个红结,从海滩那边跑过来,经过木板路返回宾馆。
     
       阿申巴赫甚至还没有真正看清楚,就一下子认出他来了,暗自想着这样的话:“看,塔齐奥,你又在这儿了!”但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不应该这么随便地问候,面对着内心真实的想法,他应该保持沉默——他觉着热血沸腾,内心悲喜交加,马上意识到只是因为塔齐奥,这次离别才那样费力和沉重。
     
       他居高临下地坐在那里,沉默无语,省察自己的内心,没有人能看到他。他表情活跃起来,眉飞色舞,笑逐颜开,真切而富有生气。接着,他抬起头,举起本来垂在椅子扶手上的两只胳膊,两掌向前,做了一个慢腾腾的圆形动作,好像打开并伸展手臂一样。这是一种欣然欢迎的姿态,一种平心静气接受一切的姿态。
     
       现在,太阳神每天驾着灼热的战车在天空中驰骋,黄色的光晕总是伴随着袭来的东风。在波浪起伏、宁静而浩瀚的海面上,闪耀着一片丝绸式的白光。沙滩变得滚烫。在闪着银白色霞光的蔚蓝苍穹下,一张张铁锈色的帆布在海滩的小屋面前伸展开,在它们提供的阴凉地里,人们度过了早上的时光。不过,晚间的风光也旖旎动人,公园的花草树木散发出阵阵清香,天上繁星点点,闪烁着光芒,夜幕笼罩着海面,海水微微激起了浪潮,发出幽幽的低语声,与人的心灵倾心交谈,令人心醉。
     
       这样的夜晚,预示着明天准是个阳光灿烂、可以悠闲消受的好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肯定会有许多纵情游乐的好机会。
     
       由于这样一个及时的意外而留在这里的这位客人清楚地知道,等待失物领回不是他不想离开的原因。在两天的时间里,他不得不忍受着随身用品短缺带来的种种不便,不得不穿着旅行装到大厅里吃饭。后来,那只丢失的箱子终于又放到了他的房间里,他把箱子里的东西都清理出来,塞进了所有的衣柜和抽屉,决定在这里待下去,至于待多少时间还没有确定。想到可以穿着丝绸衬衫在海滩上消闲,晚饭时可以穿合适的衣服在餐桌旁露面,他感到异常高兴。
     
       这种舒适而有规律的生活深深吸引了他,这种恬静安闲而生机勃勃的生活方式使他惊异无比。事实上,在南部海滩上讲究的海滨生活与风光秀丽的城市的舒适安逸结合在一起,使这一切都那么引人入胜,待在这里真是太好了!阿申巴赫并不喜欢这种乐事。不论花费时间参加聚会或到什么休闲场合,他的内心总得不到安宁,没有多久,他就会返回写作,继续每天不可或缺的神圣事业,在他年轻时尤其如此。只有这个地方能够让他放松身心、平缓意志,让他感到快乐。
     
       有几次,当早晨在帐篷里假寐,或者在温暖芳香的夜晚靠在柔软的贡多拉坐垫上,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下从圣马科广场摆渡回利多,看着灿烂的灯火消逝,听着悠扬的小夜曲旋律渐渐沉寂,他总会想起他的山乡别墅,他夏季写作的住所。那里,云层在花园中穿过甚至笼罩了地面,可怕的雷鸣暴风熄灭了屋中的灯光,他喂养的乌鸦吓得跳到枞树的树梢上去。相比之下,他现在多么舒畅,仿佛置身于极乐世界,这里没有雪,没有冬天,没有暴风雨,也没有洪水,只有海洋之神俄西阿那斯送出的柔和的凉风。每天都在悠闲中自由自在地度过,不用操心,不用挣扎奋斗,只有阳光和节日。
     
       阿申巴赫经常见到塔齐奥这个孩子。他们在狭小的天地里活动,每天生活几乎千篇一律,因此,他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都能接近这个引人注意的孩子,即便见不到也只是很短的时间。他到处都能看到他,遇见他:在旅馆第一层的房间里,在往返于威尼斯城凉爽的船上,在圣马科广场上,如果运气好的话,还会在其他一些进进出出的场合中见到他。
     
       不过,海滩早晨的时刻是他比较有规律能见到他的时候,在这里,他有较多机会愉快地、虔诚地欣赏和研究这个漂亮优美的形象。这种可以预见的快乐,这些每天都能反复享受到的幸运的环境让他愈发感到留在这里的可贵,在他看来,每天都是令人愉快的日子。
     
       他起得很早,像平常急于做什么工作一样。太阳刚刚升起,光线仍然很柔和,在清晨朦胧的海面上,泛起了一片耀眼的白光,此时,他已经比其他人都早得出现在海滩上。他愉快地向看门人致意,又向为他准备小屋、安置帐篷、把家具放到露台上的赤脚老头问好,然后坐下来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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