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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怪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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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证据当然有……杨世贞曾经说过,他在偏房里看到你提着灯笼出去,却没敢和你说话。其实,他在说谎,因为老师怕着火,铿然居的灯笼一向就是放置在偏房里的。他既然在偏房里,怎么会不和你见面?说明他到铿然居时,你早已离去了。这是其一……”

  云寄桑呵了口气,看着自己呼出的水汽在风中迅速消散,随即长叹一声,继续道:“其二,那天夜里,我看到你时,你正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我当时以为你是孩子气地在玩雪,现在想来,只怕是你的手在作案时匆忙中被铜线烫伤了,这才抓雪止痛。你当时执意要借我的灯笼来提,就是想借握住灯笼的机会掩盖手上的伤口。而第二天斋醮时,你又戴了羔皮手套,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师娘,如果真的不是你杀了子通,那你的手上应当没有伤口才是。这样的话,能张开你的手,让学生看看吗?”

  谢清芳这一次沉默了许久,然后,她抬起右手,向着阳光小心翼翼地轻轻张开,仿佛托着一只透明的花朵。

  阳光的照耀下,一道细长疤痕丑陋地贯穿了她凝脂似的掌心。

  “很难看吧?”谢清芳眯起秀目,看着自己的手掌。

  云寄桑没有回答,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

  “没有我的心难看,那里的伤口更多,丑陋得像鬼魅的脸。”谢清芳对着自己的手掌喃喃地道,然后将手放下,向云寄桑一笑,“师娘已经陪你走了一阵了,现在幼清能陪我走走吗?”

  云寄桑默默地点了点头。

  两个人无声地离开了朱长明的屋子,向远方走去。

  “我的父亲是汉人,母亲则是罗罗,也就是你们说的罗罗。很小的时候,父亲便离开了我们,一去多年,没有回音。因为我是汉人的孩子,寨子里的人便都说我是鬼怪,用石块丢我,寨子里的孩子更是合伙欺负我,所以我小时候真的是一个朋友都没有。我是母亲带大的,也是她给了我这个法铃,教会了我铃音摄魂之术。在夜晚用特殊的手法摇动法铃,便可以让人产生最可怕的幻觉,甚至恐惧至死。我知道,她是怕自己去世后,留下我一个人无依无靠,所以留下它作为防身之技。只是她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会用它来杀人。不止是她,那时就连我自己也不会想到,甚至,到现在我还是有些难以置信。那些事,真的是我做的吗?”谢清芳喃喃自语道。

  她神情迷茫,随即自嘲地一笑:“是的,那些都是我做的。不做不行啊,幼清……”

  她叹息着低下了头:“如果老爷疯了的事情被别人知道,那他就被毁掉了。他会成为儒林的罪人、世人的笑柄,这对一向注重清誉的他来说,比杀了他还难受。所以,为了我的夫君,这世上我最爱的人,我把自己变成了鬼一样可怕凶残的女子……”她的声音是那样微弱,却又那样坚定。

  “难道没有别的方法了吗?难道真的非要杀人不可吗?”云寄桑忍不住大声质问道。

  谢清芳的脸上露出淡淡的苦涩:“继儒去世后,老爷病得非常厉害。到现在我还记得他那时的样子,那完全不是平日里那个慈祥多情的老爷了。他更像是一个入魔的疯子,整日里和死去的继儒说话,任何人打断他都会发狂。甚至揍人,你能想象我被他揪住头发拼命殴打、辱骂,甚至往桌子上撞的样子吗?”

  云寄桑沉默了,心中一片冰寒。

  “他醒来的时候,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了。看到我还会关心地问我怎么了,脸怎么伤了?我只能笑着说不小心撞到了。你知道心中痛苦绝望却还要强颜欢笑的滋味吗,幼清?”她的脸上依旧挂着恬淡的微笑,但云寄桑却从那微笑中读出的悲伤却是那样深重。

  他可以想象她这些年的艰辛和苦难,那种日夜徘徊在心理崩溃边缘的滋味,他也曾经体会过。在那血与火交织的战场上,他不得不用最冷酷的心做出决断,让一个又一个无辜的生命走向死亡。

  “这间石屋,便是继儒死去的地方……”谢清芳指着前面轻声道。

  云寄桑抬起头,这才发现他们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来到了后花园那座荒芜的院子前。谢清芳此刻所指的,正是那间被烧得一片狼藉的石屋。

  “继儒兄得的……是麻风吗?”云寄桑低声问道。

  “幼清是如何晓得的?”

  “我在老师的书房看到了他悼念继儒兄的那首诗:爱子方弱冠,少年英如烛。夭促难长燃,亡之命矣乎!最后一句里的‘亡之命矣乎’是孔子感叹弟子伯牛因病去世时说的话。而伯牛便是得疠病,也就是麻风而死的。加上我又在这间石屋内找到了大风子的残渣,那正是治疗麻风的药材。”云寄桑的声音很轻,似乎生怕惊醒了长眠的故人。

  “继儒是个好孩子,虽然得了那样可怕的疠病,还是很为人着想,坚持不让别人,特别是老爷去看他,生怕他的老父也染上这恶疾。所以每天都只有一个老仆人去按时给他送饭。他吃完了,在里面摇摇铃,老人再把他留在门口的饭碗取走,扔掉。只有在夜深无人时,他才能偷偷从石室里出来,一边摇着铃铛,一边在花园里走走。府里的人听到铃声就可以及时避开他,以免染病。他就这样在石屋内熬过了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直到小梅来到魏府,无意中听到他吹箫而和他结识。虽然隔着石墙,可小梅那孩子的天真还是感染了继儒,让他有了一丝活下去的勇气。只可惜……”

  谢清芳摇了摇头,继续道:“小梅出事后,继儒也彻底绝望了。他将自己关在石屋里,把每次送来的饭偷偷倒掉。直到有一天,那个老家人发现饭没人取,找来老爷打开石屋,才发现他已经饿死在里面了,而且尸体竟然在被老鼠啃噬。那个情景实在太过悲惨了,老爷就是这样疯掉的。幸运的是,我从母亲留下的医术中找到了一个治疗他的办法。用法铃催眠,加上一些药物,终于将他的病情压住了。只是这法子也有很重的隐患,那就是会让他不时产生梦游的症状,而且他在梦游时万万不能被打搅,否则他的神志便会彻底崩溃,变成一个真正的疯子。继儒去世后,连尸体都没有留下,为了安全起见,唐先生做主,把他的尸骨焚化了。老爷因为不能接受爱子这样悲惨死去的事实,所以在梦游时也会摇铃而行,似乎这样让他觉得继儒还活着。你想想,他在深夜摇铃而行,又绝对不能被人发现和打扰,这怎么可能?所以,我想了很久,终于做了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杀掉那些看到他的人。”说到这里,她平静的语气中有了一丝颤抖。

  云寄桑可以想象,那“想了很久”意味着心灵上经历了怎样痛苦的煎熬。

  “就这样,我在杀了几个看到他梦游的人后,费尽心机地想出了这个鬼缠铃的故事到处传播,终于让他平平安安地度过了这三年。可是,你能想象我这三年是怎样度过的吗?”

  谢清芳平静地倾诉着,尽情地吐露着心内的悲伤。它们被埋藏得太久、太深,当此刻显露出来时,那种绝望就连铁石也要为之动容。

  “没有一天晚上,我能够安睡,生怕他自己一个人出去被人发现。于是我在门闩上拴了一个铃铛,这样他出去时我就可以听到了。当他梦游时,我就得暗暗地跟随,祈祷他不要被人看到,祈祷我这次不需要再去杀人……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日子我……我……”她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云寄桑无法去劝慰她,她是一个为情所困的痴情女子,是一个为了丈夫可以舍弃世间一切的良妻。可是,她同样也是一个残忍地杀害了数条无辜性命的凶手。

  他只能问道:“这便是你杀害子通的原因吗?因为他可能看到了老师梦游的样子。”

  “如果只是他看到了还好,可当时他的神色那样慌张,几乎有心人都留意到了。我担心有人会找他询问,一旦他被人逼问出真相,那便不堪设想,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继续着我的罪孽。我不想杀人,真的不想。每天夜里,我总是感到自己静静地躺在血泊里,那些被我杀过的人一个个在我面前走过,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就像看一个死人一样。我知道,报应迟早是要来的,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快到我连老爷的病也无法及时治好。”她忧伤地垂下了头,那瞬间的姿态优美得宛若被风吹低的荷茎。

  云寄桑轻声问:“老师的病还没有痊愈吗?”

  谢清芳缓缓摇头:“你也看到了,前日他刚刚还发作了一次。不过现在只要不是在梦游的时候,他已经和正常人一样了。不然的话,这次大寿我也不会让他出面。而且他年纪越大,发作的机会便越来越低。我想再过一两年,他就会彻底好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风大了起来,吹动他们衣袂不时飘起,雪雾缕缕地随风升腾,将风姿出众的两人衬得仿若神仙中人。

  “放过清芳吧,幼清。”谢清芳终于开口了,这是第一次她对云寄桑说出自己的名字。

  她惘然的眼神望着很远的地方,喃喃地述说,似乎在为一个身在远方却孤苦无依的陌生女子而祈求着:“对她来说,这世间的绝望和冷漠太多了,而可以掌握的温暖却是那样的少。这份温暖对她来讲,实在太珍贵,她无法忍受失去它,完全无法忍受。那是她在黑夜中唯一的光,也是她存在的唯一理由。在这样的严冬中,除了守着它,她又能做些什么呢?所以你看,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努力地试图去守住自己那份温暖的小女子而已……所以,请你放过这样的她吧……好不好?好不好?”

  她就这样不停地轻声说着,两行晶莹的泪水却终于落了下来,滴滴坠落在雪地上,化作点点悲伤的痕迹。

  云寄桑木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他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离开这个地方。

  那是一种逃避吗?

  或者,再次做出一个残忍的选择?

  对于这广阔无垠的天地来说,生命是宝贵的,而那渺小至微不足道的幸福,也是宝贵的……

  这些年来,很多人在他的面前死去了,有敌人,有朋友,有的是别人杀的,也有人是自己杀的,那些倒下去的陌生面孔如今已经是那样的模糊了……温暖,自己重新看到了师姐,那是一种温暖的感觉。为了守住它,自己会做那样的事吗?不,自己不知道。说出“不会”是很容易的事,可只要没有面对过,自己的选择便永远都是“不知道”……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云寄桑闭上双眼,开口道:“在这个世上,一个人要孤独地活下去,无法向人倾诉,真的是很艰难的事……我——不是什么圣人,更肩负着属于自己的罪孽,所以,我无权对你作出判决。师娘,你……你今后别再杀人了……好自为之吧。”说完,云寄桑不再施礼,长袖一摆,就这样逆风踏雪而去。

  谢清芳仰起脸,任由阳光落在她的脸上,泪水再次涌出,不过这一次,却是喜悦和感恩的泪。

  “谢谢,谢谢你,幼清……我会和我的爱人好好地活下去,努力守住自己的温暖,再也不杀人了。谢谢你,让我从一个人的噩梦中解脱出来,和我共同担负这深重的罪孽……”

  云寄桑的背影已渐渐远去,谢清芳依旧站在那里,久久的遥望。

  一直等到他的背影在视线中完全消失,她才伸出手,让风从指尖吹过。

  好久没有这样清爽自在的感觉了,那种感觉——就像小孩子一样单纯的快乐。

  体味着这难得的轻松,她的唇边绽放出三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微笑。

  然而,就在她微笑的时候,那双黑色的靴子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的阴影中,浑厚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魔咒,就那样低沉而冷酷地打破了她的梦想:“魏夫人,有些事,我想应该和你谈谈……”

  纤手轻轻将一支金簪插在头上,它在那里颤颤巍巍地与金宝钿、珠翠翟、金翟,以及口衔珠结成了一片。鬓边点了珠翠花,插上小珠翠梳和金云头连三钗,最后插上两支金压鬓双头钗,用金脑梳压住秀发。

  铜镜中,那熟悉的容颜此刻竟有些模糊。

  谢清芳扶了扶镜子,镜子中的她身着蹙金绣云霞翟鸟纹的茜红孔雀罗紫边长袄,同色的横竖金绣缠枝长裙,披了天净纱,素颜红华,倾国倾城。

  她向镜中的那个自己无言地一笑,举起沉重的珠翠庆云冠,缓缓为自己戴上。

  戴冠的时候,她神态虔诚平静,宛如即将走上献台的祭女。

  魏省曾今天的神情始终有些恍惚,甚至有些宾客都没有认出来。

  不过,当大家知道他的两个爱徒刚刚遇害后,都发出了同情的叹息声,随之而来的,又是纷纷劝慰。只是魏省曾的目光始终在场中巡梭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期盼着什么。

  忽然,一个个宾客停止了热烈的交谈,一道道目光不断向厅口集中,全场鸦雀无声,目睹着谢清芳身着盛装,从厅门缓步而进。

  大厅陷入了奇异的寂静,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睁大了双眼,注视着那一团耀眼的光华。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

  被服纤罗衣,左右佩双璜。

  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

  登高眺所思,举袂当朝阳。

  她这样盛装之下,缓缓行来,那夺目的清艳风华让所有人为之沉醉、痴迷。

  云寄桑站在大厅内,和其他人一样,为这美丽的风姿而陶醉着。

  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响起了那天晚上,他和王延思的对话——

  “我想知道,杨世贞临终前说的那‘纸……纸……泥’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我想,他是在说紫孜妮楂吧。罗罗传说中,当天地混沌渐分明,六个太阳七个月亮的年代过去之后。有一只花白色的獐子被首领阿基君长的猎人们追赶时,碰上了英雄武士罕依滇古,不论白獐怎么恳求,罕依滇古还是无情地射出了的死亡之箭。白獐被射中,箭折其颈,直穿其尾。可猎人们跑到白獐倒下的地方却见不到它的尸体,这时人们听到前方有猎狗的吠声,便顺着声音前去查看,发现猎狗群正围着一棵开着红花的大树在叫。罕依滇古拉弓向树射去,树枝射落不见,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美丽的姑娘,她就是国色天香的紫孜妮楂……”

  谢清芳来到魏省曾面前深深地一福,然后抬眼微笑看着自己的丈夫:“夫君大寿,妾身在此谨祝夫君松龄鹤岁,鹏程万里,平安百年。”

  “好,好,多谢夫人。”魏省曾笑着伸手将她搀起。

  谢清芳却笑道:“今日是大喜之日,亲身愿为夫君一舞,以增喜色。”说完,向后轻轻退去,后退的时候,始终无限深情地望着他。

  魏省曾看到她向后退去,本能地伸手拉了一下,却终于让她的纤指从掌中滑落。

  王延思的声音继续在云寄桑脑海中回向着:“一天,贵族首领阿维尼库进山寻猎,与紫孜妮楂相遇,两人一见钟情。紫孜妮楂跟随阿维尼库来到他的部落,两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第一年紫孜妮楂是位花容月貌的美妻,第二年紫孜妮楂是一位聪慧能干的贤妻,但三年后,阿维尼库生了病,紫孜妮楂开始变了,变得凶恶无情,寨子里开始莫名其妙地连续死人……”

  朱弦急动,丝竹乍鸣,雅琴高奏,玉笛飞声。

  谢清芳姿容娴婉,舞动轻风,转眄惊翻长袖,低徊细踏红靴。轻盈如飞燕凌雪,清婉如垂莲破浪。

  云寄桑渐渐地看得入神,王延思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清晰:“一天,阿维尼库询问紫孜妮楂的家世和来历,她如实地告诉了他。阿维尼库听后大为惶恐,开始谋害紫孜妮楂,便佯装重病。紫孜妮楂为了给阿维尼库治病,先是变成了一只赤羽的山鹞,瞬息间飞到大海中的小岛上寻回了天鹅蛋;然后又变成了一只花斑的豺狼,转眼蹿上高耸的大山,钻入黑熊的胸腔取回熊胆;最后她变成一只水獭,一溜烟潜入江底找回鱼心……但都无法治好阿维尼库。于是,阿维尼库说只有贡嘎山雪山顶上的白雪能够治好他的病。紫孜妮楂救夫心切,便决心不论怎样也要去千里冰霜的雪山采雪……”

  每一步幽姿,每一次摆腰,每一次振袖,都美如虚幻,那种不应存在这世间的美丽震惊着全场。

  每一个人都因着那绝世的清丽而震惊迷惘,每一颗心都为了那轻盈的身姿而霍霍跳动。

  所有的光彩都失去了颜色,所有的声音都完全消失,只余下那朵微弱的,纤美的红色火苗,在天地间静静地舞动着,燃烧着。

  静,太静了,谢清芳甚至听到了自己脑海内的一个个声音。

  “在这个世上,一个人要孤独地活下去,无法向人倾诉,真的是很艰难的事……我——不是什么圣人,更肩负着属于自己的罪孽,所以,我无权对你做出判决。师娘,你……你好自为之吧。”

  幼清,你是个好人,真的是呢。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存在,这世界才未沦于黑暗。

  只是你要记得,真的不能对人太好了。那样的你,太过容易受到伤害。

  这个世界对我而言,真的太过苛酷了,对不起,辜负了你的苦心……

  乐曲舒转,谢清芳的长袖高扬,寄颜云霄闲,挥袖凌虚翔。

  “老爷、夫人,这几年我们主仆一场,虽然其中多有隐情,但老爷和夫人的恩德我还是记得的,只是可惜,以后便无法再服侍老爷和夫人了,世道艰难,人心险恶,希望你们好自为之。”隐隐约约,有人的双目中闪烁着难掩的深情。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完全不记得了,有人始终默默地守护着我。

  谢清芳手臂舒展,轻盈地转了个圈子,双目蒙眬地掠过缤纷的人群,却再也不见那熟悉而沉默的身影,飘摇恍惚中,流眄顾我傍。

  “魏夫人,虽然梁樨登死了,但是魏公的对头已经注意到你了。这几天我不断发现有东厂密探在平安镇出没,形势危急万分!你该知道,一旦事发,对魏公会意味着什么。魏公清誉,东林基业,大明社稷,天下大计,如今尽在于你!魏夫人,我想,你该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吧……”低沉的声音仿若残酷的惊雷,将所有的梦想都无情地击碎。

  她似乎回到了自己新婚时,魏省曾深情地为自己掀开了红色的盖头。

  那一瞬间的喜慰和安乐,那一瞬间巨大的幸福……

  一阵剧痛从体内传来,她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剧痛在体内迅速的蔓延着,她卧倒在地,随即,她抬起头,痴情地望着眼前的魏省曾,悦怿未交接,晤言用感伤。

  今生今世,她再也无法回到他的怀抱了,可是,她至少做了自己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不是吗……

  她的视线渐渐地模糊起来。

  朦胧中,似乎有人在大声呼唤着她的名字。

  她抬起头,眼前一片灿烂的阳光。

  阳光中,母亲模糊的身影背着竹篓,在青翠的山路上召唤着她。

  她清脆地笑了,将挂在枝头的那个小小的铃铛拨了拨,蹦蹦跳跳地向母亲追去……

  场中已经乱成一片,有人在大声惊呼,有人上前帮忙,有人去找大夫。只有魏省曾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表情痴呆,望着静静躺在地上、睡着了似的谢清芳,失去了全部的思想。

  “紫孜妮楂一走,阿维尼库便请来了九十位毕摩和七十位苏尼在家中念经作法。而此时紫孜妮楂已历经千辛万苦取到了雪,正在归来的途中,因毕摩、苏尼的诅咒,她慢慢变成了一只灰白身褐红尾的山羊,而她为阿维尼库采来的雪还夹在蹄缝中,卷在皮毛里,藏在耳孔中,裹在犄角上……可即使知道自己性命将绝,她也要驾着风从雪山上往回飞。她要把雪送回来,表达她对阿维尼库至死不渝的爱情!

  然而,阿维尼库又遣来九十个男青年,用箭射杀了精疲力竭的山羊,并将山羊捆缚起来丢入山崖下。没过多久,紫孜妮楂变成的山羊被水冲到河中,被不知情的人们剥皮而食。结果,吃了那只山羊而致死的人,又都变成了到处害人的鬼,很多部落的人都被这些紫孜妮楂变成的鬼给害尽了,各部落的毕摩、苏尼都在诅咒紫孜妮楂,千咒万诅,无法解脱。于是,紫孜妮楂就成了‘鬼母’,永世受到诅咒……”

  云寄桑站在那里,身体、五官、内心全部在颤抖,他说不出自己此刻的感觉,或者,他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

  卓安婕举起葫芦饮了一口,冷眼看着众人的丑态。她那颗冰雪般清澈的心,将每个人的反应都牢牢记在了心头……

  小小的明欢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那个好好看的姨姨躺在地上,不动了呢?

  她天真的眼睛圆圆地瞪着,向这个世界提出稚嫩的疑问。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真的结束了……

  不知不觉,又是黎明了。

  云寄桑抱着睡得迷迷糊糊的明欢,悄悄地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他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包括老师魏省曾,甚至自己最敬爱的师姐。只是一个人牵着马,在大雪中,静静离开了魏府,离开了平安镇。

  雪很大,鹅毛般的雪花飞舞着,纷纷洒洒,纯净着悲伤的天地。

  广阔的雪原上,两人一马,散懒的青驴驼着行礼,在这茫茫大雪中穿行。

  雪花扑面打在脸上,遮断了云寄桑迷惘的视线。他抬起手,将眼前的雪花擦去。

  忽然,他愣住了。

  遥遥的天地间,一个绰约的身影正手扶长剑,静静地站在大雪中,微笑着望着他。

  “师姐……”他梦呓般地说出这两个字。

  “又想一个人逃走了?”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散懒迷人。

  “不是,我……”

  “伤心了?难过了?找不到方向了?对世人失去希望了?”卓安婕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云寄桑哑口无言,只能垂头不语。

  “美匮于丑,善乏于恶,苍天无道,公理不彰,人世间本就如此。再难再累也得活下去不是?既然活着是自己的事,就不要再为自己加那么多负担。这红尘世事不是你一个人的,多情不是坏事,可也得有个限度……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真是……”卓安婕说着说着,停了下来,侧眼望着他,“你怎么说?”

  云寄桑的脸上露出笑意:“多谢师姐。”

  “谢我做什么?接着!”说着,卓安婕抬手一扬,将一样东西抛了过来。

  云寄桑伸手接住,发现那是一个小巧的铃铛,除了黑黝黝地,不知道是什么质地外,其他的和平安镇上的鬼铃完全一样。只是那铃铛的鬼面上不知被什么划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将整个铃铛的表面都划破了,那鬼脸看起来变成了一边哭,一边笑,异常分明。

  “昨天晚上我发现我们那位唐先生鬼鬼祟祟地在房间里对着这个铃铛又是哭又是笑,便进去将它抢了过来,顺便把他打成了猪头。只是一不小心将铃铛弄坏了,估计也不好使了,你留着做个纪念吧!”卓安婕漫不经心地道。

  云寄桑将那铃铛摇了摇,发现声音钝钝的,微微一笑,揣入怀中。

  “还有,鱼真人说她要还俗了。这个丫头倒是敢爱敢恨,竟然跑去把魏大公子的坟给挖了,看不到尸体还以为人家还活着,好在你及时告诉了她真相。可怜的是陈子通,看到了她挖坟的情景,结果回去乱说,惹祸身亡,真是冤枉。你知道吗?当年他和魏继儒可都对鱼丫头有好感呢,只是陈启有一次看到鱼丫头卷入了江湖仇杀,被她杀人盈野的样子吓到了,从那以后就再不敢正眼看她了。不过我想,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爱着她的吧……”

  一芯方未寒,两叶已相随。

  云寄桑想起了陈启的诗句,心中微微一痛。

  “想知道你老师的消息吗?”卓安婕又懒懒地道。

  云寄桑身子一颤,微微摇了摇头。

  卓安婕微微一笑:“那就算了。不过有一件事你是应该知道的。就是当年起霸山庄里的那位少夫人已经知道你回来了。据说她已放出风声,出高价要买你的项上人头呢。看来,这段日子我得勉强当上一段保镖了。”

  云寄桑苦涩地一笑,低头道:“师姐护得了我一时,难道还能护我一生一世不成?”

  “有何不可?”卓安婕淡淡地道。

  云寄桑猛地抬起头来。

  大雪中,两个人静静的相互凝视。

  明欢被大雪打得醒了过来,可爱地打了一个喷嚏,揉了揉小巧的鼻子后,惊喜地道:“喜姑,你也来嘞!你和欢儿一起走末?”

  卓安婕微笑地望着她:“是啊,喜姑是要和欢儿一起走,也要和你的喜福一起走嘞……”

  明欢高兴地拍起手来,随即她又抬起头,憨憨地问:“喜福,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云寄桑低下头,轻轻地揉了揉她红彤彤的脸蛋:“我们?我们去江湖啊!”

  “糨糊?明欢知道!那是两条鱼儿亲亲的地方!是不是,喜福?”

  “当然不是!”

  “怎么不是末?明明是喜福说给欢儿的!”

  “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给你说这个了,师姐,你别笑,我真的不是……”

  “喜福,你怎么脸红红的?是不是病生嘞?欢儿给亲亲好不好末?”

  “欢儿!”

  “喜福?”

  “住嘴!”

  ……

  正闹着,云寄桑忽然感觉什么在轻声呼唤着他,便停止了和明欢拌嘴,勒住马,回头向平安镇望去,只见茫茫的大雪中,平安镇静静地坐落在那里,一如他来时一样,宁静而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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