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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迷失威尼斯(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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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们立刻站了起来,吻了吻妈妈的手。她冷淡地朝他们笑了笑,用法语跟女教师说了几句话。她的脸经过精心打扮,保养得很好,鼻子高耸,此时,面色略显疲惫。接着,她向玻璃门走去,孩子们跟在她后面,姑娘们按年龄顺序先后走着,后面是女教师,最后是那个男孩。不知什么原因,这个男孩在迈过门槛前,回头看了看。这时休息室里只剩一人,他那双独特的、暗灰色的眸子与阿申巴赫的视线相遇。阿申巴赫正端坐着,膝上摊着一张报纸,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群人离去。
     
       从细节上看,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在母亲来之前不入席,等着她,向她致意,按照通常的礼仪进入餐厅。但不知何故,这一切所表现出来的出色的教养、责任感和自尊心让阿申巴赫深受感动。他又等了一会儿,然后也走进餐厅,坐了下来。不过位置离波兰人一家很远,他不免有点遗憾。
     
       尽管有点疲惫,但他的思绪仍旧很活跃。在这段沉闷的就餐时间里,他用一些抽象的甚至是超然的主题来排遣。他仔细思索了自然法则和个人之间所存在的神秘联系——人世间的美莫非就由此产生?他又从这里出发,思考形式和艺术的普遍性问题,最后,他发现自己的思考和发现只不过像睡梦中某些显然偶然得到的启示,一旦头脑清醒后,这些事情
     
       就会显得陈旧而不着边际。吃完饭后,他走进充满黄昏气息的花园,抽了抽烟,偶尔坐一下,偶尔来回漫步,后来就去睡觉了。尽管天仍然很早,他仍然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不过,一晚上的梦境让这一夜充满了生气。
     
       第二天,天气没有什么改善,陆地上吹来阵阵微风。阴云密布的铅灰色天空下,大海风平浪静,没精打采,好像萎缩了一般。地平线清楚地显现在眼前,海水已经差不多退尽,露出了几个巨大的沙洲。阿申巴赫开窗远眺时,闻到了礁湖发出的腐臭味。
     
       他感到很不舒服,已经打算离开这儿了。几年以前,当他度过了两周阳光明媚的春日后,也是这种天气让他萌生离开之意。他觉着这样的天气实在影响自己的情绪,他必须得逃离威尼斯。当时那种像害热病般的低落的情绪,太阳穴上隐隐的胀痛,眼睑沉甸甸的感觉,不是又在袭击着他吗?再花一段时间换一个环境太烦人了,但如果风向不变,他也不想再待下去。考虑到这种情况,他决定不把自己的行李全部打开。九点时,他在大厅和餐厅之间专门吃早餐的房间里吃了早饭。
     
       餐厅里静寂无声,这是每个大饭店里所特有的气派。服务生静悄悄地走来走去,为客人们提供服务。除了给客人们提供茶水时茶具的碰撞的叮当声和低低的耳语声外,什么也听不到。在斜对着门、与阿申巴赫隔着两张桌子的一个角落里,他看到了那几位波兰姑娘和她们的女教师。
     
       她们笔直地坐在那儿,穿着呆板的蓝色亚麻布上衣,白色的小衣领和小袖子,灰黄色的头发刚刚梳平,眼睛红红的,看起来睡眼惺忪。她们把果酱递来递去,早饭差不多已经吃完了。可那个男孩子还没有来。
     
       阿申巴赫自顾自笑了起来。“这样看来,真是个小费阿克斯人!”
     
       他想,“比起你的姊妹们来,你似乎有睡懒觉的特权!”他突然兴致勃勃,信口背诵起一首诗来:“珠宝,热水澡,休息,是生活中最紧要的事儿。”
     
       他不紧不慢地吃完饭。这时,门房摘下帽子走了进来,他从门房手中接过一些信件,打开几封信,边抽烟边读了起来。因此,他看到另一个桌子上正等着的那个睡懒觉的男孩走了进来。
     
       这个男孩穿过玻璃门走了进来,慢慢地斜穿过静寂的餐厅走到姐姐们的桌子旁。他的步态——无论姿势、膝部的摆动,还是双脚举步的姿态——异常优雅、轻巧,显得既柔软又自豪。走进餐室时,他两次回头左顾右盼,这种稚气的羞赧又平添了几分妩媚。他笑吟吟地坐下,轻声地、用含糊不清的语言说了些什么。这时,他把全部的外形都展现在旁观者的面前,阿申巴赫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对方。这时,他再一次震惊了,对这个男孩神圣的美惊异不止。今天,这个孩子穿着一件亮色的蓝白条子的棉布上衣,胸口扎着一条红丝带,一个简单的白领子。这种衣领并不能很高雅地配上衣服的其他部分,但上面却有着无与伦比的王冠之花。
     
       这是爱神丘比特的头颅,有帕罗斯岛大理石淡黄色的光华,有着精致而端庄的眉毛,一头鬈发浓密而柔顺地盖住了鬓角和耳际。
     
       妙啊,妙!阿申巴赫用专家那种冷静的眼光鉴赏着,欣喜若狂,就像艺术家们有时面对着一个杰作拼命掩饰自己的喜悦的心情一样。接着,他又进一步思考:真的,要不是大海和海滩在等着我,你在这儿待多久,我就会在这儿待多久!接着,他穿过大厅,接受服务生的致意,然后沿着大露台,直接通过木板路,来到了专门为旅馆客人准备的私人海滩。
     
       那里有一个赤脚的老头,穿着麻布短裤,水手上衣,戴着一顶草帽,他是这儿的浴室服务员。他让服务员把他带到自己的小海滩屋中,从里面拿出一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放在前面的木板平台上,然后把一张折叠躺椅拖到离海近一点儿的蜡黄色的沙滩上,舒服地坐在上面休息。
     
       像平常一样,海滩的景色、大海旁如画般的轻松自在的快乐心情让他心旷神怡,他完全陶醉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这时,海滩上热闹起来,孩子们在涉水,有人在游泳,有人穿着花花绿绿衣服,还有一些人正双手交叉搁在脑袋下,躺在沙滩上休息,灰色平静的大海因此而变得生机盎然。还有一些人则在没有龙骨的、漆成蓝色或红色的小船上划着桨,船倾覆时发出阵阵笑声。海滩上伸展着一排排的凉屋,前面的那些平台就像小阳台一样,有的人在上面玩耍,有的人在慵懒地休息,有的人在相互拜访,有的人在聊天,有的人穿着讲究的晨装,有的人则半裸着身子,尽情享受海滨上自由自在的乐趣。在近海处潮湿而坚实的沙滩上,有些人穿着白色的浴衣或宽松艳丽的衣服,安闲地溜达着。在右边,一群孩子们搭起了一座层层叠叠、错综复杂的沙质城堡,上面插满了各个国家的彩色小旗。卖贝壳、糕饼、水果的小贩蹲在地上,把货物摊开来。在左面有一排小屋,这排小屋与另外一排小屋形成直角,那边就是海滩的终点。在这个小屋前面,有一家俄国人正在搭帐篷:男人长着胡子、露出一排阔牙,妇人美丽娇嫩,还有一位波罗的海小姐正坐在一副画架前,描绘着大海的风光,不时绝望地撕扯自己的头发。此外,还有两个长得难看但很有教养的孩子,一个缠着头布的、奴颜婢膝的老年女佣。他们在那里自得其乐,不知疲倦地喊着不守规矩、吵吵闹闹的孩子们的名字,说几句意大利话跟那个老头儿打趣儿了很长时间,有时买点糖果,有时互相亲吻着面颊,丝毫不在乎旁观者的目光。
     
       阿申巴赫想,我还是待下去吧,哪里能比这儿好呢?他把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两眼出神地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他的眼神渐渐散乱迷茫,变得模糊不清,眼前只有单调的、烟雾蒙蒙的虚无一片。他热爱大海的重要原因在于:艺术家勤勉繁重的工作使他渴望宁静,希望通过拥抱质朴纯净和海阔天空来摆脱各种恼人的、眼花缭乱的景象;他还热烈地向往着逍遥、超脱与永恒,向往着清净无为,这些都和他的工作背道而驰,不可能实现,正因为如此,大海对他具有很强的吸引力。一个追求完美的人渴望追求尽善尽美的安宁,但清净无为难道不是尽善尽美的一种形式吗?正在他想入非非的时候,突然从岸边掠过一个人影;当他从无边无际的远方收回视线时,才发现原来是那个俊美的少年从左面穿过沙滩向他的这个方向走来了。他光着脚,看起来像是准备涉水,裤脚一直卷到膝盖处,露出了细长的小腿。他慢慢地向前走,脚步轻盈而自豪,仿佛习惯不穿鞋子走路一样。这时,他观察了一下这些小屋。当他看到那家悠闲自在的俄国一家人时,马上脸上一片阴云,露出极度轻蔑的表情。
     
       他的脸上阴沉沉的,嘴角向上翘起,嘴唇和面颊间像被撕开一样,扭曲变形;他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似乎连眼睛也陷了下去,显出邪恶忧郁、怒不可遏的模样。他转移了视线又恶狠狠地向后一瞥,然后使劲地耸了耸肩膀表示不屑一顾,就把他的冤家们扔在后面。
     
       一种近乎羞耻或尊敬的亲切感或惶恐不安感让阿申巴赫转过头去,装作什么也没有看到的样子。因为一位严肃认真的观察者不应该把偶然看到的激情表露加以利用,并对此形成某种判断。但同时,他又高兴,又震惊:就是说,他有点兴高采烈。这种直指最仁慈生活之路的幼稚的狂热情绪,使得神圣的超然境界成为人类秩序的一部分;它成就了造物主的艺术珍品,博得所有见到的人更深的同情;同时,它为这个不同凡响的少年提供了一个历史政治背景,即便年纪尚小,仍让人们刮目相看。
     
       这时,阿申巴赫仍然没有转过头,他听到这个男孩清脆而有点虚弱的嗓音,正招呼着正在玩堆沙堡的同伴们。伙伴们不断叫着他的名字——也可能是爱称——来回应他。阿申巴赫好奇地听着,但无法听得很清楚,只听到两个悠扬悦耳的音节,好像“阿德吉奥”,或者更多的是“阿德吉乌”,因为最后听起来像是发“乌”的尾音。他喜欢听这个音调,觉得这种和谐的音调十分美妙,适合它所描述的事情,于是就反复默念了几次,然后心满意足地回过神来,继续看他的信件。
     
       他把小文具盒放在膝盖上,开始处理各种信札。但不到一刻钟,他突然觉得自己错过最值得欣赏的这番景象该有多么遗憾,于是,他把纸笔扔在一边,靠在折叠躺椅上,又把视线转向了大海。过了一会儿,正在堆沙堡的孩子们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向右边转过头去,进一步观察来来往往、忙个不停的不同凡响的阿德吉奥。
     
       阿申巴赫一眼就看到了他,他胸口的红丝带结让人想错过去都难。
     
       他正和其他孩子忙着安装一块旧木板,作为沙堡的吊桥。他大声地发号施令,并摇头晃脑地强调着这些命令。和他一起玩的男孩和女孩大约有十个,有的年龄与他相仿,有的小一些,有的说波兰语,有的说法语,还有的说巴尔干半岛的语言。在他们的交谈中,最经常出现的是他的名字。很明显,他是他们所追求、仰慕的人,非常受欢迎。其中一个健壮结实的男孩,名字好像是叫“亚斯胡”,长着一头平滑的乌发,穿着一件亚麻上衣,看上去像是他的心腹和好友。当沙堡的日常工作完成后,他们互相揽着对方的腰沿海滩溜达,那个叫“亚斯胡”的孩子在漂亮的阿德吉奥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阿申巴赫真想伸出一根指头吓唬他一下。“我奉劝你,克里多布卢斯,”他微笑着想,“还是到外国去旅行一年吧!你至少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才能恢复。”接着,他从一个小贩那里买了一些熟透的大草莓,把它们当早点吃了起来。尽管阳光无法穿透层层阴霾照射过来,但天气已经很炎热。困乏让他的思维停了下来,他的整个心情都沉醉在无垠的大海宁静的氛围中。这位认真的人煞费苦心地猜测和推敲到底哪个名字听起来有点像“阿德吉奥”,这件事完全占据了他的心思。凭着对一些波兰文的零散记忆,他终于确定这个名字应当是“塔齐奥”,它是“塔德乌斯”和“塔德乌兹”的简称。
     
       塔齐奥在洗澡。有一段时间,他从阿申巴赫的视线中消失了。接着,在远处的海面上,他看到了塔齐奥的脑袋、胳膊,他的胳膊正在划水。
     
       这时,岸边很长一段距离的水都很浅。但是,家人马上已经开始担心他了,小屋里传来了妇人的叫喊声,这个名字再一次被喊了起来,像是海滩上的一个口令一样,在沙滩上到处回荡。“塔齐乌!”“塔齐乌!”
     
       它带着柔和的声音,尾音的“乌”字余音袅袅,听起来甜美而狂放。听到呼唤,他回身逆浪划游,腿部激起了一片泡沫。他向后方翘起头,以一种不太具有男子汉气概的优美而生疏的方式显现出生机勃勃的身姿。他一绺绺的鬈发湿漉漉地淌着水,像大自然怀抱中脱颖而出的年轻天神般英俊可爱:这种景象令人感受到他像远古时代神话般的内涵,他像远古时代人类起源或天神降生时的一位诗人。阿申巴赫仔细聆听着心灵深处默默地唱着的赞歌,这时,他再一次感觉到这是一个好地方,他想待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塔齐奥洗完了海水澡,有点疲倦地躺在沙滩上休息。
     
       他裹着一条白色的亚麻布浴巾,浴巾系在右肩胛下,脑袋枕在裸着的胳膊上。即使阿申巴赫在读信,不去看他时,他也念念不忘那个躺着休息的孩子,他知道只要向右稍稍转过头去,就能看到这个绝妙的形象。在他看来,自己好像正在保护这个正在休息的人;即使是在忙自己的事情,仍然一心一意地守着右边离自己不远的这个人间尤物。他的心激荡着慈父般的深情,只有像他那样竭尽全力创造美的人才会对至美的人或事物全身心地投入,并流露出感人的真情。
     
       中午,他离开了海滩,返回旅馆,乘电梯回到了房间。在房间里,他在镜子前照了很久,端详着自己灰色的头发,疲倦硬朗的面容。这时,他想起了自己的声望,想起了那么多人因为他的准确优雅地运用词句的能力而敬仰他——他认为自己证明了他所具备的才能所给予他的所有成功,他关心甚至考虑起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接着,他走进餐厅,在小桌子旁吃了饭。当他后来进入电梯时,那些年轻人也吃完了饭,推搡着进了这个盘旋上升的小电梯,塔齐奥也在其中。他就站在阿申巴赫边上,这是第一次他们离得这么近,阿申巴赫能够近距离地看清所有细节。有人跟这个孩子说话,他面带不可思议的可爱的微笑作答,接着,他在第二层跨出了电梯,向后走了走,眼睛看着地面。美丽会使一个人害羞,阿申巴赫想,并琢磨着为什么会是这样。事实上,他注意到塔齐奥的牙齿长得并不好,有些参差不齐,颜色暗淡,缺少健康的色彩,带着贫血症患者牙齿上常见的奇怪的半透明的特征。他的躯体有点虚弱,看上去有点病态,阿申巴赫想他也许不会活太久。他根本没有注意为什么这么想时,自己会有一种愉悦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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