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记(女尊)-心有所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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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事?”刚到房中坐稳,郑初南便当头问了一句,“是不是几位皇女那里不好安排?”以二女儿的能耐行事,若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断不会在终身大事上如此拖泥带水。
        舒妙烟低头沉默了一会,端起郑初南贴身小厮涵白递来的清茶,回答道,“那倒没有,”即使有这种事,她也能应付得来。于政事上她虽说地位敏感,却从不是任人摆布的主,要不然她的婚事也不至于能拖到今天尚未定下了。
        当然,这一切除了一个人——那便是当今皇上,她皇姨瑾帝。
        “那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郑初南紧接着又问了一句。他平常都是一副温和不露的样子,此时眼神却明显有些犀利。长女性子耿直,两年前为了要娶那相府的小公子差点得罪了太女,这二女儿若再在这件事情上栽跟头,他可就实在没辄了。
        舒妙烟愣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父君说的哪里话,这婚姻之事还不是父母之命,媒灼之凭,哪容得了孩儿自作主张。”
        郑初南微微一笑,看来他是猜中了。这二女儿话语虽然圆溜却根本没有否认的意思,自当与他料想的不差。
        他虽然于后院之事不屑争宠,却毕竟是大家出身,多年来这整个安亲王府在他打理下井然有序半点不乱,于府中各人各事他不说是全然知晓,至少也能摸个八九不离十。
        二女儿舒妙烟平日里话不多,对身边几个他刻意安排的小侍也并不热衷,若他心思粗糙些自当会听信她的解释,朝中事务繁忙,应酬举目不暇等等,但这婚事都提到了桌面上,以她的性子和身份却没有半点动作,若不是身体有问题那便必定是有什么迈不去的坎,不然的话还不早就在皇上面前顺水推舟将人娶回府了?
        若他没有猜错,那男子的身份怕是与这安亲王府很不相当,可千万莫要是什么风尘中人才好。这二女儿身份炙手可热,须得娶个门当户对的夫郎才能稳固地位,若是钻角牛尖对那些个身份云泥之别的人起了心思,倒真是件麻烦的事。
        “烟儿,你姐姐在这事上已是前车之鉴,至今太女与她还是貌合神离,她们自小便是一同长大的情份,却终是抵不过这朝堂政事上的利益,你看如今她是将那少华娶回了家,还不是一样得娶侧纳侍么?她两个是在一块了,可到底也圆不了当初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豪言壮志,这情爱之事,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待得时日久了,你自然会明白当初的坚持不过是少年热血冲动罢了。女儿家当以政事为重,儿女情长的事情,闲来拈花弄月附庸风雅而已,别太当真了才是。”
        郑初南一改往日的和颜悦色,话语间的语重心长叫舒妙烟略微有些不自在。这桩心事她压在心底已经许久,只想着拖过一天便是一天,又哪里会想到这么快就要直面相对?
        她顺着皇上的意思娶个正君自是不难,不过是眼一闭心一横的事情。可是那个人呢?以那人的心气性情,会甘愿屈居人下做她的侧室吗?想到这里,她几乎是立时地在心底冒出否定的回答,他若不是一剑将她有多远劈多远,那便是从此再也不会和她多说上半句话。
        “父君,此时孩儿自有主张,定不会叫母亲烦神。”舒妙烟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那笑容看上去甚为清雅,却叫人看出几分狡猾的意味。
        郑初南盯着她那抹笑看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你总得告诉爹爹他是哪家的公子吧?别是那楼里连家世都没有的人,那样就算是皇上同意,他也入不得族谱的。”说完他有意无意的瞄了眼正垂首立于她身后的两名清秀男子,这两个孩子是他亲手所选,身家清白又知书识礼,多年来一直跟在她身边出生入死,最终却连她的半点衣襟也没沾上,真正是让他很不甘心又无可奈何。
        舒妙烟眼角的余光自身后的千安、千柳身上轻轻掠过,笑道,“看来爹爹今日是不问出个子丑寅卯来不会放过我了,那女儿便不瞒爹爹了,他叫邵含雨。”
        此言一出,原本安静立于舒妙烟身后的千安、千柳二人脸色瞬时便白了几分,在对上郑初南探究的目光后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邵含雨是谁?”郑初南蹙紧了眉头,声音中有一丝冷意,“从没听说过有什么姓邵的人家可以配得上我安亲王府的。”
        舒妙烟笑笑,提醒道,“爹爹不记得皇上前两年最宠爱的那位邵侍君了?”
        郑初南一怔,随后反应过来,神色里掠过几许不屑,“那种人本来就成不了大气,如今皇上不是也极少去他宫里了?”这邵侍君于皇宫里位份不高却极为出名,前几年皇上曾于御宴上当场为了他悖了太皇夫的面子,可见对其的宠爱。
        说到这邵家,倒真正是个不上不下的人家,入不得高门大户,身份却又因那邵侍君矮不了哪里去,在晋国勉强能算得上是个有背景的商家,只不过随着皇上对这位邵侍君渐渐的平淡,邵家的地位也渐渐有些尴尬起来,原先族里倒有两位弟子曾因这裙带关系任了那七品的闲差,这两年却因没什么明显的建树被派去了偏远的治地。
        “那等人家又怎能做你正君?你若是喜欢,回头找个日子把他抬进院子便是了。”郑初南的话里明显有些怒气,他女儿好歹也是御封的世爵王侯,正君至少也得是四品以上大员的谪子方能配得起,这种小户商家能教出什么样的人来?连他妻主后院里那些庸脂俗粉怕也要强上许多罢?
        见舒妙烟依旧含笑不语,也不作任何明确回答,郑初南怒从心起,转向瞪向一旁的千安、千柳二人,“你们两个给我过来!”
        “说!烟儿和他是怎么认识的?你们两个枉我教费了许多年,竟让这么个狐猸子在眼皮底下勾起了主子的魂吗?”
        两人转头看到舒妙烟模棱两可的眼神后脸色又白了几分,却只能依言上前走到了郑初南的身边。
        “回王君大人,”千安无意识地扯了扯衣角,不再去看舒妙烟的神色,“主子和邵家家主相识于沧城之战中,当时邵公子身染重病,却在无意中救了主子一命。”
        “你是说他救了烟儿?”郑初南明显有些不信,一个身染重病的文弱男子又怎能救得了武功高强的舒妙烟?
        沧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舒妙烟仅在两年前去过沧城一次,当时正是为了圆她娘亲的梦想去征讨休生养息中的卢国,因为准备充分再加上重兵直逼入境,倾力之下节节胜利,竟一举轻易攻破了对方的京城,如今那卢国已是归属晋国的附属国,岁岁纳贡,年年朝拜。当时沧城兵荒马乱,这邵家人去那里做什么?
        舒妙烟立马看破了父亲的想法,不愠不火地解释道,“邵家是生意人,战乱之时当要把握商机,含雨一直身体不好,自小就被他娘亲带在身边,当时我急缺一批药材,正是邵家家主雪中送炭才得以解决,否则哪有那么快拿下卢国。”
        “她有那么好心?”怕是想把她的病儿子赖给安亲王府吧?郑初南强忍住后面半句,堪堪地咽下一口茶,温言道,“她为何在那时候正好能帮上你?你可有仔细查过邵家的底细?我听说商家向来重利,说不定正是她与卢国暗中往来,以此洗白身家也未可知。”
        舒妙烟不得不承认她爹这许多年的王君不是白当的,心思慎密得令她都有些难以招架,只可惜他这副心思不用到后院上面,却偏偏用都用来对付她们姐妹三人了。
        其实她也曾十分怀疑邵家的来历,这几年也没少去查探,可多方汇报过来的资料根本及不上邵含雨和自己说的多。
        想到这里,她摇头道,“父君,女儿还不至于这点防备都不懂罢?就算是我能耐不够,皇姨那边几个殿下可是下了苦功夫去查过的,难道父君有什么高见?”
        郑初南此时才反应过来,他竟险些被女儿的狐狸性子给绕了进去,这才说了几句话,他这么关心那个男子做什么?
        “咳,这是你的事情,爹爹知道你是个懂得分寸的孩子。如此你既在婚事上没什么为难的,我便进宫去和皇夫殿下商量一番,这事早点定下来也好,免得生些什么不该的乱子出来。”
        舒妙烟心中一动,想要说什么却是止住,她的目光缓缓地落在院外正蹒跚走来的母亲身上,终而微微点了点头。
        六年前母亲受伤之后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让她代笔上折卸了军中要职,并在看到皇上的第一刻颤巍巍地从枕下拿出从不离身的兵符郑重交还。当时她正在榻前侍候母亲,却没想到皇上只将兵符拿在手里端详了片刻便转手递给了她,慎重吩咐道,“皇妹,你是为了朕的天下才这样,若是朕这般急不可耐地收回兵权,岂不要被天下人耻笑?这天下是舒氏的天下,自当是你我姐妹共同的天下,妙烟武学承你真传,从今往后便让她为朕守住这一片大好江山罢!”
        当时皇上的话言犹在耳,娘亲期许的眼神自那天起就从未变过,难道她真的要为了邵含雨辜负了她们的厚望?
        为谁相思
        舒妙烟心有所属之事很快在安亲王府内流传开来,远在固河的舒妙竹草草结束了巡察,快马加鞭在短短七日内赶回了府。
        “他再好也不过是个男子,在皇权和家族面前,感情能算什么?”尚未来得及回房喝上一口凉茶,舒妙竹就一头冲进了书房,揪住正埋首奏折中忙得不知天昏地暗的舒妙烟。
        “我就是你最好的例子。”舒妙竹的声音听上去痛心疾首,舒妙烟眼角却瞄到廊角下正一脸黯然迟疑着不知是否该继续前进的梁少华。
        “大姐,姐夫来了。”舒妙烟压低声音提醒。她对梁少华的印象向来不错,这个男子并不似寻常大家公子般的不易亲近,也没那些假惺惺的手段,入府两年来也算是深得人心了。
        舒妙竹的神色僵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叹道,“我与少华自小情投意合,也曾互许一世独守,恩爱不倦。可世事哪能尽如人意,我若不纳那些侧夫侍君太女又怎会放过我?如今局势根本容不得你我独善其身,厚此薄彼那可是大忌。”
        “烟儿,我自小就别无选择地跟在了太女身边,如今你却不同,凡事可要慎重而为啊!”说完之后舒妙竹抄起桌上刚刚凉透的清茶一饮而尽,“我去寻少华,许多日子不曾见他,想念得紧。”
        舒妙烟不由莞尔。其实这大姐也是个性情中人,性子又温厚耿直,为了梁少华也算是情深意重的了。这世上又哪里全然圆满的事?
        这几日她特意将兵部的折子多担了些来看,其实不过是想麻痹自己。婚姻大事到底并非儿戏,侧夫侍君的可以冷落,这正君却毕竟是百年后与她共衾的人,她原以为那人必当是邵含雨不可,岂料如今她还是不得不认命,她许是有法子让邵含雨安心做了她的人,可到底也是辜负了曾对他许下的诺言。
        一生只娶他一人,当时她说这话的时候邵含雨只是一笑嗤之,说是情到深时所说的话根本作不得数,那时她尚且狠狠地生了次气,毕竟他是她这辈子第一个动心的男人,竟如此轻视她许下的承诺……
        她现今依然记得他说这话时嘴角淡淡的不屑弧度,那弯长翘如翼的黑色眼睫下犀利通透的眼神——他竟是这般轻易地看透了她。
        “主子!”思绪突然被打断,耳边响起轻浅温和的熟悉声音,正是一旁磨墨的千柳。门边的千安则两眼直直地看着她笔下的奏折,眼里是毫不掩饰的不赞同。
        舒妙烟低头一看,原来她思虑时竟忘了搁下笔,那张江侍郎特地标注过的地方被蕴染得漆黑一团,根本看不出本来写了什么。
        “也罢,我累了,先歇会罢。”她干脆撂笔靠在到椅子上闭目沉思,如今这情形可谓是她至今面临最为难的选择。一面是真心相爱的男子,一面却是自己亲口毁了自己许下的诺言,这算是哪门子事来着?
        情义二字,果然是自古两难全。
        她虽不觉得自己是个痴情种,却也觉得女子当有情有义。近年来为了这件事她没少花心思,不仅安排邵家那位邵贵君重获了皇上宠幸,更是暗中将邵含雨的两位姐姐都安排到了与她交好的户部侍郎张大人门下,只消是一个契机,邵家便能再借着皇上的金口重获隆宠。
        可在这节骨眼上却偏偏又出了点差错。两年前大姐舒妙竹突然死心眼的拒绝了太女撮合的婚事,扬言要一生只娶梁少华一人。害得皇上和几位皇女这两年对她也加强了戒心,像是防贼似的防着,但凡听到个风吹草动,她和哪家公子多说了句话,她们便会隐晦地劝戒她莫要因情爱之事犯傻。
        这犯傻两字的含义可谓是多重,她听得心底透凉,只能先捺下动作,暗中稳住邵含雨。
        可什么都能等得,这年岁却是不等人的。
        在晋国,但凡是正常的女子,十八岁前都会定下婚事,否则的话那将是件被人耻笑的事情。
        她原想以不变应万变,却不料还是被那高坐于庙堂之上的皇上给铆足了先机。此时她怕是坐在殿里笑眯眯地等着看她自投罗网罢?
        想到这里,她不由苦笑了一声。以她的智谋哪里是皇上那只老狐狸的对手?
        先前抬进安王府的那堆画卷里的男子怕是都是幌子,真正的正主肯定还在那乾正殿的皇上手心里捏着呢。
        邵含雨在她如此严密的保护下突然不翼而飞,就是用脚趾头也能想到谁才有那份能耐。
        “走,进宫。”舒妙烟忽地从椅上站起,咬牙吩咐了一句。
        千安、千柳闻言一顿,下意识地上前帮她整顿衣衫,一边对着门外唤道,“乔统领,请备轿。”
        两人手脚不停地收拾了一会,又交汇了几个会意的眼色后,暗地都吁了口气。
        待收拾妥当走到门外,一顶软轿已停稳在廊下,几名红衣侍卫井然有序地侯在轿子四周,垂目朗声道,“请主子上轿。”
        舒妙烟缓步上前,正抬脚跨入轿门时,旁边一名领头的蓝裳侍卫恭声道,“主子是去哪位殿下的宫里?”
        “乾正殿。”舒妙烟眉头一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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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正殿是历来女帝批阅奏折的地方。谨帝舒平眙历来勤政,这会刚过申时,正是她每日最为犯困的时候,眼看案上的奏折有不减反增的态势,一旁随侍的苗总管实在看不过去,小心翼翼地上前劝慰道,“陛下,申时过了,不如休息会罢?”
        谨帝为人严谨冷肃,平常的内侍未得传唤时根本不敢靠近半步,唯有这苗总管,因是自小伴着她一起长大的,对她了解颇深,这才敢在合适的时宜劝上几句。
        “好吧。”谨帝搁笔沉思了好一会,这才用眼角瞄了眼苗总管,淡淡道,“颂儿,你跟了朕这许多年,可有怨过?”说完转身走向偏殿的锦塌,懒懒地靠了下去。
        苗总管闻言微微一怔,脸上迅速闪过一丝复杂神色,面朝殿前侍立的数位侍官应道,“回陛下,臣不曾。”
        谨帝闭着眼睛不语,嘴角微微扬起一点弧度,看上去像是在笑,却又像不是。只是飞快的一瞬,她的神情又恢复了惯有的冷肃。
        苗总管站在那里有些恍惚。颂儿这称呼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听她唤起,当年他的心思想必她也是知晓的罢?若是入了后宫,日日等待她的临幸,想必一年还不知能见上她几面,哪能像如今这般时时伴在她身边?可人是在她身边了,她却和他渐渐的客套了,当年的青梅竹马变成了公事化的传唤,称呼也从颂儿变成了苗总管……
        “你骗人。”谨帝抬头揉了揉和额角,声音里含了一丝疲惫。
        苗总管沉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这么些年来,若说他没有怨过她,这话怕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和心仪之人可望却不可及的滋味经历了这些年时光的沉淀早已成了一种习惯,他也时常问自己,最好的年华都守在了她的身旁,到底值与不值?答案是毋庸置疑的。
        即使是岁月再次回首,让他重新选择一次,他依然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因为在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如果不是对他的拳拳爱护,她又怎会待他如此冷淡?
        若她还是如同少年时两人独处时的倦倦柔情,那后宫的风浪怕是早就将他给吞得连渣渣都不留。
        以她那样性情的一个人,能做到如此的地步,也算是用情至深了。
        她若心里真没有他,以他少时的姿色怕是早就被她用作棋子许了婚配,他曾在唯一一次她酒醉后听她说过,她此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不是不想还,而是放不下。
        也就是这么一句话,便将他死心塌地地留在了她的身边。
        一晃经年……她早已儿女成群,而他依然落落孤独。
        ……
        一道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飘至谨帝身旁,恭顺的女音低低地响起,“启禀陛下,镇南将军的轿子到了清直门口了。”
        “哦?”谨帝紧闭的眼帘略微一动,声音里带了点不易觉察的笑意,“甚好,那朕安排的戏份终于可以开演了。”
        说完她语调一转,凉寒的音调让人如置冰窖,“将景怡宫那位唤来。”
        那黑影眼里迅速闪过一丝锐色,转身便消失不见。
        苗总管身子微微一颤,清瞿俊秀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老长老长。
        景怡宫里住着三位侍君,难道皇上竟是要对那位郑主下手么?否则的话又怎需当着这镇南将军舒妙烟的面?
        妙烟啊妙烟,你又能猜中皇上心思的几分?如今连他,都已经渐渐的有些看不懂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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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妙烟赶到乾正殿的时候,‘正巧’碰上了郑侍君,她心里略有些疑惑,却还是循礼向他打了个招呼。
        “见过郑侍君。”这位郑侍君是她父亲安亲王正君郑初南族里的一位小公子,年仅十七,是今年刚被送入宫中侍奉君王的新人。从辈份来说,他不但是舒妙烟的叔叔,更是她皇姨的内人。
        这郑侍君长相不俗,尤其是一手琴艺出神入化,加之有些才情,便比寻常家的公子多了几分傲气。
        见舒妙烟进来,他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素来冷傲的神色里多了几许悲愤之色,令舒妙烟心头的疑惑又深了几分。
        这乾正殿本来就不是后宫中人能随意进出的地方,这位郑侍君虽有才情和姿容,但在皇上的后宫里根本是不值一提,这些年来她还真没见过她这位皇姨对任何男子真正上过心。
        可如果不是皇上的意思,她这位小叔叔根本不可能有胆子进到乾正殿来了。这件事还真是有点玄妙。
        她相信自她跨出安亲王府那一刻起,必然就有暗卫来皇上这里汇报她的行踪,这会这一出又是唱的什么?且这位小叔叔的神情……她心底莫名地涌起些不安的情绪来。
        皇命难违
        两名掌执侍官将舒妙烟和郑侍君两拨人马一前一后地引进偏殿后便有序地退了下去。
        苗总管待宫人将郑侍君引进了寢室,这才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行礼道,“镇南将军请小坐一会。”
        舒妙烟愣了下,随即点了点头,低声道,“苗爹爹,皇姨最近宠上了我这位小叔叔么?”按理来说,以皇姨的行事作风知道她来了必然是先传唤她的,这般当着她的面将这位小叔叔传了进去,又是床榻休憩时间,难不成要在她面前上演闻声不见影的活春宫不成?
        苗总管闻言神情微微一滞,眼角滑过身后虚垂着的明黄幔帘,压低了声音道,“陛下是极喜爱郑侍君的。”
        此话一出,舒妙烟忍不住蹙起了眉头。苗总管待她自小便亲厚,是以她才会不避忌地出声询问,他的话说得极为简单却也十分明了,意在告诉她,皇上确实是因为喜爱才会传唤,这与她心里所猜想的倒是完全不一样。
        据她所知,这乾正殿里,目前被皇上传唤进来过来的除了皇夫殿下及皇贵君之外,也就只有眼前她所见到的这位郑侍君了。
        今日这一传召,这位年仅十七岁刚入后宫的少年立马就会变成众矢之的。这般一个傲气的人儿,真能应付得了这暗潮汹涌的后宫么?
        她心下很为这位小叔叔捏了把汗,毕竟这位小叔叔的事情她大概是知晓些的。
        晋朝举凡六品以上官员的公子必须在十六岁前须参加采选,采选没有入围后才能私下另择婚配。郑家是名门望族,自然也当如此。
        可这位郑侍君自小便随了其父的性子,性情孤傲不驯,立志不愿入宫侍奉君王,对于女子更有自小避之唯恐不及。
        郑氏一族每三年的采选都会在族中挑选适龄优秀男子入选,听说这位郑侍君被选中后曾经七日不吃不喝以示抗议,可最终姜还是老的辣,也不知是那郑太傅用了什么法子,竟让他心甘情愿地进了宫。
        方才瞧见他的神情,明显是不情愿的。在这深宫大内的居然如此明显地表达自己的情绪,显然是个根本不懂得保护自己的人,看来……这次郑家是选错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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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大殿内甚是肃静,舒妙烟有点尴尬地想要去外殿侯着,却被苗总管的眼神给制止了。也罢,想了想她转身找了张圈椅坐下,耐心等候皇姨大人的召见。
        幔帘后传来谨帝极轻的话语声,听不清在说什么,只依稀感觉那尾音微微的上翘,似乎是心情极好。间或有郑侍君恭谨的应答娓娓低沉,听上去却十分的公事化。
        如此过了许久,殿内渐渐有袅袅的龙涎香弥散开来,舒妙烟识得这滋味,连忙低头端茶喝了一口。
        即使是上好的雨前龙井,这清润的茶水入口之后依旧觉得口干舌躁,她眉头跳了下,连忙正襟危坐。
        幔帘后断续响起了衣物簌簌落地的声音,紧接着男子时断时续的呻吟声,似是愉悦又似是悲抑。
        不知谨帝忽然说了句什么,男子原本断续的呻吟里又夹杂了一缕低笑,听上去甚是暧昧。
        渐渐深重的喘息声挟着固定的频率丝丝入耳,无孔不入地充沛着整个偏殿,想逃都无处可逃。苗总管低头敛眉,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似是早已入了定。
        麻木也是一种习惯。
        多年来,这声音从初始听来蚀心入骨的酸涩直至如今只能激起细小的波澜,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满心幻想的青涩少年。
        二十多年前,他随她进宫时,也不过是那寢帐中的少年的年纪,一样的神采傲然,风姿俊秀。
        可如今他依旧站在这里,和她不过几步之遥的距离;明明他们的心依旧贴得很近,她却已不能再许他半点欢颜。
        ……
        帐中的动静一直持续了许久才渐渐地歇了下来,苗总管微微地动了下眉头,抬头看向舒妙烟。她依旧初始坐在那里稳稳当当的模样,神色似乎未有丝毫变化。
        这倒与他想象的不甚相同,心下不由暗自钦佩这年轻女子的定力。
        谨帝待舒妙烟确实算得上是很下工夫,是以他也能差不离地知晓这位年纪轻轻的镇南将军的底细。
        这舒妙烟刚满十七,性格看似随滑实则很有自己的主见。因着安亲王嫡女的身份,长相又不俗,自小没少被那些世家小公子们纠缠,可多年来却从不曾见到她特别在意过谁。只一味的勤修武略,完全承裘了她娘安亲王一身出神入化的带将才能。任着这一点,倒是有几位朝中武将之子多得与她亲近了些,原以为她会在那些个公子中选上一位做正君,却不料这位多年来从未让谨帝逮着半点错的狡猾之人竟会莫名其妙地对个没有家世的商家之子上了心。
        这一点自然让谨帝非常不快。但出他所料的,谨帝竟并未直接将此事扼杀在摇篮里,而是任舒妙烟和那位商家之子热络了两年之久。
        而就在他以为谨帝已默许了舒妙烟与邵含雨之间的来往之时,她却又突然在暗中亲自为其挑选了一门亲事,这会正坐等着她撞上门来主动认领。
        如果谨帝这边的消息没错的话,这舒妙烟虽已年届十七,但却并未经人事,他还尚未见过不晓男女之事的年轻女子能这般的定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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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舒妙烟倒并非她所见的完全无动于衷,因自小修武根基深厚,定力当然也与常人不同,这才勉强压下了骨子里浮躁的冲动,但这时隐时现的挑逗声音实在是极具冲击,她脑中早就浮现了邵含雨那张俊秀的脸庞。
        若不是这皇姨从中作梗,她此时早就美人在怀,软玉温香了罢?每隔三日的酉时,她都会去枫园里与他相聚,自上次一别已有半月,一日如三秋,这得多少秋了?却不知那个别扭的男子是否和她一般的念想?
        思及此,她抬眼瞄了眼熏着袅袅幽香的鼎炉,心下替这位小叔叔又捏了把汗。
        那时她尚不明了这位小叔叔为何那般决绝的不肯进宫,暗地留意打听了一下,这才从郑初南的口里得到些含糊的回答,似是此人竟不知何时暗地恋慕上了本朝最具才情的钟御史。
        这其中详细情形她并不清楚,可钟御史其人她却是比较了解的。此人虽说有才,却整个只能用迂腐和儒酸来形容,估计以她的为人若是知晓皇上的侍君暗恋了自个儿,十有八九会以死谢罪。
        对,她脑中亮光一闪,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一物降一物确实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想来那郑太傅定是以此相挟,才逼得这小叔叔心甘情愿以身侍君。
        而皇姨之所以演上这么一出,难道是想让她给郑家提个醒?还是想以此告诉她感情一事根本不是她所想的那般非他不可?
        正沉思时,忽听那帘后有宫人一成不变的声音响了起来,“郑侍君,酉时,不留。”
        舒妙烟心里一沉,这是侍官宣读的侍寢记录,必是已经收到了谨帝的暗示,郑侍君尚无权有孕。
        这种待遇在后宫并不少见,多数侍君是不被允许有孕的,可对于郑家可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了。
        以郑家目前的势力,谨帝会如此明昭着不给面子,那说明离办了郑家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她虽说和郑家并不至于如此交好,但到底也是她爹爹的娘家靠山,所谓兔死狐悲,郑家倒了……她是没有什么损失,可取而代之的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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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的一声惊响突兀地响起,原本幔帘后谨帝慵沉的声音忽然变得狠厉,紧接着是‘扑通’一下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
        “说,这是谁的东西!”
        “回陛下,臣不知。”郑侍君的声音慌乱无措,听上去完全乱了分寸。
        舒妙烟腾地站起身,想要冲进去却又觉得不妥,只能强自捺下了步子,低头深吸了口气复又坐在了椅子上。
        “来人,给朕彻查!”谨帝的语调与一惯的沉稳甚为不符,似是十分恼羞成怒。
        殿外立时有御林军冲了进来,领头之人跪在幔外叩首后急冲冲迈进,不一会就见面色蔫红的郑侍君被带了出去,而谨帝则阴沉着脸慢慢踱了出来。
        舒妙烟抖了抖,能将皇姨气成这个样子还真不知是怎样的祸事。
        “叩见皇姨。”舒妙烟连忙从椅子上站起身,跪在地上行礼。
        “烟儿,你来了。”谨帝的脸色在见到舒妙烟后显得稍缓,顿了顿,抬手道,“坐罢。”
        舒妙烟站在椅前没敢动,她眼角的余光依旧随着被狼狈架走的郑侍君,直至那几道身影消失不见,这才收回眼光低下了头。
        谨帝闭着眼睛靠在锦榻上,身上明黄的锦袍微微有些散乱,她袖口深蓝暗纹下的手指正紧紧握着腰里那块翠绿的凤佩,许久后才发了声音,“烟儿,你可知你那小叔叔做了什么?”
        其实她原想等舒妙烟主动来问,不料这孩子比她都沉得住气,这狐狸性子还真是像极了她。也罢,那便由她先开口。
        “烟儿不知,只听到皇姨说要彻查。”舒妙烟甚是卖乖地回答了一句。
        许是被触到了心底的怒气,谨帝原本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自袖中摸出一块淡色的玉玦晃了晃,冷声道,“钟御史你当知晓?”
        舒妙烟心中一惊,答道,“略知一二,以钟御史的为人应不至于和后宫之人暗通款曲,还请皇姨明查。”那块玉玦是先帝赐给钟御史的,暗喻为正直通晓,朝中大臣基本都曾亲眼见过。
        只是此玉,怎么会在这种场合落在了皇上手里?那钟御史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怎敢将先帝御赐之物交给这郑侍君?
        “朕知道此事并不能全信,”谨帝见舒妙烟的神色变了几变,淡淡道,“但最近对郑家不利的传言太多,你父亲族里又常做些个强抢掳夺之事,叫朕为难哪。”
        舒妙烟听得这话,只觉得手心里一片汗湿。虽说那郑家的事与她舒氏无关,但既然皇姨大人提到了她父亲,她就不能再装傻了,当下只能低头道,“烟儿过几日便去外祖家里坐坐,祖母虽说年事已高,许是不知这些个事,但京城到底也是皇姨的眼皮底下,不能太过了去。”
        “如此甚好,”谨帝对于意料中的答复不意外地表示了满意,继而话锋一转,轻轻瞟了她一眼,“对了,你此时进宫可是来看望朕的?”
        “这……”舒妙烟略一犹疑,扑通一声跪下,郑重道,“含雨不见了,请皇姨帮忙寻找。”
        谨帝一怔,眉头又紧了紧,很快又缓开,和颜悦色道,“你说的可是你这两年的心上人邵家那孩子?”她直接叫含雨,显然在向她昭示要娶他的决心,看来确实是铁了心。
        舒妙烟见谨帝并不与她装傻,神色便又认真了几分,“不错,就是他,烟儿喜欢他。”
        谨帝微微一笑,自塌上慢慢坐起身,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看了许久,直至舒妙烟头皮都觉得发麻了,这才缓缓开口,“喜欢就喜欢罢。你年岁也不小了,关于婚事你母亲可有什么中意的人家?”
        喜欢了还不明白么?舒妙烟嗫了一下,底气不足地回答,“皇姨,含雨不好么?”不过是身份问题,她不如就赌这一回。
        “哦?”谨帝低眉看着她,神色莫测难辩,“你觉得他当得起你的正君?”
        “当然。”舒妙烟抬眸回视,毫不躲闪。
        “那你母亲和父亲的意思呢?”
        “这……”舒妙烟不知当如何回答,她若说是,万一这帝王心里想的不是那回事,她岂不是给母亲添乱?
        想了许久,她甸于地上,叩首道,“这是烟儿的心事,请皇姨成全。”
        她这里语调刚落,就听苗总管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了起来,“皇上,左相家的孙公子来了。”
        “宣!”谨帝广袖一挥,颇具深意地睥向舒妙烟。
        舒妙烟触到谨帝的眼神后下意识地退缩了下,思绪一转又迎了上去,装傻道,“皇姨,左相家的孙公子,不如烟儿回避一下。含雨之事拜托皇姨费心,烟儿就先行回府了。”
        “等等。”谨帝岂容这只小狐狸在这时候逃跑?“左相之孙——沈玠,他便是朕为你所选的正君,待你们完婚之后,朕再将那邵家公子送到你床上,如何?”
        虽是询问的语调,却是毋庸置疑的口气,舒妙烟心沉了到了谷底,却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殿外有轻轻的脚步响起,不轻不重,不急不徐,伴着极淡的桃花浅香盈盈而来,正是几人簇拥下的一位隽雅少年。
        那少年并未看她一眼,只优雅而冷静地向谨帝行了个礼便低下了头。
        舒妙烟一时有些恍神,他的眸子黑矅如玉却平静无波,薄唇润如清脂没有半点温度,这样的一个人,便是皇上的底牌么?左相之孙?
        冷得跟冰渣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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