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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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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奥兰多很快厌倦了这种生活方式,不仅厌烦它很不舒适,周围的街道弯弯曲曲,而且厌烦人们的举止粗野,与原始人没什么两样。我们务必记住,在伊丽莎白时代,人们可不像我们这样,觉得犯罪和贫穷非常有趣。他们不像我们现代人,羞于埋头书本,也不像我们,以生为屠夫之子为荣,不识字反而成了美德。对我们所谓的“生活”与“现实”多少总是与无知和残忍相关联,他们想都没想过,也根本没有相当于这两个词的同义语。奥兰多结交他们,不是为了寻求“生活”,离开他们,也不是为了寻求“现实”。他多次听他们讲杰克如何掉了鼻子,苏姬如何失去贞操。必须承认,他们把这些故事讲得活灵活现,但他开始对这种重复感到厌倦,因为切掉鼻子的方式只能有一种,少女失去贞洁也是如此,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而千姿百态的艺术和科学却深深刺激着他的好奇心。于是,在怀恋他们的同时,他不再经常光顾啤酒馆和撞柱游戏球道,他将灰披风挂进衣柜,又露出颈上亮晶晶的星和膝上闪闪的嘉德勋章,再次出现在詹姆斯国王的宫廷里。他年轻、富有、英俊,他所得到的喝彩声,无人可比。
     
     
     确实,有许多淑女为他倾倒。至少有三人的名字可在婚姻中与他的名字连为一体,她们是克罗琳达、斐薇拉和欧佛洛绪涅,他在他的十四行诗里如此称呼她们。
     
     
     下面我们来依次介绍。克罗琳达小姐仪态秀美,有六个半月的时间,奥兰多确实与她来往频繁,但她的睫毛是白色的,她又见不得血。父亲餐桌上端来的烤野兔,竟让她昏了过去。她还颇受教士的影响,节省下自己的内衣,送给穷人。她以改造奥兰多、洗清他的罪孽为己任。这让他很厌烦,索性退掉婚约,而巳对她不久患天花而亡倒也不太悲伤。
     
     
     下一位斐薇拉,完全属于另一类型。她是苏默塞特郡一位穷乡绅之女,全凭钻营和察言观色,在宫中步步高升。她总是一身骑手装束,秀美的足弓和优雅的舞步,在宫中赢得一片称许。但有一次,就在奥兰多的窗下,一只小狗扯了她的丝袜(公正而言,斐薇拉的袜子不多,而且大多是羊毛袜),她情急之下欠考虑,竟用鞭子抽它,差一点要了它的命。酷爱动物的奥兰多这下注意到,她的牙齿参差不齐,两颗门牙内凹,他说,在女子身上,这肯定是刚愎自用和性情残忍的征兆,当晚就终止了婚约。
     
     
     第三位欧佛洛绪涅,恐怕是至此让他真正动情的一位。如同奥兰多,她也出身名门,是爱尔兰戴斯蒙德家族的千金。她美丽、健康,从不大惊小怪。她讲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语,虽然下牙有点变色,但上牙完美,无可挑剔。她的膝边总有一条小狗相伴,她用自己盘中的白面包喂它。在维金纳琴的伴奏下,她的歌喉美妙之极。她很注意保养,总要睡到正午时分,才肯起床梳洗打扮。总而言之,对奥兰多这样的贵族,她堪称一位完美妻子,而且此事已进展到双方律师忙着商量婚约、寡妇授予产、财产赠与、住宅及其宅基、财产保有权,以及两大财富结合之前所需的一切事项;但凛冽的大霜冻突然降临,而凛冽和突如其来那时就是英国气候的特征。
     
     
     历史学家告诉我们,大霜冻是英伦诸岛经历过的最严重的霜冻。飞鸟在半空中冻住,像石头一样坠到地上。在诺里奇,一位身强力壮的年轻农妇过路,旁人看到凛冽的寒风在街角处袭击了她,瞬间她就化为齑粉,像一阵尘灰般被吹上房顶。这期间,无数牛羊死去。人的尸体冻得硬邦邦的,无法与床单分离。常常会看到整整一群猪冻僵在路上,动也不能动。田野中遍布活活冻死的牧羊人、农夫、马群和赶鸟的小男孩。有的人手放在鼻子上,有的人瓶子举到唇边,还有的人举着石头,正要掷向一码远外树篱上的乌鸦,而那乌鸦也像是一只标本。这次霜冻异常严酷,接着发生了石化现象。不少人推测,德比郡的一些地区之所以岩石剧增,不是由于岩浆喷发,因为并没有发生过这种喷发,而是由于一些倒霉的行路人凝固了,实际上他们就在原地变成了石头。教会对此帮不上多少忙,虽然有些土地拥有者把这些遗体尊为圣物,但多数地区宁可用它们作地标、羊搔痒的柱子,如果形状适合,还拿来做牛的饮水槽。时至今日,它们大多仍被派作这种用场。
     
     
     然而,就在乡民生活极端匮乏,乡村贸易停滞不前之时,伦敦却沉浸在一片骄奢淫逸的狂欢气氛中。新王把宫廷设在格林尼治,并乘加冕之机笼络民心。他下令将封冻二十多英尺厚的河床及两岸六七英里宽的地带清扫出来,装饰成公园或游乐园,修建凉亭、曲径、球道、酒肆等等,一切开支由他负担。
     
     
     他令人划出正对宫门的一块地,用丝绳拉上,与百姓隔开,供他与廷臣专用。此地立即成为英国上流社会的中心。面蓄胡须、颈套轮形皱领的大政治家们在皇家宝塔绛红色的遮棚下处理国事。军人们在顶铺鸵鸟毛的藤条凉亭里策划如何征服摩尔人和攻陷土耳其。元帅们手擎玻璃杯,在狭窄的小路上踱来踱去,挥手指向地平线,讲述西北通道(西北通道,伊丽莎白时代的探险家沿美洲北部海岸行驶,希望找到一条通往远东的海路。)和西班牙无敌舰队(西班牙无敌舰队,16世纪西班牙舰队,1588年被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派遣去攻打英国,战败。)的故事。情侣们在铺着紫貂的长沙发上调情。王后率领女官们来到室外,冻玫瑰雨纷纷扬扬洒落下来。彩色气球悬在空中纹丝不动。四处燃起一堆堆巨大的松木和橡木篝火,里面撒了大把的盐,火苗因此闪烁着绿色、橘黄色和紫色的火焰。但不管篝火烧得多旺,也融化不了钢一般坚硬的透明冰层。这冰层清澈见底,几英尺下的深处,时而可见一条鲆鱼或一只鼠海豚。一群群鳗鱼纹丝不动,仿佛处于昏睡状态,它们是真死,还是因为窒息而假死,回暖后尚可复生,这是让哲学家疑惑的问题。伦敦桥附近的河面,冰结了近二十英寻厚,河底的一条沉船清晰可见。前一年秋天,这条运苹果的船因超载而沉没于此。有个老妇,身穿彩格呢上衣和环裙,肩负水果,要乘小贩船去对岸萨里的市场。现在她坐在那里,膝上都是苹果,看似正准备向哪位顾客兜售,但她那青紫的嘴唇透露出真情。这是詹姆斯王格外喜爱的一幅图景,他会带领廷臣,在那里极目眺望。简而言之,青天白日下,顶数这景象辉煌、艳丽。
     
     
     但狂欢节最热烈的时刻当在夜里。霜冻仍在持续,万籁俱寂,月亮和满天星斗闪烁着宝石般幽冷的光。廷臣们伴着长笛和小号的优雅音乐,翩翩起舞。
     
     
     不错,奥兰多不属于那种舞步轻盈、擅长跳库朗特舞和伏尔特舞的人,他有点笨拙,还有点心不在焉。与那些复杂花哨的外国舞相比,他宁可跳自己从小熟悉的简单的民族舞。一月九日傍晚六点,他刚跳过几曲四步舞或小步舞,便瞥见一个身影,从莫斯科大公国使馆凉亭那边飘了过来。他的好奇心大发,因为那人身着宽松的俄罗斯式束腰衣裤,让人辨不出男女。这位不知姓名,不辨性别的人,中等身材,苗条纤细,一身牡蛎色的天鹅绒,用罕见的绿色皮毛镶边。然而在那全身散发出的特殊魅力映照下,所有这些细节都淡化了。奥兰多脑中迅速涌出各种最极端和最奢侈的意象和比喻。他称她为西瓜、菠萝、橄榄树、翡翠和雪中之狐,一切都是在三秒钟之内;他不知道自己是听到、嗅到、看到她,还是三者兼而有之。(虽然我们的叙述一刻不能停,但此处我们可以飞快指出,此时他脑中所有的意象都极其简单,符合他的感觉,而且大多来自幼年他所喜爱嗅闻的东西。不过,若说他的感觉非常简单,这些感觉同时也非常强烈,让人难以停下来寻找其中的原因。)……西瓜、翡翠、雪中之狐,他如此狂热地赞美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男孩,天哪,一定是个男孩,女子绝不可能如此敏捷、矫健。那男孩几乎是踮着脚尖从他身边掠过,奥兰多懊恼万分,几乎要揪自己的头发,因为如果此人与他同性,那么一切拥抱就成了泡影。但那人又滑近了,双腿、双手和姿态都像男孩,但没有一个男孩会有那样的双唇;没有一个男孩会有那样的胸脯;没有一个男孩会有那样晶莹剔透的碧眼。最后,不知名的滑冰者停下来,向从旁经过的国王行礼,姿态雍容华贵。
     
     
     此刻,国王正由某位等待加官晋爵的廷臣陪跳曳步舞。她站在那里,距奥兰多只有咫尺之遥。是女子。奥兰多痴痴地望着,浑身颤抖,忽冷忽热;他渴望扑向夏空,渴望踩碎脚下的橡树果,渴望用双臂搂抱杉树和橡树。实际上,他时而抿住嘴唇,时而半张半闭,好像要用秀气、雪白的牙齿咬住嘴唇。而此时,欧佛洛绪涅小姐正依偎着他的臂膀。
     
     
     他发现,那陌生女子名叫玛露莎·斯坦尼罗夫斯卡·达姬玛尔·娜达莎·伊丽亚娜·罗曼诺维奇公主,是随从莫斯科公国大使前来参加典礼的,大使是她的叔父,或是她的父亲。关于莫斯科大公国,人们知道得不多。这些人都蓄长须,戴皮帽,沉默寡言。他们喝某种黑色的液汁,但不时把它们啐吐到冰上。他们都不说英文,但有些人会说法文,而在英国宫廷中,能说法文的人又寥寥无几。
     
     
     下面这件事促成了奥兰多与公主的相识。为款待王公贵族,在巨大的遮棚下摆开了一溜长桌。公主被安排坐在两位青年贵族之间,一位是弗朗西斯·弗瑞勋爵,一位是年轻的摩里伯爵。奥兰多与她隔桌相对。看到她很快让他们陷于难堪,是件很好笑的事,因为他们虽然都是不错的小伙子,但他们的法语与未出世的婴儿相差无几。晚宴一开始,公主便转身对伯爵说(她那妩媚的模样让他销魂):“我想,去年夏天,我在波兰遇到一位来自你们家族的绅士”或“英格兰宫廷贵妇的美丽把我迷住了。我从未见到过像你们王后这样典雅的夫人,还有她那精致无比的发式。”弗朗西斯勋爵和伯爵两人立即面露尴尬之色。于是一人给她盛辣根沙司,一人吹口哨,唤狗过来讨吃髓骨。公主看了,不禁大笑。坐在对面的奥兰多,视线越过桌面上的野猪头和填馅儿孔雀,与她的视线相交,也大笑起来。但他的笑容突然僵住了,因为他感到了某种疑惑。他激动地自问:迄今为止,我究竟爱过些什么人呢?答案是,一位骨瘦如柴的老妇,不计其数的红脸蛋儿妓女,一位成天哀诉的修女,一位刚愎自用、言语刻薄的女冒险家,一位毫无主见、沉浸于花边与礼仪的女人。爱情于他,恍若锯末和炭渣。他的全部体验乏味之极。他惊诧自己如何能够历经一切而不觉厌倦。因为当他注视公主时,他体内的血融化了,血管中的冰化为美酒。他听到水在流淌,鸟在鸣啭,春天降临,荡涤了冬天枯寒的景象;他的男性气概随之苏醒;他跃马冲向凶悍甚于波兰人和摩尔人的敌人;他潜入水底;他看到裂隙中长出危险之花;他伸手……事实上,当公主对他说“劳驾,请把盐递过来”时,他正匆匆作成一首激情洋溢的十四行诗。
     
     
     他的脸涨得通红。
     
     
     “不胜荣幸,小姐,”他回答道,说得一口标准的法语。感谢上帝,这种语言他运用自如,好似母语;他的老师是他母亲的女仆。但是对他来说,也许,从不会说这种语言,从未回答过这个声音提出的问题,从未追寻过这双眼睛射出的光芒……也许结局会更好。
     
     
     公主接着问他,这些蠢家伙是些什么人?那个坐在她身旁、举止像马夫的人是谁?
     
     
     他们倒在她盘子里的是什么?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让人恶心。难道英国人与狗同桌用餐?那个坐在长桌另一端、头发梳得像五朔节花柱(五朔节花柱,英国民间庆祝五朔节时常绕此柱舞蹈、游戏。)的滑稽人物,难道真的就是王后?国王平素吃东西也这样口水四溅吗?那群花花公子,哪位是乔治·维利耶(乔治·维利耶,詹姆斯王的宠臣,后封为白金汉公爵。)?这些问题最初令奥兰多不安,但它们提的是那样俏皮和离奇,奥兰多不禁开怀大笑起来。周围的人一脸茫然,奥兰多看出他们没一人听懂一个字,回答她的提问,也开始变得无拘无束起来,而且像她一样,说地道的法语。
     
     
     就这样,他们两人开始了一种亲昵的关系,而它很快又演化成宫中的丑闻。
     
     
     没过多久,人们就注意到,奥兰多对这位莫斯科女子的关照,远远超出了礼节的需要。他从不离她左右,别人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谈话,却能看出,他们总是谈得很热闹,而且经常脸红,笑出声来,所以哪怕最迟钝的人,也能猜到他们的话题。况且,奥兰多本身的变化令人惊奇。从未有人见过他如此活泼,一晚的功夫,就摆脱了孩子气的笨手笨脚。过去这小伙子整天郁郁寡欢,一进女人屋,总要把桌上一半的饰物碰翻在地。现在他变了,变成了一个风度翩翩、殷勤有礼的绅士。看他搀那个莫斯科娘们儿(人们就这么称呼她)上雪橇,看他伸出手来请她跳舞,接住她故意掉下的花点手帕,或履行这位高高在上的女人吩咐而其情人等不及的无数义务中的任何一项,那些情景让老年人昏花的老眼发亮,年轻人的心跳加速。但这一切之上,笼罩着一层阴云。老年人不以为然,年轻人窃窃私语,大家都知道奥兰多另有婚约。玛格丽特·奥布莱安·奥代尔·奥瑞利·泰尔科奈尔勋爵小姐(这正是十四行诗中欧佛洛绪涅的真实姓名),她的左手食指上戴着奥兰多送的闪闪发光的红宝石戒指呢。按理说,她最有权得到他的关照。但她即便将自己衣柜(她的衣柜很多)中所有的手帕一条条掉到冰上,奥兰多也不会弯腰去拾。要等他来扶她上雪橇,二十分钟不算多,最后还只能屈尊让黑人仆从伺候。她滑冰时——她的姿态很笨拙——无人在旁喝彩。她摔倒后——她常常摔得很重——也没人会扶她起来,掸去她衬裙上的雪。她虽然生性冷静,难得较真儿,更不愿像多数人那样,以为一个外国女人就能夺走奥兰多对她的爱,但最终,连玛格丽特勋爵小姐本人亦开始怀疑,有什么让她失去平静心境的事件正在酝酿之中。
     
     
     的确,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奥兰多越来越不屑于掩饰自己的感情。他会找个藉口,离开刚刚还在一起吃饭的伙伴,或从准备跳四步舞的滑冰者身边溜走。此后片刻功夫,人们就会发现,那莫斯科娘们儿也不见了踪影。而最让宫廷恼怒,同时刺痛其最敏感处,即其虚荣心的,是常有人看到,这一对男女溜出河上用丝绳拦出的皇家圈地,混迹于普通百姓之中。因为公主会忽然跺着脚大喊“带我走。我讨厌你们那些英国痞子。”她此处是指英国宫廷。她说自己已忍无可忍,英国宫廷中处处是热衷窥探他人隐私的老太婆、死盯着人看个不停,还有处处自以为是的男人,只会踩人的脚。他们发出难闻的味道。他们的狗在她的腿中间跑来跑去。活在这里像活在笼子中,不像俄罗斯,他们的河床有十里宽,任六匹马并驾奔驰一天,不见人的踪影。再者,她也想看看伦敦塔、皇家禁卫军仪仗队、教堂栅栏门上的首级,还有城中的珠宝店。于是奥兰多带她到城里看了禁卫军仪仗队和叛匪的首级,在皇家交易所买下她中意的所有珠宝。但仅仅如此还不够,两人都愈来愈渴望整天私下里厮守在一起,躲过众人的大惊小怪或窥视。所以他们没有回伦敦,而是调转头,很快远离了冰封的泰晤士河面上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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