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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通天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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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树底下好乘凉。

  “大树底下好乘凉……”唐磐冷哼了一声,“小心你的大树别倒了压着你,树太大,想躲开怕也来不及了。”

  梁樨登不以为意:“唐先生说笑了,梁某靠的这棵大树根深叶茂,风再大也难以动摇。只是有些人不自量力,总欲行那蚍蜉撼大树之事,真是可笑至极。想来以唐先生这样儒林大家,当不会如此没眼光吧。”

  “精卫尚能添海,蚍蜉又如何撼不了大树,况且这大树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唐磐慢声道。

  梁樨登脸色微变,随即又微微一笑。

  “听闻今夜魏公要在府内进行斋醮,我看到时定有一场热闹可看了。我这人最是喜欢凑热闹,只不知唐先生会否到场呢?”

  唐磐将箫背到身后,冷然道:“如此盛事,怎么少得了唐某,总之梁兄到哪里,唐某自然也要跟到哪里去的。”

  “那梁某岂不是又有耳福了?愿到时再聆先生雅奏。告辞了!”梁樨登拱手道。

  “不送!”目送着梁樨登微胖的身躯离开后,唐磐的脸色越发阴沉,“莫非,这奸贼真的得到了什么消息?还是当年那事……不会的,绝对不会的……”他喃喃自语道,脸色阴晴不定,终于他将长箫在手中重重一击,似乎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表弟,来,把这碗鱼汤喝了,我刚熬好的,正热呢。”一间简陋的房间中,徐嫂细心地将一碗热汤递给那个哑仆。

  哑仆丑陋的眼中露出感激之色,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接过汤碗,大口地喝了起来。

  徐嫂在边上看着,干瘦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温柔之色,向他比画道:“慢点喝,别烫着。”

  哑仆向她比了一个手势,竖起了大拇指。

  “好喝吧,好喝就多喝点,我熬了许多呢。”徐嫂高兴地道,随即又叹了口气,向他比画道,“如今我就只剩下你这一个亲人了,我为你做了这许多事,也不求你报答,只望你能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就好了。今天晚上府里要做法事,你可要记得答应过我的事,好好待着,哪儿都不能去,知道了吗?”

  哑仆点了点头,垂下了头。

  徐嫂满意地笑了,却没有看到他那丑陋的双眼中闪过的邪异的光芒。

  “老爷,吃药了。”谢清芳小心地扶起躺在床上的魏省曾。

  魏省曾接过药碗,却没有喝,只是呆呆地望着。

  谢清芳试探着道:“老爷……”

  魏省曾恍若道:“什么?啊,对了,喝药……唉,又麻烦你了。这两天长明和子通先后去世,真让老夫心痛啊!”说着,他又开始愣愣地发呆。

  “老爷,你怎么了?”谢清芳焦急地劝道,“不管怎样,你总得先吃药啊。唐先生不是说,你马上就要起复了吗?要是没有一个好身体,可怎么为朝廷出力啊!”

  “老啦,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魏省曾摇头道,一边将碗里的药喝了下去。

  “这些天我的心里乱得很,总是想起些陈年旧事,唉,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看着他喝完了药,谢清芳安心了许多,柔声道:“明天就是老爷的大寿了,大寿过后这些人都走后,便再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能安心了。”

  “是啊,如果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就安心了。如果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就……安心了……”魏省曾喃喃地重复着她的话,声音越来越低,终不可闻。

  “真人,法坛已经搭好了。您可以沐浴更衣了。”杨世贞向端坐着的鱼辰机道。

  鱼辰机缓缓睁开凤目:“是么,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现在是未时了,离斋醮还有两个时辰。”杨世贞躬身回答。

  “只剩下两个时辰啦……”鱼辰机长吁了一口气,随即微微一笑,“不过,两个时辰已经足够做许多事了,灯仪的火种可备好了?”

  杨世贞道:“备好了,按照真人的吩咐,是从正午阳光取得的火源。”

  “那就好,如此便可通过此仪,照耀诸天,续明破暗,下通九幽地狱,上映无福极堂,杨管家……”

  “真人有什么吩咐?”杨世贞上前一步。

  “没什么,我只是想说,这些日子在魏府多蒙你照应了。”鱼辰机淡然道。

  “那是小人的荣幸。”杨世贞恭恭敬敬地道。

  “是贫道的荣幸才是,能得到杨管家这样的高人相助。”鱼辰机向他微微一躬。

  杨世贞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更加恭敬地道:“当不得真人如此盛赞。”

  “杨管家客气了。今夜的斋醮有杨管家在安排,贫道再放心不过。”鱼辰机又缓缓闭上了双眼。

  杨世贞缓缓直起了身子,眼神凌厉地望着鱼辰机,鱼辰机却再未曾睁眼。

  杨世贞就这样在鱼辰机面前静立了片刻,随即转身离开。

  他刚刚走出屋子,鱼辰机的双目便再度睁开,唇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随即重新闭合双眼,轻诵道:

  “然灯威仪,功德至重,上照诸天,下照诸地,八方九夜,并见光明。九幽之中,长徒饿鬼,责役死魂,身受光明,普见命根……”

  诵声竟然中带着一丝寒意,让人听来仿佛不是在祷告,而是在诅咒……

  这一夜,无星,无月,天地间所有的光明都消失了,只留下神秘而不可测的黑暗。

  这样的黑暗中,北风仿佛一个隐了形的女巫,不怀好意地将大片的雪尘抛在人们的脸上、怀中乃至脖颈的缝隙里,又桀桀怪笑着跑开。

  树枝在疯狂地摇动,但你却无法看到它们,只能听到阵阵嘶哑干涩的枯折声,作为它们最后垂死挣扎的残音。

  是的,这是一个恐怖的夜晚,黑暗与幽冥主宰了一切。

  云寄桑望着手中的灯笼,那团弱小的光明在黑暗的围攻中显得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便会熄灭。

  明欢的小脸也格外紧张,拉着他那只空空荡荡的袖子一刻也不敢放开,直到卓安婕将她抱在怀里才安心。

  黑暗中,可以看到另外几盏灯笼也向这边移动着,只是不知提灯者是什么人。

  在云寄桑的眼中,每一盏灯笼都如同一个迷失在冥河中的游魂,孤独地蹒跚在这无尽的黑暗中。

  在这样的黑夜中,云寄桑心中格外悲茫。

  在这个世上,人们都是孤独而痛苦的。自己在这些年曾经无数次面对死亡,又挣扎着从它的手里逃脱。之于短暂的生命,欢乐和幸福实在不过是弹指间事,可即便这样,人们还是要将自己有限的生命用于相互战斗、屠杀、谋害……究竟这是世间的本质,还是人类的天性?自己找不出答案,老师,你能给出解答吗?

  小时候,自己总是天真地遐想着未来的种种,兴高采烈地盼望着人生大幕的开启,却对幕后行将出现的一切懵懂罔知。而当幕帷拉起的时候,纯真将被玷污、善良将被欺辱、勇气将被销蚀,一个孩子拥有的一切都将被幕后的残酷景象所粉碎……

  今夜,面前的大幕又将被拉开,幕后存在的,又会是什么呢?

  远远的,一盏又一盏灯笼亮了起来。

  那种耀眼的黄白光芒刺目地交织着,勾勒出一圈不真实的光晕。

  云寄桑知道,那是灯仪所备的燃灯。

  灯,在道门中是照彻幽暗的象征。而灯仪,则是一种以燃灯为主要的法器的道门斋酿科仪。

  灯仪可分为金箓灯仪、黄箓灯仪,而此刻鱼辰机所行的,便是黄箓灯仪中的九幽灯仪。

  几个身着素衣的女道童将灯一盏盏点燃,虔诚得仿佛她们不是在点燃灯火,而是在唤醒沉睡的神明。

  在这场灯仪之中,她们任“侍灯”之职,其职可“景临西方,备办灯具,依法安置,火滔火燃,恒使明朗”。

  灯光中,谢清芳扶着魏省曾来到法坛前。

  她今天穿了件鸦青色潞绸如意连云对襟袄,下面配条一尺宽大西番莲挖镶金沿边褶裙,头上围着销金箍,戴了羔皮手套,显得分外雍容华贵。

  魏省曾则是一身月下白的素绸长衫,披着银鼠裘,头戴方巾,看来很是朴素文雅。

  梁樨登不知何时已久到了,他今日还是那身水獭裘,手里的折扇悠闲地摇着,一副闲散从容的做派,此刻正和王振武低声交谈着。

  老镖头今日一身黑色的闪缎劲装,背着大刀,显得格外精神。

  “云少侠,你也来了。”正看着,身后传来王延思那沉稳的声音。

  云寄桑回头道:“王捕头,你来得正好,看来鱼真人这灯仪规模还真是不小啊。”

  一身捕快服的王延思凝目望着那盏盏被点燃了的明灯,沉声道:“是啊,破毁铁图,罗酆幽阴,万神护送幽魂。王某也是第一次看到这般辉煌亮丽的九幽灯仪。”

  “不止你,就连老夫也是平生第一次得见啊!九幽地狱,嘿,生人真的可以和鬼魂相通吗?”

  不知何时,王振武来到了王延思身边。

  此刻的话一改平时那粗豪的模样,灯光下那苍老的面容显得沧桑而忧伤。

  云寄桑望着灯光下忽明忽暗,并肩站立的两人,心中忽然一惊。

  那天自己去见鱼辰机时,曾见王延思和一个人在小亭内争吵,当时只见那人的背影眼熟,此刻才突然醒悟,原来竟是王振武!

  只不知这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又是为何事而争吵?

  这时,坛场内已经按照古法以净砂按八角形铺设九幽之狱。女道童分灯后,已经开始按照九幽方位设灯树。

  灯树依九位陈列,树别九盏;每三盏灯为一组,三组齐燃为一树之灯,正暗合自一而三,从三至九,九九变化而生万光的至理。

  黑暗中先亮起的是东方幽冥灯,接着南方的幽阴灯,西方的幽夜灯,北方的幽酆灯也接连被点燃,灿灿地辉耀着金黄的流銮。

  在场的众人此刻都停止了交谈,静静地望着这神圣的一幕。

  那些燃灯在他们面前依照次序缓缓地、无声地亮起,那种深沉的悲怆,让每个人不知不觉中都生出一种苍茫的宿命感。

  接着,东北幽都,东南幽治,西南幽关,西北幽府诸灯也被点燃了,当最后中央幽狱灯被点燃后,院中已是一片夺目的辉煌。

  “喜福,好好看……”明欢喃喃地道,显然被这美丽的景色惊呆了。

  云寄桑想起自己在道书中所见,不禁轻声道:“焕焕万天,照明九地。内外朗彻,以袭其明。鸣金振玉,以和合阴阳,而生万化。”

  卓安婕斜了他一眼:“说得倒是蛮好听的,点燃了这许多的灯,便真的能摆脱人世间的苦难吗?不过多费了些灯油罢了。”

  云寄桑苦笑了一声,不再多话。

  一声玉磬声响,鱼辰机一身潮蓝氅衣,头戴芙蓉冠,手捧法笏,脚踏云霞朱履,在法灯的照耀下,如一朵透明的莲花,移步法坛。

  入坛之后,这美丽的女羽士玉容如水,朗声念诵:

  “伏以太极太虚真人曰:阴阳成像,天地分形,昼夜既殊,昏明有异。所以清浮表质,九天为先圣之都;浊厚流形,九地为鬼神之府。九天之上,阴炁都消;九地之下,阳光永隔。由是幽冥之界,无复光明。当昼景之时,犹如重雾;及昏暝之后,更甚阴霾。长夜冥冥,无由开晓,致有沉沦北府,受报酆都,不睹光明,动经亿劫。是故天尊以无上道力,发广大慈悲,然九狱之神灯,救重泉之苦爽……”

  随着她的话语,女道童配合着奏响了各种法器。

  院内光影缤纷,香烟缭绕,一时恍如天地初开,混沌又现,万生万象,鬼狱人间。

  明欢的眼睛越瞪越大,心中却有些害怕起来,不由得向云寄桑身后缩去。

  一旁的王振武双眼似开似合,仿佛乎昏昏欲睡,魏省曾和谢清芳夫妇却一脸虔诚地聆听着。

  梁樨登将眼睛眯着,四处打量着,似乎在找什么人。

  王延思在梁樨登身后不远处站着,皱眉打量着他。

  法坛上鱼辰机启白已毕,正在举玉宝皇上尊之号,以破东方风雷地狱。

  “修建黄籙宝斋,兼点九幽神灯,奉用追荐亡过某人。恭以风雷地狱一切冥官,广赐慈悲……”

  法坛四周,九名女道童配合着她轻轻敲响木鱼、云锣、帝钟、手磬等法器,同时轻声合唱,共赞天尊。

  不知为何,今天云寄桑只觉得思维出奇地敏锐,听着鱼辰机那清朗的举号声,这几日在各种场合下所见那几首诗词竟然一首首浮上他的心头。

  朱长明临终前的诗、魏省曾的悼子诗、陈启的茶诗……交错的字迹一句句随着女道童们天籁般的偈颂声在他的脑海中慢慢滑过,似乎每一句都充满了难明的意义……

  不似慧兰羡花间,恰如朝云伴堂前……

  慧兰,花间是指温飞卿的花间集,慧兰……

  等等,慧兰,那不是一个人的字吗?

  她曾和温庭筠有半诗半友之谊,更曾对其寄以丝萝托乔木之心……

  没错,那正是晚唐女道,风流才女鱼玄机!

  他猛地抬头向法坛上望去。

  那里,鱼辰机正在举玄上玉晨尊,破北方溟冷地狱。她的口中念念有词,容颜如雪,神色森然,仿佛真的身处冰冷的地狱之中……

  荒芜的院落中,一个高大的黑影披散着头发退出了石屋。他将沉重的石门缓缓合上后,静立在门前好一会儿,随即低声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声更像是一种压抑的哭泣声,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那人笑了一会儿,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线系着的铃铛,轻轻摇了摇。

  随即身形一闪,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法坛上,鱼辰机已经开始行摄召之法,以明九幽之狱,破其幽暗,度化亡魂。

  她神色庄严地执着灵宝策杖,脚踏天罡,由南方起步,顺时针方向绕灯坛一周,最后站定,用法杖重重地在地上一击,意为破狱。

  她不愧为峨眉高弟,功力纯正,每次破狱一击,众人都可以清晰地感到地面微微一震。加之她法相庄严,容颜清丽,这破狱之举看来便如真的天尊降世,正在附体行大神通一般。

  八声巨响,八方破狱。

  她又重新踏着步罡回到中央幽狱灯树下,手掐玉清诀,开始焚烧法符法幡。

  望着法符和法幡在自己面前化为星星点点的灰烬,这美丽的女羽士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竟然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她又迅速地恢复了庄严的神情,沉声道:“收灯——”

  于是,女道童们又开始依次将八方法灯熄灭,黑暗中,那一盏盏缓缓熄灭的灯火宛如一个个生命的无声的谢幕,充满了难言的伤感和惆怅。

  生命的消逝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这一刻,场中静悄悄的,连梁樨登脸上那一贯虚伪的笑容都消失不见,只余下一片茫然。

  最后,终于只剩下鱼辰机身边的中央幽狱灯还静静地燃烧着。

  她口中默念法诀,伸指轻弹,每弹一指,便有一盏法灯熄灭。

  转眼间,八灯俱灭,天地间便只余下那一盏孤灯在落寞地燃烧着。

  鱼辰机站立在渐渐微弱的灯光中,轻声道:“请覆金莲之焰,恭愿亡过之千生罪垢,随落烬以俱消;万劫殃缠,逐倾光而书灭。身度光明之界,永离黑暗之乡……”说完,伸指一弹,那最后一点光明也沦于黑暗。

  便在此时,一声清脆的铃音在黑暗中响起。

  “叮——”

  “鬼缠铃!”

  这是云寄桑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王延思先前已让杨世贞将魏府中所有的鬼铃摘除,如今铃声再现,唯一的可能便是鬼缠铃又出现了!

  疾风猎猎,从他身后高处飞速掠过,那分明是轻功极高的夜行人刚刚从上方经过。

  刺耳尖锐的铃声便夹杂在这风中,飘忽不定,似乎已化为那呼啸的北风。

  显然,那持铃者正以卓绝的轻功不断在黑暗中游走。

  场内一片混乱,惊叫声和铃声响成一片。

  “大家小心!”云寄桑高声喝道,同时对卓安婕道,“师姐,你护着明欢,我去老师那边。”

  卓安婕的别月剑轻轻拔出了剑鞘,此刻正背在身后,以免发出闪光。

  按她的天性,自然是想摸黑出去,和这鬼缠铃大战一场。只是身边有云寄桑和明欢,让她在黑暗中不敢轻离,此刻听了他的话却道:“想得美,我和你一起过去。”

  云寄桑知道她不放心自己,点了点头:“好,出剑时小心点,不要误伤了旁人。”

  “你太小瞧你师姐了,管好你自己吧。小桑子!”卓安婕哼了一声。

  虽然身处黑暗,可云寄桑还是可以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不禁尴尬地一笑。

  “喜福、喜姑,欢儿好好怕……”明欢在卓安婕怀里可怜兮兮地道。

  “欢儿别怕,师姑在这里。”卓安婕将搂着她的手紧了紧。

  “欢儿乖,不要出声,知道吗?”云寄桑叮嘱道。

  明欢听话地点了点头。

  黑暗中突然传来几声短促的闷响,听来仿若沉雷乍起,显然是有人在交手了。

  云寄桑心中更加焦急,弯腰向魏省曾所在的方向摸去。一道微弱的光明忽然在黑暗中亮起,紧接着便是一道锐响和一声清脆的惊叫。

  显然是一个女道童试图点燃灯火,却遭到了袭击。

  云寄桑知道,目前大家身处黑暗,而且没有人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凶手,轻易地暴露只能让自己成为凶手的镖靶。更可怕的是,一旦有人因为混乱而产生误会,就更容易造成扑朔迷离的场面,凶手下手的机会也就更多。

  在这一刻,没有人是可以信任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虽然无法看到,他却清晰地感觉到卓安婕正悠然地抱着明欢,跟随在他的身后。心中一暖,那无边的黑暗竟也再不恐怖。

  梁樨登弯着腰,谨慎地趴伏在地上。

  刚才在灯火熄灭的一瞬间,他就已经离开了原地,以防有人偷袭,结果还是受到了攻击。

  对方的武功很高,但更可怕的是他的轻功。

  那神出鬼没的轻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对他形成的威胁是致命的!

  额头的冷汗刚刚沁出便结成了冰粒,梁樨登却不敢伸手去抹,他屏住呼吸,心念急转:这人到底是谁?鱼辰机?不像,她没理由来杀自己……唐磐?很可能!此人深藏不露,是个大敌!王延思?自己看不透这个捕快,只是他定是隐藏了些什么……有生以来,自己不知多少次曾经暗中取人性命,可被人偷袭却是第一次。虽然身处危机,但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竟让他有些心神恍惚。

  一道锐风响起,没入梁樨登右侧不远的雪地,迸溅的雪花打到了他的脸上,他不由得闭紧了双眼。又是一道锐风,显然,对方也摸不清自己的位置,只能发暗器来试探。

  他暗暗向自己从未相信过的那个上苍祷告,希望暗器不要打中自己的藏身之所。

  显然他的祷告没有起到作用,锐风突然从左上方向他袭来,直指他的脊背!梁樨登灵敏地在雪地上打了个滚,险险避开。他立足未稳,头顶上方又是劲风扑面!

  心中叫苦,梁樨登却不敢稍停,肥胖的躯体竟然瞬间使出铁板桥这样的功夫,平平向后急仰。

  便在此时,又一道锐风带着诡异的厉声,直奔他的面门而来!

  他本能地伸手挡去,却挡了一个空——那瞬间,他似乎在拼命地抓住他那空空如也的生命。

  只是不知为何,那个动作竟然显得那样可笑而笨拙。

  铃声在黑暗中飞快地游走着,没有一刻停歇。

  怪异的铃声动人心魄,像一首咒附在了恐怖之矛上的殇歌,硬生生地,邪恶地刺入人的灵魂中去。

  明欢在云寄桑的怀中紧紧捂住耳朵,不敢去听。

  云寄桑心中也是烦躁欲呕,他的心灵本就受创甚重,更是不堪这铃声的刺激。

  黑暗中,他感觉卓安婕伸手按在自己的背上,绵绵的真气不住涌入体内,为他定住心神。

  他平静下来,扭头向后看了一眼。

  他知道自己什么也看不到,可还是忍不住看了这一眼,他知道她就在那里。

  感觉到他的平静,卓安婕把手缩回,用剑鞘拍了拍他的肩膀。

  云寄桑抬手轻轻推开剑鞘,示意自己没事,继续向前摸去。又走了几步,似乎感觉有人在自己的身边。

  “老师……”他低声地呼唤道。

  没有人回答。

  他试探着伸手沿着冰冷的地面小心地摸索。

  忽地,他感觉自己摸到了成团的丝线一般的东西。随即他省悟到,那是人的头发!那种恶心的感觉沿着他的左手蔓延上来,令人作呕。好在他在战场搏杀多年,见惯血腥,所以还能继续摸索下去。

  “怎么了?”卓安婕在他耳边低声问。

  “是死人。”云寄桑压低了声音回答,“应该是我们那位可疑的茶商。”

  “梁樨登?”

  “看样子错不了,只不知谁杀了他。”云寄桑收回了手。

  “是幼清吗?”不远处,传来谢清芳略带惊慌却依旧动人的声音。

  “是师娘吗?老师怎么样了?”云寄桑忙问,同时摸黑急走几步来到谢清芳的身边。

  “老夫没有大碍,只是受了点惊。”魏省曾苍老的声音此刻略显沙哑,显然也受惊不小。

  “幼清,现在怎么办?”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到来,谢清芳的声音稳定了许多。

  “我们得先想办法安全地把灯火点亮。”云寄桑回答,心中犹豫是否要拜托师姐去做这件事。

  就在此时,铃声突然停止了,似乎那摇铃者已经离去。

  黑暗中却没有人敢妄动,只有凄厉的风声在不断地驱散着死一般的寂静。

  隔了好一会儿,一点又一点的灯火渐渐亮了起来。

  借着灯火的余光,云寄桑看到鱼辰机正伸指轻弹,正如同她熄灭灯火一样,那纤纤的玉手每弹一指,便有一盏燃灯被点亮。

  片刻间,大片的灯火重燃,将场中照得如同白昼。

  众人又重新在灯光下现身出来,只是大都脸色苍白,神情狼狈,只是场中多了徐嫂、唐磐和杨世贞,却不知他们何时到的。

  灯光下,一身玄色长衫的唐磐脸色铁青,手中紧紧地握着他那支玉箫。

  杨世贞换了一身浅灰的长衫,此刻正垂手站立在魏省曾身边。

  徐嫂则依旧是一副下人的打扮,手里提着一盏刚刚点着的灯笼,脸色十分惊惶。

  倒在地上的尸体果然是梁樨登,致命的伤口在额头上,那里深深地嵌入了一个鬼铃。

  这位茶商睁大了双眼,显然是死不瞑目,手中的折扇却依旧开着,“大树底下好乘凉”几个大字此刻显得格外刺目。

  “啊!”几个女道童见了他的惨状,惊叫起来。

  谢清芳也举起袖子,遮住脸不忍看。

  “这……这又是鬼缠铃做的吗?”魏省曾颤抖着问。

  “还不知道,虽然我们都听到了鬼铃声,可梁先生的死法却和鬼缠铃所杀的人截然不同。”王延思摇头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杀他之人定是一位高手!”

  云寄桑暗暗点头,的确,刚才听到的铃声诡异非常,但并不致命,甚至连明欢都可以忍受,很难说那是真的鬼缠铃,梁樨登死于高手之下倒是可以确认无疑,毕竟那鬼铃明显是被人硬生生击入梁樨登的额头的,没有超凡的内力和暗器手法根本无法做到。

  “唐先生、杨管家,你们是什么时候来的?”王延思厉声问。

  “唐某来了好一阵儿了,只是当时斋醮已经开始,唐某便没有入场,只是远远地看着鱼真人做法。怎么,你怀疑我不成?”唐磐脸色一沉道。

  “哼,不止是你们,在场的人都有嫌疑。谁能肯定那摇铃的人便是凶手?”王延思沉声道。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皆变。

  的确,黑暗中任何人都有机会击杀梁樨登,只不过此人必然是高手而已。

  “你们看,那是什么?”杨世贞指着远方道。

  众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黑夜中,一团火光正遥遥地亮起。

  “起火了!”王延思大喝道,“大家快都随我去救火!”

  云寄桑心中一凛:那不是后花园的方向吗?难道……

  只是此刻无暇多想,便和众人一起向火起的方向赶去。

  黑暗中,所有人都手持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中前行。因为来不及绕远,他们只能从积雪甚深的林中穿过。

  雪深盈尺,众人走起来都十分辛苦。

  轻功出色的鱼辰机、卓安婕两人不受积雪之累,走在前面,其他人则跟在后面。

  唐磐、杨世贞等人穿着牛皮靴还好些,谢清芳和徐嫂身为女子,又不会武功,就显得十分吃力了。云寄桑不敢离老师过远,只能随着众人在后面慢慢赶过去。

  离那着火的地方还远,便隐约有阵阵的铃声不断传来。

  随着他们越走越近,那铃声竟然也渐渐密集,似乎有人知道他们的到来,在更加猛烈地摇铃,用铃声催促着他们与死亡的相遇。

  那火光之地离法坛并不远,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云寄桑他们便赶到了着火的地方。

  果然不出他所料,着火的正是那间荒院内的石屋。

  不知谁在那石屋上涂了许多油脂等易燃之物,竟然将整间石屋完全点燃,熊熊的火焰腾空而起,如地狱中初醒的妖魔,张牙舞爪地直冲夜空,令人无法靠近一步。

  让人感到恐怖的是那铃声竟然是石屋内传来的,似乎有人正在这熊熊大火中疯狂地跑来跑去,拼命地摇动无数的铃铛,将那凄厉喧闹的诡异铃声作为自己最后的丧钟。

  铃声中,众人神态各异地望着那熊熊的火狱。

  唐磐依旧面沉如水,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王延思的手背在身后,双眉紧缩,似乎想到了些疑难之事。

  鱼辰机神情冷漠,手中拂尘低垂着在雪面轻轻扫动,唇边则露出一丝淡淡冷笑。

  徐嫂一脸惊慌,提着灯笼的手不住颤抖。

  杨世贞表情惊异非常,随即低下头去,恢复了低调的样子。

  谢清芳一脸茫然,双手紧紧抓住魏省曾,似乎想确定他就在自己的身边。

  魏省曾更是神情呆滞,口中喃喃地不知说着些什么。

  云寄桑敏锐地注意到,那石门上的铜锁不知何时竟然不见了。他拾起一根院内的枯木,上前用力地一捅那石门,却丝毫未动,显然里面被闩上了。

  他随手扔下那着了火的枯木,皱眉向卓安婕望了望,见她轻轻摇了摇头,只能叹息一声,退到一边。

  大火静静地烧着,随着油脂一点点燃尽,火光也慢慢小了下来,最后只余下几处星星的残火。

  屋内的铃声也渐渐停歇,似乎屋内的人已经结束了他的生命,而这疯狂哀乐的最后一章也终于停止了。

  王振武、杨世贞等几个人找来一根巨木,合力抱着向石门撞去。

  几个人都是高手,全力以赴下,石门被撞得不住颤动,灰尘簌簌而下。

  “咚——咚——咚——”

  大力的撞击声中,厚重的石门终于抵挡不住,轰然倒塌。

  云寄桑上前一步,来到门口,石屋内的景象顿时让他心中一震。

  室内到处是黑黝黝的烟熏痕迹,纵横交错,渗透着死亡的气息,如同一个疯狂画者的绝笔涂鸦。孤零零的几件旧家具都已经因高温的烘烤而变形扭曲,仿佛是一堆堆妖魔的残骸。石屋的顶棚上,密密麻麻尽是红色丝线系着的一挂挂长长的鬼铃,不住旋转着、晃动着,无数张鬼脸也随之转动,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望着众人。殷红的鲜血沿着系着鬼铃的红色丝线不断流下,落在那些鬼面上,宛如串串无声的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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