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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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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1年的秋天迟迟进不了状态,秋老虎肆虐,暖风吹得C城满大街的短裙短衫随处可见,一点也没有北方城市进了十月后的风沙扑面。随处可见的大蒲扇,一些贪晾的依旧抱个席子睡在街道上。
      城南一个破工地上,高高的手脚架快封顶了,售楼部一期的房子销售表上贴满了小红旗,二期只挖出了一个大坑,也零零星星有了点小斩获。
      张宽光着大膀子缩在其间一个小小的工棚里看着边上的几个人在甩扑克,脚旁边三个电风扇呼啦啦转动着。从那个学校离开后,张宽没有回家,因为他老娘的一句话伤着他了。
      “你就在外面混着吧,什么时候命都混没了,也别指望我们能给你收尸”。他知道他气着老娘了。当时把要五万块钱事说出来,老娘没从电话线那头冲过来给他几个大耳瓜子就是便宜他了。
      他的确是够混的。
      钱到底是汇过来了,尽管知道这钱也不足以挽回钱校长的命,他还是把钱硬塞进了钱斌的手里,才敢扭了头去看钱校长。可那个犟老头打着营养液一脸铁青地躺在八人一间的病床上,自己还不利落一见到张宽就眼泪鼻涕都下来了,死挣活挣让他赶紧去给教育局的人道个歉,认个错,说这样就把处分撤销了,要不他背个这么个东西以后可怎么好。
      认错,屁,张宽压根就觉得自己难得英勇一回,哪来的错。
      以后。张宽还真没想过以后。他本就是个过一天算一天的主。只要是到不了跟前的事那都离他远着呢。他不想以后,只是知道这个地方他不能待了。打人怎么了,那个王八蛋打他一顿都是轻的,还就为了这点破事报了警,不就是掉两颗牙吗,老子就为了这两颗牙还在号子里关了两个晚上呢,要搁到以前,谁他妈的敢。
      张宽拍拍屁股离开了,顺子哭成了泪人一样,还有那帮穷孩子,能拿得出手的都想拿出来让张宽留着做纪念。张宽什么也没要,什么也没留,把自己东西一人一件分光了买了车票就逃了出来。
      那些孩子他管不了了,不是责任不责任的事情,一个你所看中自认为崇高的事情被颠覆起来其实那么容易,他知道他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不可能让他们吃上了蔬菜就保证了他们的营养,不可能离了他那些孩子就真的会失学,办法总会有的,那些坐在办公室里喝着茶,闲得时候唠唠嗑、有事的时候喝喝酒的人他们是想办法的人,即然把那么多人放在那个位子上,就肯定是需要才放的。
      而那里没有张宽的位子,张宽不想再为那些想想就觉得憋闷的事情耗在那里了,所以他回了自己的城市却没有回家。
      他先找了一份文职工作,打了两天电脑,闲坐了三天之后,拍屁股走人了。接下来进了一个医药公司做销售,这活倒是比文员强多了,可张宽也只做了一个月,每天跟着带着他的医药代表背个大包在各大医院里进进出出,张宽自己一个单子没做出来,基本工资交了房租后,连吃饭都不够,倒是看到那个代表开着小车拉着科室主任,吃得是油光满面。明白了药是这么进医院的,张宽赶紧另寻门路。
      接下来的工作到不错,电脑城里装兼容机,一手的水货配个高配置再有张巧舍如簧的嘴,一台机子怎么也能挣个大一千的,可这一千落不到张宽口袋里,他只能做扛进扛出送货的活,还不是那种面的一跑起来就到了的送货,是抱个主机箱再架个显示器挤在摩的的后面,还得眼观六路,穿巷子抄小路,一次他能落下二十元。看着那些卖卖嘴动动手叫做技术员的工种,张宽也羡慕,可他真做不了。学校学的所有的电脑知识加起来比不上他打游戏学来的,更比不上那些进了什么这个、那个培训班的强,张宽没钱也没时间去培训,送货摔了一次之后,挣的还不够赔的。
      接下来就是沦为社会底层的渣子,住着七八个人的大通铺,为着一日三餐发愁。他从来没有想到别人越混越好,自已人高马大,卖不了脑子卖力气也行,可到了自己这里怎么就越混越混不下去了。
      差不多在这个城市把该干的都干了一遍,张宽最后进了工地开铲车。这对于他来说不算太掉价的事情,他没法坐在办公室干着听着训斥或跑跑腿的活,或着就是那些不需要技术,只要有些人脉懂点规矩的销售,再者那些体力活。那些不适合,最关键的是他四年大学学完后,他没法说清除了教课,他真正会干什么。所以那个看着简单换换挡,转转盘子的活他应下了。白天坐在高高的驾驶室里看着翻斗一斗一斗的装卸,计算着方量,晚上就在那个大帐篷里打着他的小游戏。
      那个原本是苏桦的笔记本电脑顽强地生存着,支教的一年,通不了网,他也不用,现在依然通不了网,可他享受的是城市的便利和现代。游戏盘一个接一个地攻歼了,虽然机子太弱不过瘾,可他也是这里面唯一的一个可以摆弄电脑的文化人。
      张宽现在绝不是一个开铲车就想着开一辈子的人,在C城颠簸大半年,没有野心也磨出点野心了,没有欲望也升起了点欲望。开铲车只是糊口之用,每天跟那帮粗爷们打打牌,抬抬扛,再吹吹牛,呱骚呱骚女人,这日子也能过得挺乐呵。可张宽心思除了这个还用到了别处,每天滴溜滴溜转转眼球,东看看西看看,干了不到三个月,张宽真在这里看到了他想要抓住的东西。
      张宽回家是大年二十八那一天,找出握了快两年的钥匙塞进钥匙孔,转了半天也没打开,正琢磨着为什么,就听里面骂开了。“哪个不长眼的,大过年的还来偷。”张宽听出声音是老娘的,心里一酸,脸上倒乐开了,没想到开门的竟是提了把笤帚的张保林。
      张保林看到穿着一件破军用棉袄几乎快变得跟民工一样的儿子差点老泪纵横,也不知道这死东西是怎么穿着这一身穿过这个生活区走进来的,看着当年非名牌不要的张宽,如今落魄成这个样子,别人还不得把他张保林笑话死。
      妖精骂骂咧咧的出来,也不复当年的妖冶,早被磨的四平八稳,看到儿子,脸变了几变,嘴抖了几抖,冲过去先把那件破棉袄拔下来扔门外了,再拿了件张保林的黑羊绒大衣给儿子裹上,自己生气时说的什么早忘了,忙着给儿子端茶倒水递吃的,看到儿子一手的血泡还有一个老大的疤,手直接上阵了。“啪、啪、啪”给了脑袋上狠狠来了几下,“怎么不死在外面,怎么还有脸回来。”骂完了,才有功夫躲到房间里面去抹泪。
      “回来了就好。”张保林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说,儿子狼狈的吃相看得成天酒山肉海的张保林心酸难忍。
      “看看你们这几个,苏桦就不说了,要是你也不回来,这年还有什么过头。”
      听到苏桦的名字,张宽停下了嘴里的吃食,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名字,还是这一年多来头回从别人嘴里听到。
      “苏桦在外面好吗?”张宽问的迟疑,这其实是他最不想知道的问题,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苏桦想干什么,该干什么,就像是早打好的草图,只是往上面填色就成了,当然,还是怎么鲜艳怎么来。他不清楚自己不想回来,是不是就是因为不想知道苏桦的消息。可他回来了,苏桦也必定是躲不掉的。
      “好着呢,那孩子不知道比你强多少倍,上个月打电话回来说他拿了个什么学位,好像挺厉害的,问他妈妈也说不清,说全是外文,听了也记不住。再看看你,你这样子,叫我说什么好,你-------”
      “他没说回来的事?”张宽打断了张保林的说教,又开始蒙头吃饺子。
      “没,只是给他妈妈寄了钱,抽个空,你也去看看冯阿姨和陈叔叔,你陈叔这两年身体很差了。”
      “嗯。”张宽答应了一声,低下头看着他妈包的一个个簿皮大馅的饺子,他记得苏桦特别爱吃,每次看到他吃,小嘴就不停地舔啊舔的,张宽还故意拿到他跟前晃荡过他,把饺子凑到苏桦嘴边,等他一张嘴,就收了回来塞进自己嘴里。
      其实真正在记忆里张宽能搜出来对苏桦的好,也就只有饺子了,张宽曾给苏桦送过两次饺子,那还是他妈强迫他的行为,每一次苏桦总是一声不吭地看着,再慢慢的吃,总还要留一些给他的养父母,他相信那些饺子的数目,苏桦一定悄悄地数过。
      吃着吃着,张宽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妈的,这磨人的孙子。
      张保林还真是头一回看到自己儿子掉水珠子,当然那些他打出来的不算,心里一酸,也不知道儿子在外面到底受了什么委曲,竟然难过成这样。
      张宽很快伸手擦了把脸上,抬起头,掩饰了半天,没话找话说。“爸,你怎么把我当小偷了。”
      张保林端了碗饺子汤放在儿子眼前,“别提了,前几天刚让人把锁撬了,你妈的那些首饰还有些现金都顺走了,现在到了年根上,小偷也猖狂的紧。”
      张宽默了,小偷竟然能偷到他家里来,想想过去他爸在这个厂的威信,别说偷了,站门口多待一会都能有人问长问短。再看看张保林现在丧着一张脸,张宽挺心痛他老爷子,那绝对不是为了丢了那几个钱心痛。
      泡了一杯他爸最爱喝的龙井,又像模像样的把盘子碗碟拿进去洗了,张宽连洗碗槽都擦得干干净净,从小懒得冒泡的死崽子突然勤快起来,把张宽老娘看得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连‘你别弄了我来’都忍在了嘴边忘了说。眼睛跟着儿子背影转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这死东西还真是自己不争气的儿子。
      坐在张保林的对面,张宽拿起桌上的中华抽了一根出来,听到他老子鼻子里哼了一声,装着没听见,点着抽了一口,然后冒出来一句,“能不能给我借点钱。”
      张保林手一抖,一杯子水差点没全倒在身上。
      “小兔崽子,你还真是为了钱回来的,刚你妈还悄悄说肯定是外面混不下去了,缺钱了,才想着回来,我还给你辩护来着,没想到你小子长了二十多年,饭没吃你一顿你就只惦记你老子的钱。”
      张宽站了起来,一脸愧疚地拿了条毛巾把张保林身上的水擦了,又重新倒了一杯端过来。
      “这次和以前不一样,这次是为了我自己,我想弄个工程队,你不是还管着城建这一块吗,也就是拉大旗作虎皮,别的我不懂,我学的教育,靠那个吃饭,我得气死,再说教师证毕业证还让人扣着呢。这个风险小,利润高,不还给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了?”说到这,张宽自己都笑了起来。
      出去待得这一年半,张宽什么都看透了,理想、道德都是让别人敬仰的,能吃能喝吗?那两垄土坷垃里的白菜,那些清汤寡水的菜粥,那个破的漏了气的蓝球带来的孩子由衷的笑声--------
      张宽不是个圣人,自小不是。
      工地上包工头一次给主管部门塞的钱够他张宽蹲在那所小学干几辈子的,够那些孩子们吃几年的,而自己身边明摆着的这些资源为什么不加以利用。
      张保林看着儿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早在几年前就成立了小公司,挂着别人的名承接项目,这些都是事实,当年那个为了工厂没黑没白地干也是事实,现在看到儿子竟也像自己一样开始了敛财之旅,真还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劲。自己一直没有搬出去住,不就图了个这个厂是自己当年一手拉扯大的,当年的那股热情,爱厂如家的激情,没有一样是假的。可现在厂里一年不如一年,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哪一个不是往自己腰包里装,听说前两年因为投资失误,光一下背上来的债务,就够厂里的职工喝好几壶的,可领导心知肚明,还照样的愚民鼓吹,而职工还一门心思的兢兢业业,奉着当年他的那个‘爱厂如家’如圣旨,膜拜着。哪知道自己捧着的一直是一个空壳子。好几个车间停产了,工人没活干,没工资,孩子要吃,老婆要养,前几天光顾他们家的就是厂里一个老工人的儿子,吸毒把全家吸干了,这要放以前,他早就一大巴掌把他呼醒了,可现在,人关进了局子,偷了自己的东西,张保林还得找关系把人弄出来,那可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现在变成这样,活活的吞了一只苍蝇一样难受。
      社会真不同了,时代变了,人变了,他张保林不变也不行。
      看着灰头土脸的儿子,张保林半天没说话,扭了头进里屋,没多大一会摔了个小本本给张宽。
      “给你,别给我弄出来事就行。”
      张宽拿起来,打开,看了看数额吓了一跳,再想想自己当时问老娘要五万就跟要她命根子似的,不由觉得这世界上的事啊还真是挺好笑。
      “小兔崽子,别忘了去你陈叔叔家看看,苏桦这孩子真是太出息了,咱这院里谁不是提到他都觉得脸上光彩着呢。”
      张宽看着自己一脸欣慰的老爸,真不忍心拆穿事实,苏桦对他们一家感情复杂着呢,唯独不是他爸想要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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