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出租车——【日】铃木光司 (2)

　　祥子其实也并不是讨厌婚外情，只是和丈夫的肉体接触，从来就没有给祥子带来应有的快感，祥子于是断定即使换上别的男人情况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从来没有经历过快感的祥子，完全不能理解那些沉溺于性爱的女人的心情。

　　就这样，他们平平静静地度过了前九次约会，但是第十次约会，情况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那是在西麻布的一家酒吧里，祥子和智彦像往常一样在昏暗而柔和的灯光下小声交谈。然而不同的是，他们的角色有转变。迄今为止，祥子都是以一个倾听者的身份陪伴着智彦，听智彦叙述他漫游世界的精彩经历。可是这天晚上，智彦却固执地要祥子说说自己的生活，而他则担当倾听者的角色。就这样，祥子开始诉说关于自己的一切——她的出生地、成长历程、有过什么样的经历，丈夫的为人、对现在的生活是否满意……祥子很少在别人面前如此彻底地敞开心扉。事实上，她早就需要倾诉，早就需要排遣了，她极度需要消解长久以来郁积在心里的压力。智彦一边听一边不断地点头，而桌子底下，他的脚却在慢慢地向祥子靠近……在听完了祥子的叙述后，智彦贴着祥子的耳朵轻轻地说：“不必轰轰烈烈，但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想你能行。”

　　听到这句轻柔的话语，祥子感觉到有一阵风拂过自己的心底。这样的话祥子还是第一次听到，从小到大，她的意见，她的想法，从来就没有被支持过。从前是父母反对他，结婚后丈夫又不支持她，她自己的想法似乎成了多余的东西，于是她也习惯了做一个顺从的人。就这样，她被剥夺了学画的权利、出国留学的权利，甚至连骑车的权利，也让丈夫以安全为由而断然否决了。但是，那个曾经说“只有在危险的边缘，才能捕捉到最令人震撼的照片”的智彦，现在却在鼓励着她：“做自己想做的事！”祥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乎一下子获得了勇气，祥子觉得自己将开始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智彦拉着祥子的手走出了酒吧。

　　“跟我走！”

　　“我们去哪里？”

　　智彦没有作答，只是拉着祥子的手，默默地在午夜的风中穿行。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来到了黑黝黝的青山墓地。

　　而此时此刻，祥子乘坐的出租车已经过了西麻布的十字路口，来到青山墓地前，她贴着玻璃，想再一次看看那棵樱花树，那棵见证了他们最美好回忆的樱花树……

　　两年前的那个深夜，她被智彦从西麻布的酒吧拉了出来，来到青山墓地南侧一家民宅后的隐蔽处。四周种满了樱花，但这并不是樱花开放的季节，只有光秃秃的树枝，伸展在漆黑的夜幕下。

　　智彦把祥子带到了一棵粗壮的樱花树下，一把拥住祥子，不容分说地吻住了祥子的嘴唇。他喃喃地说着：

　　“明年春天，一起来这里看樱花。”

　　“嗯，好啊……”祥子使劲地点点头，智彦把她抱得更紧了。

　　“明年，明年的明年，都来这里，只有我们俩……”

　　似乎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祥子主动把手伸向了智彦，开始了一段美妙的旅程……

　　在回去的路上，祥子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她并没有偷情后的不安，有的只是发自内心的爽快。当然对于祥子来说，这是第一次，第一次干这不知羞耻的勾当，祥子却突然感觉到，一切似乎都变了，变得与以往全然不同，自己得到了和丈夫在一起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她似乎在慢慢地开始掌握自己的幸福。想到自己正在违背丈夫的价值观，祥子的心里居然有说不出的满足。

　　两年前的那个夜晚，自从在青山墓地樱花树下的那次拥抱以来，祥子的世界奏响了新的乐章，她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而首先要做的，就是逃离和丈夫在一起的生活。

　　很快，通过朋友的介绍，祥子开始到一家花店打工，有时候也充当一些照片和绘画的模特儿，开始为今后的独立生活着手准备。两个月以后，有了一定的积蓄，祥子搬出和丈夫一起生活的公寓，在智彦工作室的附近租下一个小小的居室。而被妻子抛弃的丈夫，碍于面子，竟然很快答应了离婚。就这样，7个月前，祥子终于获得了自由。就在两个星期以前，为了庆祝自己的生日，祥子把自己的户口正式迁到了智彦那里。

　　一改以往的优柔寡断，这次祥子的行动非常坚决。但是这美好生活就要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定格在一个星期前的夜里9点47分。

　　一周前的那个晚上同样是个雨夜，整个东京和相邻的千叶县都笼罩在朦胧的烟雨中，由于第二天一早在鸭川有拍摄工作，智彦晚上9点就启程了。9点46分，当祥子打通智彦的电话时，他已经在连接君津和鸭川的高速路上了。

　　“怎么这么快啊？”祥子吃惊地问着，心里隐隐有些担心：智彦一定是超速行驶，在这样的雨夜，这可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智彦笑了笑：“不是有东京湾海底通道吗？”

　　即使这样，还是太快了呀。祥子担心地叮嘱道：“智彦君，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放心吧。找我有什么事吗？”智彦询问着祥子来电话的理由。

　　祥子犹豫了一下，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问下那张在樱花树下拍的照片放在哪里。祥子想把它印在他们结婚的明信片上寄给亲友，由于他们都是二婚，所以不打算再举行繁复的婚礼，只想给平日里走得比较近的亲友们寄张有两人合影的明信片。祥子犹豫着是否应该先把电话给挂了，让智彦好好开车，一切明天再说。

　　“怎么了？你快说啊！”智彦催促着。

　　祥子只好说了下去：“就是那张照片，你知道放在哪里了吗？”

　　“啊，那个啊……”智彦似乎知道在哪，“你等一下！”

　　“喂，喂！”祥子提高了嗓门喊，但是没有回音。透过电话可以听到汽车行驶发出的声音，开关储物箱翻腾的声音……然后是刹车的声音。他到底在做什么，听到他对着手机喊：“你再等一下……啊……”

　　但只过了一会儿，祥子耳朵里就传来猛烈的撞击声，当时电话屏幕上显示：晚上9点47分。

　　不知何时出租车已开到青山殡仪馆，司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往殡仪馆瞥了一眼，而祥子则紧紧闭上了眼睛。

　　祥子和智彦的婚姻仅仅维持一周，祥子就这样变成了一名寡妇。现在刚刚从烦琐的葬礼的劳顿中抽出身来，祥子被身体和内心上的双重压力折磨得疲劳而憔悴，但是心里的疲惫远远胜于肉体上的，而更可怕的是智彦走后留下的无限空虚。

　　只要回想起那撞击声，祥子就会坐立不安，当时她一听到那声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大概是觉得边讲电话边开车比较危险，智彦说了“等一下”之后就将车停下来。然而后面疾驶的卡车在这时猛烈地撞上智彦的车，车被撞出近百米，智彦也被撞得血肉模糊，以至于祥子连他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要是那天自己不打电话，或是早早就把电话挂了，也许就不会……每每想到此，祥子总会陷入无限的悔恨和自责之中。

　　目的地就要到了，那个曾经温馨的家就在这条路的尽头等着祥子。虽然结婚仅仅一个星期，但是他们实际上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四个月。正当祥子准备下车时，一个疑问突然闪现在她的脑海里：智彦为什么要把车停下来？要知道他每次带她出去兜风，即便是在最危险的路上，他也可以一手接电话，一手娴熟地开车，根本没有停下车的必要啊。对，一定是他想确认照片就在后备箱的某处，撞击前的那声“啊”，一定是他找到了。这样看来，在遭撞击前的瞬间，智彦一只手握着手机，而另一只手正拿着那张照片！可是，这两样东西都没有在车里被发现。那么，它们到底去哪儿了呢？

　　被风吹雨打后渐渐化为泥土的照片，电池渐渐耗尽的手机，这两者交替在祥子的眼前出现。此时司机的手机又响了，这已经是第二次。第一次响的时候，他甚至连屏幕都没看就关闭了电源，之后再也没碰过，但是，一个关闭了电源的手机竟然再次响起！到底是接还是不接呢，祥子可以明显感觉到司机犹豫的心情。

　　终于，司机还是接了电话。“是！”他轻声地回答着。祥子还是第一次听到司机的声音。只见他一只手开着车，一只手接着不知什么人打来的神秘的电话，还不停地应和着“是，是”。司机放下手机后，将车停靠在路边。

　　祥子正发着呆，突然听见司机问道：“停在这里可以吗？”这正是祥子平时下车的地方，离公寓仅有几十秒钟的距离。

　　就在祥子准备掏钱付车费时，她突然从钱包里发现了那张照片，就在银行卡的夹缝里！她愣了一下，这钱包她平时不知道用了多少次，可是从来也没有发现这张照片，她甚至可以确信，之前这张照片根本不在这里。祥子彻底糊涂了，她努力地整理自己的思想，而此时司机正善解人意地等待着，并不催促她。

　　祥子拿出纸币递了过去，接过发票和找零后，祥子打开了车门。这时司机慢慢地开口了，此时他的脸正对着前方，祥子并不能看见他说话的样子，但是那确实是他的声音：

　　“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在你身边，永远守护着你，永远！”

　　“什么？”

　　祥子失声惊呼起来，朝司机看去。一瞬间，祥子突然觉得司机刚才还光洁的下巴，突然长出了胡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祥子摇了摇头，司机又恢复了刚才的模样，只是在一个很短的瞬间，智彦的脸和司机的脸重叠在了一起……祥子很清楚一切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但是，那句话还让祥子感到一阵阵暖意涌上心头。

　　“谢谢你！”祥子喃喃地说着下了出租车。

　　祥子望着渐渐远去的出租车，直到它消失在视野中，她还久久地凝视着那个方向，感觉时间仿佛在此刻凝结……

　　司机刚才所说的话，在祥子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响着，它们和照片上的情景交织在一起，似乎在向祥子传递着来自远方的消息。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定要振作起来！祥子这样想着，使劲擦干了满脸的泪水，大步向公寓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