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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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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节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就发起了高烧,太阳穴也突突跳动着剧痛起来。

  我迷迷糊糊地在床上躺了下来,身上一阵阵打颤。

  我觉得自己好像睡着了,却能清楚地听见老鼠在角落里跑动和打架发出的声响。

  我努力想睁开眼睛,但黑暗像一张不透气的裹尸布,紧紧地包裹着我,我感觉到身下的大床带着我在急速地向下坠落,像被一个巨大有力的旋涡吸引着,一直跌向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深处。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睁开了眼睛,黑暗仍统治着一切。

  但房间里所有细微的响动都听不见了,四周一片死寂,静得连时间似乎也停滞下来,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极度虚无的状态中,没有任何有形的存在,只有清晰的意识痛苦地感受着周围这片死寂,没有终结。

  我想,这也许就是来自地狱的体验吧?

  那些声音都到哪里去了?

  那些有生命的微生物和无生命物体在无休止的运动中发出的声音,连它们也抛弃我了吗?

  渐渐地,孤独和死亡的气息笼罩了我,但此刻,我愿意就这样沉沦下去,不想作任何挣扎。

  我像是进入了另外的一层空间,眼里的世界变成了一个奇异的模样,就像跑动着的摄影机拍到的画面,上下跳跃,左右波动。

  很多人的面孔从我面前闪过,其中有我死去的两个男友,我原以为我早就忘记了他们,原来他们竟是这样清晰地隐藏在我的记忆深处。

  他们都穿着白色长袍,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无视我的存在,没人理我,就像置身于一个疯人院。

  我惊慌地想发出声音,但喊不出来。有一张面孔从人流中凸显出来,没有表情的脸。

  我努力拾捡记忆的碎片,想拼凑成一个清晰的画面,无奈我的潜意识似乎在抗拒回忆,脑海里的图像就像活动在一面打破了的镜子里,哆嗦着,支离破碎。

  我想我就要死了,就埋葬在这个四方形空间的小盒子里,直到腐烂发臭,身体最终成为蛆虫的巢穴。

  我的一生就这样完结了吗?一丝类似忏悔的情绪像破土的植株,很快疯长弥漫至周身,凉凉的泪水不断越过面颊滑落在枕头上。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时醒时睡地发着昏。

  在清醒的短暂缝隙里,我感受到了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它正跟我同处一室,就徘徊在我的四周围,毫无敌意,只有无助跟委屈,犹豫地,似乎想要向我倾诉什么。

  “玲儿……玲儿……”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低低呼唤,那是发自肺腑的叹息,像是隔着一个无法逾越的空间,无奈、感伤、遥远。

  我被这声音迷惑了,努力想去寻找它的来源,直到一阵剧烈的干渴袭来,我终于突破了那个阴阳之间的界线,回到了现实世界中。

  我睁开眼,四周依然是黑漆漆的,四处看了看,窗边有些小淡薄昏灰的光,弄不清是早上还是傍晚。

  我从床上勉强挪到地下,就着水龙头喝了一肚子冷水,然后走到窗前推开窗子。一股夹杂着腥味的轻风从江面上吹来扑在脸上,我的头脑渐渐清醒起来。

  病中的情形清楚地回旋在脑海里。

  玲儿是谁?又是谁在我耳边呼唤这个名字?

  我在房间里迷茫四顾,目光落在了墙壁上。

  对了,玲儿不就是墙壁上到处刻着的那个名字吗?也许这名字已经存储在我的潜意识中,所以就在不期然的时候显现了出来。

  我不愿意再去想这些让人发疯的事情了,我看了看手表,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在床上昏睡了三天!

  这三天里都发生了什么?三木他怎么样了?我虚弱地转身,慌乱地穿好衣服下了楼。

  地球还在转,外面的一切还跟从前一样。

  天色阴沉沉的起了风,风里挟带着零星的水雾,像长了手脚一样毛扎扎地抓贴在皮肤的汗毛上,让我从没有这样真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我重新在富婆家露面的时候,她和三木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对我的失踪表示兴趣,两人只是淡淡地瞟了我一眼,就沉浸到他们的艺术创作中去了。

  一切似乎都没变,只有我经历了一次恐怖的体验。

  第二天早上,我下楼拐进路边的小店买了两瓶本地产的白酒,然后走到对面低矮的修鞋店推开了房门。

  小房子里热乎乎的,正中间的地上生着一只小火炉,火燃得正旺。

  那个坏脾气的修鞋老头儿正坐在炉边修补一只高跟皮鞋,他嘴里含着几根小钉子,抬头从老花镜片后面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中拎着的酒,就又重新低下头去摆弄他的鞋跟了。

  我在他对面的小木头凳子上坐下来,把一只鞋脱下来放在他面前,光着的脚就放在另一只脚面上。

  老头儿看了看我的脚,抬腿踢过来一只破拖鞋,意思是让我穿上。

  “大爷,我就住在对面小楼上的。”我连忙跟他搭话。

  “我知道。”老头儿拿起小锤子用力砸着鞋跟。

  “这还多亏您照应着,不然我一个人会多害怕呀,听说这一阵子附近老是发生凶杀案……所以为了感谢您,我特意买了两瓶酒孝敬您老。”我说着把酒递到他眼前。

  “有啥事,说!”老头儿不接,只简短地问。

  我只好搭讪着把酒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您在这住了多少年了?”

  “一辈子了。”

  真是个倔老头,一开口就能把人呛个跟头。

  “你上次说原先住在我屋里那个人死了?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干什么的?姓什么?”我赶紧拐上正题,一连提了几个问题。

  “你问他干啥?”老头儿从镜片后面警惕地盯着我。

  “不干啥,就是想知道我的屋子里以前住的是个什么人,因为……我老是梦见他回来跟我要他的东西。”我连自己都真假难辩地回答。

  “是吗?那他没跟你打听我?”老头儿盯着我认真地问。

  “哦……那倒没有。”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唉……他可能忘了我这还有他一双鞋呢……”老头儿怔怔地低着头,半天没出声。

  “您跟他很熟吗?”

  “也算不上熟,只知道他是外地来这里打工的,不知道叫啥。就一个人出来进去的,我看死了也是个孤魂野鬼。”老头儿叹息一声。

  “外地来打工的?”我沉思了一下,“那他是怎么死的?”

  “淹死的,不想活了呗!就在跟前这条江里。”

  “您的意思……他是自杀的?他真的死了吗?”

  “这还能有假?他在这里一个朋友也没有,没事就爱上我这来跟我喝酒唠嗑。死前来我这修鞋,说他家乡还有个女朋友等他挣了钱回去娶她呢!可他不但没挣到钱,连本钱都陪进去了。女朋友说就等他一年,现在一年过去了,她肯定嫁给别人了。他说活着没意思,不如死了算了,只是他从小就是个孤儿,没人疼没人管的,就是死了也没人埋。那阵子我就看出来他不好了,一脸的晦气。人要死了,谁也拦不住。那不,架子上那双鞋就是他的,还等他来取呢,结果人却没了。”

  老头儿说完深深叹了一口气,似乎觉得很可惜。

  我转头看着架子上那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黑色皮鞋:

  “那房东怎么跟我说他走了呢?”

  “咳,说死了你还敢住么?不过兴许她也不知道。”老头儿把手里修好的鞋举到眼前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仔细擦拭干净了,端端正正地放在了架子上。

  我把自己的那只鞋递给他:“您看到他的尸体了吗?”

  “看到了,一听说江边捞上来个死人,我就知道不对了。那天有不少人去看热闹,等我赶到的时候,人就扔在岸边上,泡得不成样子,认不出来了。可我认得他的鞋,是我亲手补的。一双白色的旅游鞋,还在脚上穿着呢。”老头儿说着抬头望着窗子,胸腔里发出一声微弱颤抖的叹息。

  老头儿沉默了好一会,才又低下头把我的鞋放在腿上的一块帆布垫子上修补起来。

  “说来也巧,那天一起捞上来的还有一个人,是出了车祸连车带人掉进江里的,听说是个有钱的生意人。”

  “可我听说车里有两个人呀,还有一个司机,他会不会就是那司机呢?”

  “不是。那司机是本地人,有老婆孩子,他老婆在江边哭得都背了气。他们倒是把他当成那个司机了,可我知道那不是他。”

  “那您为什么不说呢?”我惊讶地问。

  “说啥?他不是担心死了没人埋吗?有人哭他埋他还不好吗?我还替他高兴呢!”老头儿赌气似地用力敲着鞋跟。

  “可那个司机哪去了呢?”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橡皮人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哪去了谁知道!这条江里一年到头总得死几个人,有的连个影儿都找不着。来,穿上试试。”老头把修好的鞋递给我,我满腹狐疑地接了过来。

  “对了,他长的什么样?是不是怪怪的,有些吓人?”

  “谁说的?蛮周正的一个小伙子,唉,白瞎了!他一定是忘了这还有他一双鞋呢……我老觉着他能来取,隔上几天就擦擦灰……”老人的目光重新落在那双黑皮鞋上。

  我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您能不能把这双鞋给我?”

  老头儿用疑惑的目光琢磨了我一会,才恍然大悟地说:“对对,你拿去吧,他要再来要你就给他。”

  我点点头,把那双鞋放进包里告别了老头儿。

  那天晚上,我匆匆回到小屋,把那双鞋从包里拿出来,端端正正地摆在屋里最显眼的位置,然后躺在大床上远远地看着它,脑海里想着橡皮人那张奇怪的脸。

  过了一会儿,我的目光又落在了墙壁上贴着的剪报上,那上面登着的都是一些出身贫寒白手起家的名人事迹。

  我想象着黑皮鞋的主人是怎样疲惫地躺在床上,用这些东西来激励自己的,但他最后还是绝望了。

  我看着那些剪报,又起身戴上眼镜,趴在上面仔细看着墙壁上刻下的那两个字:玲儿,玲儿……反反复复,层层叠叠,似乎把所有的思念和孤独都倾注在了这个名字上。

  玲儿一定就是他想娶的那个女孩,可她已经嫁给别人了。

  想到这里,心中油然生起一股同情和忧伤。

  我无力地躺回床上,慢慢寻找着他的气息,一点点体味着他的感受。

  我感到自己跟他不知不觉地拉近了距离,仿佛我就是他,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屋子里,孤独无望地思念着远方的恋人……

  我的眼皮渐渐沉重,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早上,我一睁开眼睛就急忙朝那双鞋的方向看去,黑皮鞋依然跟昨晚一样端正地摆在那儿,并没有消失。

  我仔细回忆着梦境,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好像我头一次没吃药却睡了一个安安稳稳的好觉,一点梦都没做。

  我正在床上怔忡地发着呆,床头的电话突然铃声大作。

  我一把抓起话筒:“你是谁?”

  “是我……她怀孕了。”三木简短地说。

  “什么?谁怀孕了?”我一时愣住了。

  “还能有谁!”三木的语气似乎有些恼火。

  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举着话筒发开了呆。

  “你怎么不说话?现在该怎么办?”三木急促地问。

  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流出了眼泪。不愧是三木,动作真够快的!

  “你疯了吗?笑什么?”他有些慌张地压低了声音。

  我的笑声戛然而止:“这不正好吗?她怎么说?”

  “她只是告诉我她怀孕了,好像特别激动,没来得及说别的。”

  “我是女人,我了解女人的心思。从现在起你消失两天,做出害怕的样子,看看她的反应。如果她拿这个要挟你跟她结婚,不是正中我们的下怀吗?”

  “她如果不想跟我结婚呢?”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消失几天以后你要做出悔悟愧疚的样子回来见她,跪下请求她原谅你,然后向她求婚!”

  “……好吧,就按你说的做吧。”三木心事重重地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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