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是谁——【美】希区柯克
几个月前，我因为心脏病而住院休养期间，经历了一件可怕的事，那件事至今都让我困惑不已。住院之后，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我的病情有所好转，院方就把我转到普通单人房，它的位置在心脏病房的后边。这个房间长而狭窄，照明不是非常好，病房两侧还有十余间单人房。
刚开始的一两天，我经常会将门紧闭，我不喜欢其他房间传来的收音机声和电视声，我只想安静地看书。有一天，我正在看书时，门轻轻地开了。我没有抬头，但我能感觉到有人站在门口。我希望来的是我的一个朋友，那样我们就可以聊天，做些有趣的事了。令人失望的是，来的居然是医院的理发师。他个头矮小，穿一件薄薄的、有些破烂的夹克，手上是一个难看的黑色袋子。
他没有说话，只抬了抬眉毛。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让我理发，但我摇摇头：“现在不理，晚些时候吧。”他看起来有些失望，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转身走了。他走了之后，我感觉它把我吓着了，无法再静下心来看书。他进门的时候竟然没有一点声音，进来之后也一句话没说。我必须承认，他的打扰让我有点生气，对一位心脏病患者来说，这种打扰是不允许的。
不管怎样，我想睡一会儿，所以服下了镇静剂。那天晚上我睡得不差。第二天，我很早就起来了，想继续把昨天的书看完，但是我仍不能集中精神，虽然前一天那本书很吸引我。我环顾四周，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烦恼是什么了。
在我的要求下，门再次关上了。但是这次，我居然发觉自己让门关着。我还不能起床行走，所以，我按铃找护士。一位活泼的瑞典籍护士走了进来，她说：“已经厌倦隐居生活了？我以为你会改变主意的！”我微微笑了笑算是回应了她。她说着走出去，房门就这样开着。
接着，我继续看书，但是脑子里还是不停地想有关门的事。我会在读书的时候，时不时地走神，想那个理发师会不会再次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进来吓我、隔壁的电视和收音机会不会再发出让我烦恼的声音等。对于这些，我尽量不去想，虽然事实并非完全如此。午饭之前，我有些困便放下书，想小睡一会儿，突然，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把我惊醒，我敢肯定那声音肯定来自附近的病房。
我的心怦怦直跳，暗地安慰自己：这声音是从电视里，或者是从收音机里发出来的，但直觉告诉我，不是。几分钟后，走廊里一阵骚动，人声嘈杂。护士和医院工作人员匆匆而过。我从没想到病房里还有那么多人。
医生们行色匆匆。一阵低低的命令、谈话声，然后近乎完全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护士和工作人员走回病房的通道，一具从头到脚都盖着胶布的尸体被推着从我的病房前经过。
我按铃叫护士。护士匆匆跑了进来，在我的印象里，她的反应从没这么快过，她的脸色有点苍白。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她犹豫一阵，然后耸耸肩，说：“通道对面的艾克先生。”
“心脏病突发？”
她点点头。
我留心看她的脸：“一位得了心脏病的人，那样叫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她再次犹豫。当她再开口说话时，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如果按照一般的病情是有些不正常，但是那样的事有时也会发生。你知道，他可能病情加重，非常痛苦。大部分病人都会痛苦地倒地，但是他居然高声尖叫，是有些——不正常。”
她微微一笑，很显然，她笑得有些勉强。“不过，你不用去想这件事。你的病已渐渐好转，你读你的书，不要胡思乱想。”
我肯定会胡思乱想，而且是全天乱想，他们没有办法，最后不得不给我吃了一颗额外的药片，才使我安静下来。日子平安无事地过了两天。一天下午，我正在看书的时候，门又开了，悄无声息的。我抬头，门外站的仍是那个身穿夹克，手拿黑色破旧袋子的理发师。和上次一样，他只是将眉毛抬起，不说一句话。
我生气了，这次表现了出来。他真的吓了我一跳，我在心里说，这人真可恶！“我不理发！”我对他说，“我需要理发的时候，会让护士小姐通知你！”他仍然站在门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有些失望，或者说不仅仅是失望，还有憎恨，我说不出，我只感到血液涌上脸部和脖子。
“请离开这里好吗？”我有些暴躁地对他说，“你很无礼。”
可能是幻觉，我觉得他像是微微鞠了一躬之后，就离开了。他走之后，我才开始轻松下来，一边看书一边等着吃晚饭。就在这时，附近病房又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这次不是高而尖的叫，而是一种压抑的低泣。我僵住了，心脏再次怦怦乱跳，我听见尖叫之后是急匆匆的跑步声，轻轻的但是很惊慌，在向防火梯跑去。一分钟之后，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过去。
这次发出叫声的病房在离我更远的地方，但是和上次一样，我听见人们急速的脚步声、叫喊声、命令声、低喃声，然后又恢复平静。如我所料，我看见担架再次沿通道推出，那上面躺着一个的人，他缩在灰色的胶布下。
那天，照顾我的那位护士休假，新护士是位娇小迷人的红发女人。她进来之后，我一眼就看出，她愉悦的表情是装出来的。
“这次是谁？”我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放下我的餐盘，“梅先生，三七五病室的。”
我的病室是三七七，梅先生离我只有两间病房。我想从新护士那儿多打听一些消息，但没有成功。她告诉我，当时她不在现场，知道梅先生出事的消息，也是在几分钟前。第二天，我想从别的护士那儿打听点消息，也没有打听出什么。她们不是自己不想说，就是得到了封口令。
她们对我说，梅先生死的时候非常安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们告诉我，梅先生昏迷之前，曾按铃叫护士。如果是哭声的话，那也不是他主动发出的。至于我说起的那些跑向防火梯的脚步声，她们耸耸肩，说：“可能是你的幻听吧。”
不管怎样，我想忘掉这件事，它总是让我心烦意乱，但我还是不能完全摆脱它。那天下午，我正在看寄来的信，这时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我抬头一看，一位衣着整齐、头发光亮、蓄八字胡的年轻人站在门口。他身上穿着白颜色的夹克，手里是一个褐色的小箱子。
“先生，理发吗？”
我犹豫了一下：“噢——现在不理，一两天之内吧。”他点点头：“好的，先生，就按您说的办，过一两天我再来。”
他一离开，我就有些后悔了。首先，我确实需要理发，再者，我还想问问他那个医院理发师去哪儿了。我当然不是希望他回来，我希望他永远离开这儿，只是他突然不来会让人觉得有些奇怪罢了。
我的病情恢复得很快，在新的理发师为我理发之前，我打算出去坐一会儿。我选了一个天气晴好的下午，坐着轮椅来到日光浴室。刚到那里没多久，医院的一位保安人员就走了过来，和我聊起了天。
说起保安人员，我并不陌生，因为在我众多的曾经从事过的职业中，就有保安工作，虽然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面对眼前的保安人员，我还是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我们在谈话中说到了心脏病房的两起死人事件。说到这两件事，我立刻注意到，那人的话突然变少了，而且好多次都不安地左顾右盼，他好像有什么顾虑，最后耸了耸肩。
“如果你能够答应我，不向任何人说我跟你说过的事，尤其是不跟这里的人说的话，我就跟你说一点。”我马上答应了他：“我以人格保证不向任何人说，真的，我能够保证。”
听了我的话，他皱皱眉，不知从何说起。
“嗯，那两人死时的样子相当恐怖。他们都死在床上，两眼睁得大大的，像是在盯着什么看，或许他们真的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因惊吓过度而死。你还记得在他们死的时候发出了两声大叫吧，那声音发出之后，很多人看见一个小矮人，手里拿着一个黑色小袋子向通道跑去！第二个人死的时候我也看见了那个小矮人，我还追了过去。”
听到这里，我的心怦怦直跳，手里全是汗。“你可以描绘一下那人的样子吗？”
“我只是看到他的背影，瘦瘦小小的，穿一件薄薄的灰夹克，手拿一只破旧的黑色小袋子。有的人说他的皮肤光滑，有一张没有表情的脸，眉毛浓黑。”
“那是医院里的另一位理发师！”我告诉他。他瞠目而视。
“另一位理发师？医院里只有一位——一个年轻人，蓄八字胡，穿白色外套。他在这儿已经做了一年多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嘿，你也见过那个人？”
我挥挥手：“现在不要管那些，继续说下去。”
他搓搓下巴：“噢，第一次我没有看见那个家伙，但是第二次我正好在一楼。就在梅先生呻吟，按铃叫护士时，我看见这个瘦小的家伙从他的房间跑出来，我立刻沿通道追赶过去。他从防火梯跑下去了。”
“抓到他没有？”
他摇摇头：“完全不可能，他跑得像兔子一样快，我花了两三分钟才爬过围篱，那时候，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看着我，说：“但是最厉害的还在后边呢，你知道他带的那只黑色小袋子吧？”
我点点头。
“嗯，当他跳过围篱时，袋子被上面的铁丝钩住了，掉在停车场，我跑过来捡起了它。你想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当然想，快说吧，我都要急死了！”
“只有土！”他回答，“一袋子的土！地上的土！我们在两位死者的床上也发现了同样的土！”
他又看着四周，显得有些担心：“也许我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但是既然说了，就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吧。我最后把黑袋子交给了警察，不过在这之前，我用纸袋装了一些土，把它交给了一位在化验室工作的朋友，他帮我化验了一下。你知道他发现什么了吗？”
“不知道。”
“那些泥土，他发誓来自坟墓。”
我又觉得心脏怦怦地跳起来：“是吗？他是怎么知道的？”
“从混在其中的小东西——大理石和花岗石的碎末以及人造花和花环的碎片。他还说土里有两小片碎骨，经过检验，那是人的骨头！所有的土都混有青苔，好像是从坟墓一处潮湿、阴暗的角落里挖出来的！”
说完这件事，保安人员就走了，走的时候还一再叮嘱我不要跟别人说。我看着他离去时急匆匆的背影，想着刚才他说的那件事，感到不寒而栗。
这是一个故事，一个我无法解释的故事。那个面无表情、目光闪烁、眉毛浓黑的小矮人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的一位自认为聪明的朋友说，拎黑袋子的男人是一个典型的精神病患者，他要么先天五官不全，要么就是在某次车祸中造成了脸部的严重受伤。他戴着面具，潜入心脏病房，摘掉面具，吓死了两位病人。我的朋友说床下遗留的泥土，只是一位心术不正的人故意留下的。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我却不这样认为。我觉得，由于某种超自然原因，那个被我误认为是理发师的恐怖东西，根本没有能力进入一位患者的房间，除非被命令驱使，我相信，那两个惊恐叫喊的死亡者，曾允许他进入病房。除此以外，我再也找不到其他的解释。
不过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如果我答应那个小矮人让他进入房间的话，我就不会写出这个故事，而你也不会读到这些了。只是，我仍然不知道那个拿黑袋子的小矮人是谁，他会不会再去骚扰其他人。这是个恐怖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