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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矿山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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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矿山监狱



梁翼按下葫芦瓢起来。 安全分析会刚散,回到办公室的梁翼手捧着那本已经看了三四遍、全书满是红杠杠的《红楼梦》,百无聊赖地看着。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无论在部队 还是回到地方,无论是忙得不亦乐乎,还是闲得轻松自在,他手中都离不开书。 还是娃娃时,他就看完了《水浒传》,那时他把“水浒”读成“水许”。书 中一百零八条汉子,个个栩栩如生,刻画得惟妙惟肖:花和尚鲁智深、打虎英雄 武二郎、豹子头林冲……就连反面人物太尉高逑都刻画得阴险毒辣、奸诈恶毒,眼中闪着萤萤阴火。 梁翼对《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佩服得五体投地。都说一代伟人毛泽东独领风骚,千年难出。就文人堆而言,曹雪芹何尝不是如此。君不见小说由明清起, 曹雪芹就借空空道人之口,做一回家庭豪门的发展与衰败史的黄粱梦,数百年来 让多少文人雅士研究来研究去,到现在都还没完没了,还不知道要研究到猴年马 月才是个头。其实在《红楼梦》中,已经归纳了:“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虽说“通灵宝玉”是石的精灵,由此化身纨绔公子贾宝玉,但也是“假作真 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似是而非,如坠云里雾里,谁又能研究透呢?无非是借古谈今而已。但梁翼 对跛足道人那一断辞却常常琢磨有加:



“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 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 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梁翼每每摇头晃脑念一遍这首《好了歌》,嘴角就微微发笑。世事沧桑,这曹老头虽说“满纸荒唐言”,但一眼便看透古往今来。



梁翼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红楼梦》,电话响了,是医院打来的,报告他闹鹰 岩翻车死了一名警察,以及采煤监区周监区的女儿周瑾身负重伤,病危的噩耗。



铁剑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攀着岩沿,死拉硬扛把周世恒的女儿周瑾拽到公路 上。雾还在笼罩着,四周没有人烟,更没有车辆路过。他急得直跺脚,嘴中骂一 声:“人都他妈的死绝了。”



他瞅瞅奄奄一息的周瑾--他别无选择,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吃力地背着 周瑾就往矿上而行。虽然只有三四里地 , 但他每迈一步,腰就刀刺般疼。最后他 吃力地背着昏迷不醒的姑娘,匍匐着,双手轮换着往前爬,双腿使劲蹬着路面。 雾很大,几米远模糊一片。汗已经流干,他用尽在部队练就的匍匐前进的技能, 爬呀爬,到最后腿蹬不动了,被动地随双手的力往前缓慢移动,直到沙拉矿区遇 到人,被及时送到矿医院。



梁翼放下电话,撂下书就往医院跑。沙拉矿原本就不大,年产硫铁矿石十万 吨、原煤三万吨。煤和硫铁矿石伴生,一层煤一层硫铁矿石。硫铁矿石每年可冶 炼出五千吨左右的硫黄,供榨糖、化工、军工等行业做辅料。



梁翼风风火火赶到医院,刚到位于山洼处的医院门前,就看到医生护士们忙 碌的身影。



“报告梁分监,医院正尽力抢救车祸伤员,其中周监区之女周瑾脑外伤,已 经苏醒,刚分来的民警铁剑十分勇敢坚强,在右肋骨折断四根的情况下,仍从闹 鹰岩畔抢救出周世恒之女周瑾,连背带爬来到矿医院,赢得最佳抢救时间,实属 不易。”医院吴院长是一个四十多岁、矮矮墩墩的人。他是矿医院的内科主任医 生,平时潜心钻研业务,又没有当过兵、受过严格的训练,敬礼极不标准,右手 五指没并拢,中指离帽檐有一定距离。他外穿白大褂套着绿警服,领口那一督警 衔格外醒目。



“走,到病房看看!”梁翼嘟囔着,迈开步往院内走。吴院长踅身领路。忙 忙碌碌的医生、护士们见矿最高领导来探视伤员,都礼貌地点点头。



吴院长领着梁分监来到病房。周瑾的手术还没结束,只见采煤监区周世恒监 区长在走廊里来来回回踱着步,焦急得不可名状。见梁分监来到医院,周世恒仿 佛遇到了救星,沮丧地拉着梁翼的手说:“女儿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没法活了!” 说着眼角闪着泪花。



梁翼安慰周世恒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吉普车翻下闹鹰岩都能活着,足见其福大命大,医院尽全力抢救,周监区应放宽心!”



吴院长也在旁边安慰道:“来得及时,虽是脑伤,但不应有生命之忧,周监 区放心,我们会尽全力抢救。”



周瑾手术还没做完,梁翼和吴院长说一会儿话,撇下周世恒一人在走廊里等 周瑾出手术室,来到住院病房。



矿医院本来就只有几栋小平房,他们很快来到铁剑的病房。铁剑的伤势已经 处理完:只是右肋骨骨折,医院给他敷上了药,并打上绷带。精疲力竭的他正躺 在床上闭目休息,梁翼和吴院长“咿呀”一声推门进来。他没见过梁翼,但已经 认识吴院长了,刚刚上药和打绷带就是吴院长做的。虽然铁剑大脑里模糊一片, 但从人的轮廓上还是能分辨出吴院长的面孔。他想硬撑着爬起来,被梁翼双手轻 轻按住双肩。梁翼说道:“不能动,躺下好好休息。我都听说你救周瑾的事了, 好样的,没辱没特种兵和监狱警察的光荣称号,好好养伤吧!”



“铁剑同志,这还不认识吧?他是我们矿梁矿长,平时我们都不叫他梁分监 狱长,尊称为梁矿长--梁矿。”吴院长介绍道。



“什么梁矿梁监的,直呼其名最好。我叫梁翼,以后我们会打交道的。”梁 翼谦虚地扶扶金丝眼镜,微笑着接过吴院长的话茬说道。

铁剑见来人正是沙拉矿、沙拉分监最高首长,舒坦之心油然而生,忙硬压着 痛,嘴中咧出:“梁矿好,谢谢领导关心!”



梁翼说了几句安慰话,还要到死者家走走,就出了病房。



周世恒之妻叶落花因输卵管堵塞咋都生不出娃,这让周世恒十分苦恼。城里 乡里、中医西医,寻遍天下名医也没遇到高手打通叶落花的输卵管。西药、中药 吃去无数,周世恒怕绝后,亦不吝啬钱财,每月的薪水、下井的补贴津贴、值班 的费用都填了进去,但都遇着一群庸医。听说谁治不孕症好就不惜千里寻药,听 说哪个中医治不育症有奇效,就是冰雪封山,也雪夜求访。只顾往里用钱,医道 漫漫,已经成了周世恒投钱的无底洞。



还是叶落花醒悟得早。 “世恒,我知道你对我好,这样投钱也不是个办法,已经家徒四壁,所有积蓄都用完了,还不如死了这条心吧!我们不如寻个孩子带。只要对她好,不就和 亲生的一样吗?”



原本周世恒心理压力大,有来自工作上的,又有来自家庭的,更主要是来自 社会的。叶落花不会生孩子也成为家属区茶余饭后谈笑的作料。三方面的压力压得性格内敛的周世恒不满五十岁就一头银发。女人对孩子的欲望比男人强些。叶落花已言放弃,周世恒心有不愿,但也黔驴技穷,只能如此。 话一放出,没多久就有人送来了周瑾,那时周瑾刚满月。据来人说,这娃的身世永不泄漏,让他们放心,这娃就是他们亲生的。 周世恒和叶落花反反复复地看这个女婴。女婴倒也清秀,没啥怪相,就左手腕处有一处褐黑色斑块,看去十分醒目。虽然来人这么说,但矿山人多嘴杂,哪 有不透风的墙?但不管咋样,他们还是领养了。



两年后的一天,周世恒去采煤监区上班途中,隐隐约约听到婴儿的哭声。他 循着哭声走去,在一蓬斑茅丛里有一个襁褓,一个婴儿正“哇哇”大哭。他抱起来, 婴儿的怀中有一张纸条,歪歪斜斜地写着十个字:“望好心人收留,不胜感谢!”



周世恒左顾右盼,四处无人。他知道这是弃婴,于是抱回家。叶落花一看, 又是一个女娃,要周世恒给娃起个名。周世恒琢磨一会儿,说大女儿已起单名周 瑾,这小女儿就起名周娟吧!



等两个女儿在矿上读完小学,周世恒见她们如花似玉,越长越俊俏,怕矿上 的烂舌头把两人身世说出去,就在城里租房,让叶落花带着周瑾、周娟姐妹俩在 城里读书,他一个人在矿上上班。



天已经黑下去,矿四周的路灯亮起来,周世恒的女儿周瑾才被推出手术室。 周世恒见女儿出来,拉着医生问长问短。其实都在矿上生活,医院的医生护士都 认得周监区。医生们都说他女儿周瑾十分幸运,翻下这样高的岩只颅骨受伤,大 脑和小脑都完好无损,但外力震荡,加之流血过多还是造成了周瑾的昏迷。她做 手术时使用了麻药,必须在重症室观察两天,医生叮嘱周监区好好守护。



周监区听说没有生命之忧,自然不断点头,说已经通知周瑾的妹妹周娟,让 她来矿护理姐姐。



周瑾被推进和铁剑相邻的病房。矿医院就那么几间病房,平时职工家属有大 病都进城里的大医院治疗,矿上的医院只能治疗一些小灾小病,除对干工家属服 务之外,医院主要是为那些劳改的犯人看病就医。因犯人出监不方便,医院就在 多个监区设医务室,一般一至两个干部医生,从犯人中寻找学过几天医的当下手。 纵然是在家时有医生资格、具有处方权的犯人医生,在监内也不允许开处方,只 能输输液、打打针,偶尔监狱医生授权,必须签干部医生的名才能开处方。职责 泾渭分明,有时干部医生不在,遇上个别急病,犯人医生拿得准脉,也有事急从 权的时候,但犯人医生胆大心细,只要犯人病好了,过后干部也不追究。



周瑾的病房收拾妥当。医生和护士们稍稍休息的空隙,周世恒到医办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是打给叶落花的,主要内容是告知周瑾出车祸,但没有生命危险。 他怕叶落花急,又火烧火燎跑来,只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说:“只是头擦了一块 皮,在医院观察。我要值班,周瑾总得有人护理,加之作为父亲,周瑾上厕所有 诸多不便,就让周娟请几天假来矿医院护理。”



第二个电话是给省一监劳资科王科长打的。现在周瑾是省一监下属通用机械 厂的职工,得给劳资科报告一声。电话接通后,周世恒改变了口气,说:“周瑾 来矿途中翻下闹鹰岩崖,所幸只是头部骨裂,虽无生命之忧,但病情严重,请一 段时间病假。”



电话那头,王科长告诉周监区:“情况知道了,我立即给分管劳资的李副监 狱长报告,同时通知通用机械厂。有什么困难,请周监区开口。”



王科长作为省一监的劳资科长,管着全监一千余号在职工人的劳动工资,平 时都是板着脸说话,因监狱工人的问题多多,和颜悦色树不起威信。



周瑾虽然年方二十,但已经有两年工龄了。周瑾是在矿子弟学校读的小学, 矿子校建在矿的半山腰,教育和地理位置一样,永上不到山顶,中不溜儿就停滞 不前了。老师主观上都想尽到职责,无奈素质上不来,教育水平也上不来。所以, 矿上的学生,家境好的,一到初中就送城里就读,家境差的到高中就送出去,因 此矿子校只开到初中。周瑾初中、高中是在城里读的,但基础差,高考那年周瑾 知道自己不是上大学的那块料,轻言放弃,正好劳改局技工学校招收内部子弟, 周瑾轻而易举就金榜题名。技工学校是一个时代的产物,劳改局办技工学校的目 的不外乎两个:一是为劳改系统的矿山、工厂、农场培养一些技术骨干和精英。 因监狱、劳改队是铁打的狱门、流水般进出的犯人,多数犯人都抱着混刑期的思 想,对学习技术有兴趣的人少,况且犯人纵然掌握精湛的技术,刑满释放你得放 人。原来虽说有强制留场就业一说,那都是公安部管理时,为那些恶贯满盈或无 家可归、被注销城市户口的犯人解决根的问题,纵然是技术尖子,刑满留场就业 也还得看他愿意不愿意。所以说在既是监狱、劳改队,又是工厂、农场、矿山, 具有双重身份的监管场所,技术是一个具有特定含义的词。劳改局除作为劳动改 造犯人的手段而强要犯人学习之外,更主要的是大力培养自己的子女,让他们掌 握一定的技能而成为企业的骨干和主人。另一个动因就是解决职工子女就业问题。 监狱劳改队都建在边远的大山之中,在整个社会都充满竞争的今天,他们的子女 没有很强竞争力。劳改局办几所技工学校,可以解决职工子女的就业问题。就当 权者而言,此乃一举两得之美事,何乐而不为呢。



周瑾两年技工学校毕业,学的是电工专业。这个专业是一个游手专业。俗话说“吊儿郎当当电工”,这专业最适合女子。 毕业时周世恒找王科长求情,都是省一监的中层领导,王科长网开一面,分周瑾到一监下属通用机械厂当了电工。



躺在医院病床上的铁剑眼盯着楼板,不时转过脸看窗外杂乱无章的低矮瓦 房。医院前面这几栋低矮瓦房是五六十年代修建的,原先是干警住,后来干警陆 陆续续搬走了,就转给劳改就业的人员居住。



这是监狱劳改队一个特殊的群体。说它特殊,就特殊在既有国民党被俘虏的 人员和地方土匪恶霸,又有原城市判刑注销了户口回不去而强制留厂就业的人员。 这是监狱、劳改队贫民窟中的贫民窟,许多人到死都只领取生活费,一部分有技 术的转了固定工,工资稍高一些,但这个群体中刑满释放或得以享受党和国家特 赦政策的,大多已经到了四十不惑的年龄。好多男人老婆是娶不上了,就去那些 最边远的农村找那些一心想扔下锄头把的黄花姑娘,价格也很便宜。虽说男人年 龄大点,但毕竟有工作。殊不知许多人只是就业拿生活费,相当于现在最低生活 保障的待遇。那些嫁过来的农村姑娘生育能力极强,往往隔年就生一个崽。多的 生七八个,少的也有两三个,那时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政策,能生多少生多少, 谁都管不着,养人成本也很低,往往大带小,父母不用操心;小穿大,父母用不 着裁缝多少衣裳;吃的粗粮杂菜,能填饱肚子就行。但贫贱人家出孝子,高贵之 门出逆子。往往那些贫困之家出人才,就会被富贵之家视为范例教育子女:“看 某家某家,家徒四壁,屋里穷得叮当响,但人家穷则思变,那子女多有出息。那 才是养人。养你,真不如养羊、养马、养狗。羊可生产羊毛,马可以驮煤,狗一 生只认主人,忠诚可靠,养你……”



铁剑躺在病床上,此时此刻他也只能躺在病床上。他的腰已经打上绷带,稍 稍动动都钻心地痛。他全没了闹鹰岩救人的勇气。铁剑既不是血勇之人,更不是 骨勇之人,或许他自己觉得应算神勇之人。那一刻肋骨断了,魂落断崖,他是以 神勇之力,拽着、背着、驮着周瑾爬出半岩的。

人闲神往,夜静情思,灯光淡淡地镀黄四壁。矿山的夜静得只闻蛙鸣。躺在 床上动弹不得的铁剑嘴角莞尔一笑,头轻轻晃动一下。几个月前还在边防丛林野 外生存训练,此时却躺在沙拉矿的病床上。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才几个月的工夫,就生存在两个天 地之中。他咋来到沙拉矿的,真如做梦一般。



部队通知他转业时,只给他两个月时间,因他不属于正常转业。正常转业一年一次,几乎有一年半载可回来跑关系。军转办、人事局、组织部这些决定命运 的名门旺府,有时间跑。但他没有,他是被处理回家的,属于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由不得你不走,虽说是见义勇为,但毕竟一个铁砂掌致人死亡。一条人命换一个 转业,于情于理都无可挑剔。他也就听之任之,在部队站完最后一班岗,完成最 后一次野营生存训练。他知道,只有练就过硬的本领,生活中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只有敢于刺刀见红的部队才能练就刺刀见红的兵;只有具有破釜沉舟的敢死精神 才敢面对恶凶残暴的顽敌。这不是只具有骨肉的匹夫之勇所能做到的,骨髓里、 思想里,都必须在血与火的熔炉里炼就一副铁胆忠心。人只要具备神勇之魂,就 会无往而不胜。



铁剑接到来省一监报到的通知。省一监是啥单位?中国监狱是管什么的?他 只是在大脑中晃过古代监狱老鼠洞一般木栅木门、铁链铁鞭、炉火烙铁,吃的猪 糠狗菜,睡的稻草鼠爬,影视里恶心人的那一幕。他火急火燎回到省军转办,一 个拉着马脸的长舌女军妇恶言道:“你档案已经送省劳改局,转单位自己去找!”



铁剑懒得看那张卖牛肉的母脸,又跑到省劳改局政治部。 政治部的同志倒很热心,说:“铁剑同志,我们监狱、劳改队缺干部,特别欢迎军转干部进入监狱、劳改队管犯人。你是特种兵,条件更好,我们更欢迎。 因此,我们研究把你分到最好的一个监狱。它既是第一监狱,又是我省一个比较 大的企业,有机械制造、矿山、农场、化工、铸造、轻工,大而且全的单位。你 到那里一定大有作为。”



铁剑又来到第一监狱。第一监狱在城市边缘,据说这是一所光荣的、历史悠 久的模范监狱,是清中期咸丰年间所建。旧社会的监狱都是在城市之中。解放后, 在城市之中设监狱有损城市形象,政府也怕出大乱子引起城市动荡,于是将监狱 搬迁到郊区。省一监被迁到两河交界,风景秀丽的河岸上。



铁剑风尘仆仆地来到省一监政治处,政治处主任亲自接待了他。政治处主任 是位老同志,对铁剑十分客气:“铁剑同志,欢迎你到我们第一监狱来工作。省 一监是一个历史悠久,关押判处死缓、无期徒刑犯人的高度戒备型监狱。它要求 干警素质高,有一定的能力,要在低度戒备型监狱、劳改队工作过,有一定实践 经验的人才能到高度戒备型监狱工作。基于此,沙拉矿是省一监下属一个副处级 分监,也是一监唯一一个中低度戒备型关押改造犯人的场所。经政治处研究,报 告监狱分管政治工作的政治委员,决定让你到沙拉分监锻炼!”



铁剑还能说什么,锻炼个 ,还不是棒槌落地,让我他娘扎下根。那些美好的词语你们留着用吧!铁剑迈出政治处主任的门槛,嘴中咕哝着,头都不回,就奔向沙拉矿。 没想到沙拉矿是省一监最边远、最艰苦的一个分监。这么说吧,如果有的地区山多山大山高是石灰岩构造,在地质学上就称之为喀斯特地貌,沙拉矿地区就 是喀斯特地貌的中心区域。当年新西兰的洞穴学家来到这里都惊讶地伸出大拇指, 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说:“走遍世界,这里最 OK。”



铁剑当初想:监狱就监狱,到一个陌生的领域干干也好,多角度锻炼自己, 适应社会的生存。听说分到第一监狱,他想只要带“第一”的都是老大,加之监 狱坐落在城郊风光秀丽的河畔,更觉得门走对了,万万没想到省一监下面还有这 样一个旮旯分监。他像一个皮球,被一脚射到这遍地不长草、奶头山一般荒僻的 山旮旯之中来。



其实沙拉矿原不属于第一监狱。全国第十一次劳改工作会议后,分管政法的 中央领导意识到地县办监狱规模小,且管理杂乱无章,执法上随意性大,都是管 犯人,但管理千差万别,于是提出撤地县监狱,合的合、并的并、撤的撤。那时 沙拉矿是隶属于地区公安处劳改科管辖。从矿山性质上讲属化学工业,生产的硫 黄虽用途广,可二氧化硫对人体有毒害作用。在大气压下,炉口释放出来的烟雾 夹带着二氧化硫,由于它的比重大,被大气压浮在地面,山头草木不生,人呼吸 味刺鼻,对肺胸、心脏、气管都有严重的损害,对大气的污染和对空排放的热量, 都是全球变暖的祸根,原本就应该撤并的,但当时有领导说:“从工业角度讲, 这是国家不可缺少的行业,硫黄的用处太大!”



那时领导说句话就是最高指示,一锤定音。省劳改局从地方政府手中接过沙 拉矿后,认为第一监狱有机械制造,有铸造,有轻工,唯独缺化工和矿山。把沙 拉矿划归第一监狱,正好,门类齐全、行业完整的一个大企业。在企业办监狱的 思想指导下,沙拉矿就这样归属第一监狱。其他地区的监狱、劳改队划归省管, 都升格了,唯独沙拉矿没有升,当时的当权者们嘴上咕哝,心中不悦。那简单, 退的退,调离的调离,分监从正科中提一批年富力强的新人,“咕咕”之声自然 烟消雾散。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也其乐无穷”,唯独与组织斗 其灾无穷。



夜已经很深,铁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熟睡之中的他被推门声吵醒。他下 意识望望窗外,阳光已经镀在薄薄的玻璃窗上,天已经大亮,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他正想挪挪身子,随着推门声,一个姑娘手捧一束野花走进来。脚没迈进门话先进门来:“大英雄,醒来了!”



随着话音,他的床头柜上闪现一簇姹紫嫣红的鲜花,全是秋天开的,野太阳 花、山菊、野山茶花这些南方特有的花种。



“你是谁,我又不认识你,哪来这些玩意儿?”铁剑瞪着眼说道。 “铁大英雄,一回生两回熟嘛。我是周瑾的妹妹周娟,人家一大早就在山后的草坡上撷来这束鲜花献给英雄,看来是吃力不讨好喽!一声‘谢谢’都没有。” 周娟嘟嘟小嘴,一副嗔怒的样子。



铁剑没回应,侧脸看看床边的姑娘,那椭圆的脸带着几分苹果红,很显然是 刚刚运动带来的红润。铁剑看看床头柜上那束艳丽的鲜花,转眼再回到周娟红灿 灿的脸蛋,目光落在周娟那双柳眉上。周娟的眉毛细如柳丝,毛紧而密,色黑得 反光,那眉到眼角之外。铁剑从女人的眼上看过这样细长的眉,那是人工雕琢的, 再细看周娟,方晓是天生而成,心中不觉感叹。



“原来你是周瑾的妹妹,我还以为仙女下凡,突然间降临我病房,化解我寂 寥的心情。”铁剑的迷糊一瞬间过去,瞅瞅周娟回答道。



“本姑娘算不上是仙女,也不是仙女下凡,原本就在凡间。难道本姑娘比仙 女差吗?”周娟伶牙俐齿,一开口就喷出一团火,一说话就带现代人朝气。



“别人都说姑娘美如天仙,而你比天仙还美,高兴了吧!”他心想,女人就 服夸,虚荣是女人天生的爱好。

“哎,大英雄,你救了我姐,你是我姐的救命恩人。我现在护理我姐,如不 嫌弃,也乐意护理你,直到你病愈为止。”



铁剑面对床边这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还能说什么?他躺在病床上,举目无亲, 自己父母均在农村,翻车的事是提不得的,否则,一点小灾小难小伤,兴师动众, 父母风尘仆仆赶来,算咋回事。但眼前举步维艰,的确需要有人帮助,打水买饭, 都离不开人,自己刚来沙拉矿,又不便给组织添乱。



铁剑微笑着点点头,嘴中说道:“那就谢谢喽。” “君子不言谢,否则我应先谢,是你救了我姐。” 周娟说完话,就挤上牙膏,打来水,扶铁剑直起腰,对着塑料盆刷牙,为铁剑擦脸。铁剑手是能动的,能洗脸,但还是被周娟制止了。她从他额心到前后脖 子、脸膛鼻孔,每一个地方都搓得铁剑舒舒服服、干干净净。



躺在床上,铁剑最舒心的就是周娟为他洗脚洗脸。到大小便时,周娟也提出 用盆为铁剑接,但周娟只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铁剑打死都不愿,只同意让周 娟扶去厕所。每次上厕所,铁剑牙咬得“咯咯”响,头上、鬓角、身上都是汗。



面对周娟,他每次上厕所都有几分羞涩。铁剑虽然二十五六岁了,但从没有这样近距离和女生接触过,言谈话语,举手投足间都会产生淡淡的羞涩,加之铁 剑性格刚烈,一个哈欠一团火、一口唾沫一颗钉的血性男儿,从来腰都是不会弯 的人。但面对四根折断的肋骨,面对如花似玉的少女,他产生淡淡的羞涩也是人 之常情。



自床头柜上有了这束勾魂的山花,铁剑精神爽朗了许多。每天早上医生们查 房前后,就会响起周娟百灵鸟般清脆的笑声,纵然是阴雨绵绵、雾烟淡淡,周娟 都一如既往地爬到后山的草地上撷来花束。这让铁剑无比感动。每每周娟回到周 瑾的房间,铁剑就会侧身凝视这束花儿,闻闻它的芳菲,用心灵和它对话聊天。 时间长了,花束间漫漫浮起周娟的形象。铁剑嘴角微微一笑,侧身过来,眼望着 天花板想着自己的心事。对周娟他没有丝毫的非分之想,她只是一个十八九岁的 纯情少女,现在还读着书。虽然铁剑已经二十五六岁,是羊就要吃草,是狼就要 吃肉,面对这样貌若天仙、美似黛玉的姑娘,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流露不安分的血 液,再纯洁的思想也会被男人的荷尔蒙冲淡。



入院一周后的那天晚上,铁剑感觉腰好了许多,试图下床走走。老躺在床上, 急得他火烧火燎,总感到不是味。他刚落脚,就钻心地痛,脚一软单腿跪在床头。 正在这时,周娟搀扶着周瑾进来。周娟见铁剑倒在床头,一边骂道:“你是英雄 逞能,不知伤痛。”一边扶铁剑躺回到床上。



周瑾头上还打着洁白的绷带。“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才几天你就脚 下抹油,想溜了?这咋行!”周瑾好了许多,头脑也清醒了,嗔怒着边说边坐在 铁剑的床沿上。



“怕刺的人,咋能采玫瑰,躺在病床上,急死农忙人,我这病算什么?我就 想练练,尽快腰愈体健,投入岗位。”铁剑说道。



“‘将飞者翼伏,将奋者足跼,将噬者爪缩,将文者且朴。’工作一辈子都 有你干的,不养好病,没有一个强壮如牛的身躯,你逞能只能逞一时,有一个强 壮的体魄,逞能可逞一世。亏你还是特种兵,这点浅显道理都不懂。”



周娟还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学生,居然随口说出这套理论,让铁剑一时惊讶得 语塞。



铁剑趁周瑾拉被子盖住他双肩之时,在灯光下仔细打量着她。那天虽然坐在 车后晃了晃眼,铁剑只记得打瞌睡时不留意头靠在周瑾的肩上,遭遇她白眼的那 一瞬,那种不好的印象犹如过眼云烟,顷刻间烟消云散。现在坐在他床头的周瑾 虽然头上还打着洁白的绷带,但“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看容颜便得知”,虽说周瑾脸色因失血过多还有点苍白,但也难掩盖其贤淑温厚之性。周瑾虽没有周娟那对修长如丝的柳眉,一对剑眉间透出高贵的傲气,脸成“国”字形,露出淡淡的 娟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目光没有丝毫的羞涩苦味,眉宇间坦露出一种刚毅 硬度,预示着这样的女人风吹不垮,雨淋不烂。从五官上看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一副苗条的身子撑着一个“国”字形脸蛋,墨黑墨黑的秀发披在肩上,正是这副 娟秀的“国”字脸,让铁剑看出令他窒息的心灵感应,在病中犹如一道霞光,瞬 间让铁剑领略到周瑾无穷的魅力,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血液之中涌动。真 有梦里寻她千百度,灯光倩影,她就在灯火阑珊处之感。



自从周瑾一天好似一天后,周娟被周世恒和周瑾逼着离开医院。虽说不是亲 生的,但周世恒对周瑾倾注毕生心血。这两个女儿也使周世恒满意。虽然至今姊 妹俩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姊妹俩的一切都溶进周世恒和叶落花的血液之中。 临走时,周世恒语重心长地说:“你姐周瑾日见好转,不要逗留太长,这里有我 哩。一年之计在于春,叶落之后就是秋,都深秋了,学业耽误不得,书读得越多, 脑子越灵巧,犹如爬山,爬得越高,眼界越宽。千万莫学老爹我,识不得几个狗 角爪,所以飞不高,走不远啊!”



工作后周瑾对读技校肠子都悔青了,当年要再刻苦一点,进了大学门,今天 就不是这个鬼样子。悔归悔,木已成舟,只能如此而已,强扭的瓜,甜不上口。 虽然省一监有警察也有工人,但煮酒熬糖,各干一行,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 的独木桥。警察工人都是人,都是两个肩膀抬张嘴,嘴都得吃饭,什么事都是先 苦后甜,物无全美,关键事在人为。



十月有个小阳春。周娟磨不过爹爹周世恒和姐姐周瑾,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铁剑。 周娟走后,铁剑常常傻视着床头柜上的花束发愣。那朵朵橘黄色的花仿佛就是周娟那张笑脸。在他最困难的时期,是她陪他度过的。现在他虽说能下地行走 了,但仍然吃力,腰间隐隐发痛。



周娟走后,周瑾每天都到铁剑的房间,扶他上床,给他做一些细微的事。铁 剑对周瑾有大恩,周瑾心里再明白不过。每次周瑾一进铁剑的病房,铁剑的心里 就飘来一片洁白的云。每当周瑾拽被子给铁剑盖,那双温柔的嫩手触摸到铁剑, 他就有一次温柔的触动。成人后铁剑很少和女人接触,在边防团特务连时,部队 有铁的纪律,战士不准就地谈恋爱。训练时那些傣族少女穿着筒裙,像白云一样 在他们身边飘过,他们也目不斜视,更不敢越雷池半步。那是多梦的季节,许多 梦放射出青春斑斓,在洁白的垫单上,在草绿色的被子上,都一层层留下青春的 斑痕。如今每天面对这花羞雁沉、颜玉貌娇的姑娘,夜深人静时每每不能自已。



那种心灵上的撞击、灵魂深入的感应,点亮了铁剑心中那盏灿烂的灯。



在医院里躺了一月有余,那天下午,秋日慵懒地挂在西天,微风伴着无力的 阳光,照射在铁剑和周瑾的身上。在周瑾的催促下,铁剑终于迈出医院的门槛。 他的腰虽还隐隐作痛,但精神胜于一切,况且原本就是神勇之躯。他们沿着矿医 院旁边那条狭窄的小路缓缓地走着,小路两旁是青翠的小竹,路边上黄色矢菊微 笑着。周瑾右手拉着铁剑的左手,她虽然已经取下了头上的白纱带,但头上的伤 痕还在,这样快就恢复,那是青春的力量。不眨眼粗略看去,仿佛是健康之人, 但细细留意,周瑾苍白的脸庞,头上的裂痕还是能看出病态。他们仿佛一对恋人, 互相搀扶着走在小路上。周瑾和铁剑缓缓来到山腰间的草坪上,目击苍茫的远山, 看秋阳西坠。铁剑虽说报到时来过沙拉矿,但匆匆如过客,他没有细想,更没有 细看,此时此刻,登高望远,沙拉矿尽收眼底。这个坐落在两山之间的矿区,左 山腰树木掩映,有几栋两三层楼的房屋,那是沙拉矿有名的绿洲,也是矿部分监 所在地。当年选分监办公地址时,只有这块地方能栽树,其他地方不是吹北风, 就是刮西风,大气中的二氧化硫都会呈酸性,落在地上草木不生。右面山腰上很 难长一棵树,是一栋栋整整齐齐的砖瓦平房,很显然这是家属区。山顶上飘着五 星红旗的就是矿子弟学校,山洼中是医院、派出所、食堂,不远处是几个监区和 监房。



周瑾一时间也陷入沉思,这些山地她再熟悉不过,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 子弟学校那高高飘扬的国旗,让她想起上学时的荣耀。时光流逝得太快,让人们 猝不及防,但它的一维性上帝都无能为力。



她凝视一会儿山顶上学校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转眼斜铁剑一眼,铁剑静若 处子地直立着,宛如一尊雕像。周瑾此刻深晓铁剑心中肯定正细细品味着人生的 酸甜苦辣。

一阵风吹过,周瑾有些瑟瑟,忙依偎着铁剑。他们坐在草地上,周瑾绷不住 开口道:“这次车祸多亏你,否则……”



铁剑不等周瑾说完,忙回道:“这有啥,遇谁都会这样做,何况我曾经是一 名军人,如今又是一名监狱警察,都挎枪吃皇粮,分内之事嘛!”



“哎,话虽这么说,理也是这个理,但不是血性男儿,没有神来之力,怎能 把我拖出闹鹰岩。你看,这次车祸你折断四根肋骨。”



“四根肋骨算什么?我们在丛林中野外生存训练,稍不留意被毒蛇咬一口, 攀岩不稳掉下悬崖,比这严重百倍,后果都不堪设想。”铁剑望望依偎在身边的 周瑾回道。



“这正是军人的风骨,没有血与火的锻炼,没有在硝烟与战斗中厮杀,没有铁的纪律的熏陶,就练不出浑身的本领,也成就不了军人的血性,这种血性是男 人至真至诚的精魂。”



铁剑听周瑾说着,踅脸望望身边这个娇小的女人,一瞬间的几句话,仿佛拉 近了他们的距离。闹鹰岩绝地逢生的经历,让他们心有灵犀,几句话让铁剑的心 迸裂着,一股滚烫的血液在管壁上汹涌地奔腾着,他眼里泛着晶莹的泪珠。



铁剑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搭在周瑾的肩上,周瑾顺势一个小鸟依人的动作, 轻柔地躺在他宽阔的怀中。



铁剑有些激动,虽然血在管壁中汹涌奔突着,从身上直往脑门冲,但他深知 自己的处境,把头轻轻地靠在周瑾那黑黑的秀发上,脸紧紧贴着她坚硬的头骨。 他是农村人,虽然在部队通过个人奋斗当上了军官,如今又是一名监狱警察,但 骨子里受农村文化的熏陶,虽然不相信佛家所谓“轮回”,但他有一百个理由相 信缘分。佛家的轮回强制给人灌魂药,而缘分唯有心灵感应,虽然都带有唯心论 的成分,但一个是虚无缥缈的,一个是人能感受的、现实之中活灵活现的。



坐在草地中的他俩忘记了时间,但时间不会因为他们的忘却就不飞逝。即将 落山的夕阳烧红了脸,羞怯地催促着他俩。铁剑直起腰,他们踩着夕阳撒在地上 的余晖,缓慢地往病房走。



他们回到病房,周世恒已经坐在铁剑的病房等待着他们。 近段时间周世恒送饭都直接来到铁剑的病房,他知道周瑾准在他病房里。今天周世恒送来的是一罐土鸡炖野天麻:天麻补脑,土鸡补身养骨,这是一举两得 的事,既可给铁剑补身子,又可给周瑾补脑。



周世恒目视铁剑和周瑾双双进门来,嘴角露出微笑,有意嗔言道:“虽说小 阳春,但天凉好个秋,就不怕遭风寒,都二十挂零了,还大大咧咧的。”



铁剑见周世恒埋怨,脸微微一红,看着周瑾莞尔笑笑。 周瑾也听懂父亲的嗔言嗔语,微笑着回道:“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阎王爷都不收愣头青,何愁一点秋风秋阳。父亲放心,他是钢浇的骨肉铁铸的心,没事!” 周世恒边说话,边给他俩的碗里舀鸡汤,看他俩狼吞虎咽地吃饭。正在这时,医院的值班干部慌慌张张说道:“报告周监区长,你监区来电话,犯人吴应泉畏 惧劳动自缢未遂,监区让你马上去处理!”



医院值班民警报告完走了,周世恒跺跺脚,嘴中吐一句:“咋搞的嘛,都说 安排人监控,咋就又忽略了呢?”唠叨完,对铁剑和周瑾说,“你们慢慢吃,监 区又起火了,我得去处理。”说完踅身向室外走去!



第三章 “花匠”



从医院到采煤监区有足足一公里路。周世恒抄小路紧赶慢赶,还是没有梁翼 的四个车轮快。当周世恒火急火燎,脸色青一块紫一块赶路时,坐在会议室里扯 着驴脸的分监狱长梁翼指指采煤监区分管改造的副监区长罗耘问道:“人都来齐 了吗?”



罗耘转脸瞅瞅会议室四周答道:“报告梁分监,除分监狱政、教育、生卫几 科领导外,采煤监区三个中队领导、监区狱政、狱侦、教育三大干事都到齐了, 监区长正从医院赶来的路上,马上就到。”



“马上是什么时间,不等了。浮在水面的是米糠,沉入水底的才是米,吴应 泉自杀未遂,虽没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但只有认真解剖麻雀,举一反三方能防 微杜渐。俗话说‘吃得邋遢,做得菩萨’。要防止类似张应泉、李应泉自杀案件 再次发生。汇报案情吧!”梁翼镜片后的眸子放出咄咄逼人的青光,不温不火地 说道。



大家屏声静息听梁翼说完,罗耘向教育干事陈松努努嘴。 正在这时,周世恒喘着粗气推门进来,白炽灯光照着他泛青的脸庞。梁翼身边的位置早就预留了的,他对梁翼点点头,知趣地挨梁翼坐下。 陈松见周世恒已坐定,清清嗓门汇报道:“吴应泉,苗族,现年二十二岁,强奸罪,原判刑十二年,入监集训三个月,到采煤监区不到一月,监区集训完后 分到采煤一中队,因畏惧井下劳动,解下裤带自缢于巷道厢木上。被他犯发现, 自杀未遂。”



陈松刚汇报完。还没等梁翼说话,分监狱政科科长杨灵就开口道:“从陈松 同志的汇报就可看出,吴应泉自杀未遂案的最大疑点是什么--那就是脱管。他 如何来到大巷的?又如何离开采煤的掌子面的?很显然,警察三大现场不到位, 脱管失控造成吴应泉自杀未遂,责任在直管的带班警察!”



杨灵是个“直筒子”,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敢说敢做那类人,这正是狱政科科长的最佳人选。沙拉分监上千罪犯,如果管犯人的狱政科科长都三天打不 出一个屁来、成天充当好好先生,那梁翼纵然有三头六臂,又抓生产安全,又抓 监管改造,一个忙出两个来都会老公公背儿媳妇过河--吃力不讨好,准成为消 防队队长--东边日出西边雨,南边火熄北边又起,抓不过来。所以平时一般都 让狱政科科长杨灵充当马前卒,炮筒子正是梁翼特喜欢的脾气。

杨灵说完,戴着老花眼镜若有所思的教育科杨显能科长也附和着杨灵的话说 道:“有病早医,无病早防。今天梁分监组织召开这个狱情分析会很及时。俗话 说,脏生虱子懒生疮,如果谁认为一个自杀未遂案就小题大做,听到雷声就是雨, 就大错而特错了,只有分清是非曲直,才能避免类似案件发生。”



吴应泉自杀未遂案出自采煤监区,周世恒自然难辞其咎,机关下来的一一详 说,都集中在抓管理不到位、抓直管没落实上,问题虽出在采煤中队,但根子在 他身上,出事的采煤中队中队长脸都能刮下半斤黄霜,但只有听的份,有监区长 在,轮不到他说话。其他两个中队长更是三缄其口,分管改造的副监区长罗耘瞅 瞅脸色难看的监区长周世恒,欲言又止。



“各位领导分析都有道理,归根到底都是我管理不狠,直管停留在表面上, 没落实到行动上,我们监区将结合这次分析会提出的要害问题,花大力气,下大 工夫,务必抓出实效来,不辜负上级领导的期望!”



周世恒忙于送饭到医院给铁剑和周瑾,没吃晚饭,此时此刻胃正提意见,肠 子也随波逐流,附和着“叽咕”,虚汗已经从脸上冒出来,再无休止地扯下去, 他会昏倒的,所以急于谦虚表态。



梁翼见大家分析到位,身为采煤监区党支部书记和监区长双重身份的周世恒 又表了态,毕竟是个老黄牛型的监区长,话太重于己于人都不利,火候和尺度他 都掌握得很准,敲山震虎,防微杜渐,差不多达到预期目的就行。于是,他抬手 看看表,指针已经指向夜里十点,他又扶扶那副金丝眼镜,说几句就收场了。



周世恒送梁翼和改造三个科长走后,对面监房熄灯哨响起,只有监房围墙和 走廊灯亮着,监内瞬间一片寂静。



梁翼的狱情分析会完了,但采煤监区的分析会没有完。饥肠辘辘的周世恒要 小食堂煮了一碗面,三刨四喝送进肚,不管三个中队长和监区几大干事的感受, 继续折腾这些已经疲惫不堪的部属们。他们无精打采听周世恒喋喋不休、没完没 了地剖析麻雀。个别人已经困得“扑哧扑哧”打起了呼噜。真是两眼一睁,忙到 熄灯;上班多事,忙到眼闭。用陈松的话说:“天好管,地好管,唯独人难管,坏人更难管,管他吃管他穿,还管改造好。”



直折腾到凌晨一点,口若悬河的周世恒仿佛也困了,抬手看看表,总结道: “采煤中队这次脱管失控造成吴应泉自杀未遂,是监区的耻辱。虽然未遂,也要 深刻剖析,方能防患于未然。鉴于该犯畏惧井下劳动,就调到杂工组吧!”



他的话刚完,教育干事陈松就调侃道:“周监区,这不是向犯人妥协投降嘛, 应继续在采煤中队强制劳动。惩罚就必然有痛苦性,否则怎么能叫罪犯;失去惩 罚的痛苦,就不叫劳动改造!”



“你懂什么?就这样定了,散会!”周世恒怕分管改造的副监区长罗耘也站 在陈松一边反对,就收场散会了。



正一心考律师资格的陈松在回家的路上边走嘴上边咕哝:“现在对罪犯的惩 罚太轻,纵观外国惩罚方法,哪有这样让步的。美国监狱的罪犯很少劳动惩罚, 物质条件好,但它惩罚的痛苦性让你费解,把你的精神折磨得死去活来。除放风 时间,成天独立关押在那巴掌大的监舍里,让你眼睛发绿脸发青。苏联的劳改营 是中国监狱的偶像,劳动惩罚都体现在苦、脏、累上,社会主义对罪犯的惩罚是 劳其筋骨,而资本主义对罪犯的惩罚是伤其心智。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这两大阵 营惩罚罪犯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惩罚观。”



大家心中早已劳累不堪,走在路上腿都吃力,谁还有心听陈松唠叨。只有深 夜的秋虫“叽叽”地和他合鸣,悚悚的天籁伴着陈松的声音。



冬至一过,雪就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沙拉矿属高原气候,每年冬天都有几场 雪,几拨凝从天而降,有时雪夹着凝、凝夹着雪在空中地上肆虐,微微刮过的北 风,助长了雪凝,把大地冰封得白茫茫的,好一派高原风光。



两个月后,铁剑病愈出院。在矿医院住院的两个月间,在生理上沙拉医院接 好他摔断的四根肋骨;在情感上,分别时铁剑和周瑾已如胶似漆。真是有缘千里 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是姻缘棒打不散,是姻缘车祸相连。



周瑾一月前就可出院回省一监通用厂上班的,但为了护理铁剑,不该耽搁也 已经耽搁了,干脆又打电话给分厂领导撒谎说伤未痊愈,继续养伤。一个分厂又 不只有一个电工,监狱的内部厂多是自己的子女,多数是照顾性质的,本就人浮 于事。计划经济年代,反正多一个少一个都一样,单位产品国家包销,工资福利 照拨。监狱、劳改队苦两头,一头是犯人,一头是警察。监狱工人夹在中间,他 们没有执法权,不能像警察一样管理犯人;反之他们又不是犯人,虽说是产业工 人,但又不做产业工人的事,无非是在监狱工厂当个库管,打个杂工。苦、脏、累是犯人的事,他们落在空空中。



周瑾离矿那天,雪花在天空中飘洒,原本铁剑把周瑾送上车就可以了的,但 周瑾执意不在矿上车,要铁剑和她走到闹鹰岩。她说:“闹鹰岩是留下我生命痕 迹之地,是一道鬼门卡,在那里阎王爷不收留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她要铁剑陪她走过闹鹰岩再上车。铁剑还能说啥呢?当然允诺。 无雾天空,落雪地亮。虽然寒冷的小北风微微拂面,一阵阵寒气袭人,但周瑾和铁剑手挽着手行走在路上,不一会儿脸就微微发烫,两人的脸庞被寒风吹过 又被热血温浸,没有多远两人的脸就红得像圆圆的苹果。从矿区到闹鹰岩原本就 几里地,出矿区爬一个斜坡,不一会儿就到了。



他们站在两个月前翻车的闹鹰岩岩畔。此刻雪停了,两人四只眼睛俯视深不 见底的岩下,心中免不得惊叹不已。虽然山头上戴着洁白的雪帽,但岩下没有丝 毫的雪迹,虽说凝冻高山,雪落平地,但在高高的闹鹰岩,雪落在岩畔就融为水。



周瑾依偎在铁剑的身上,嘴中轻轻说道:“真是命大,万丈深渊,惊恐一瞬, 要不是这腰带一般的石坎,要不是石坎上那几棵从岩缝中拱出来的苦楝树,我们 早就见阎王了。”



“唉,人生就是这样,祸兮福兮,没有这闹鹰岩的惊恐,哪有我俩的相依?” 铁剑说完,双手紧紧地搂着周瑾,周瑾身上已经感觉出铁剑力拔山兮的力量,她 顺势将脸贴在铁剑那滚烫的脸庞。

他们从崖边移动脚步,周瑾说道:“过去了,这虽然是人生难以忘却的伤痛, 但逝者如斯,死去的冥冥于太空,活着的还继续过日子,人死腿朝天,人活当过 年。忘却吧,忘却这宗伤痛事!”



铁剑环视一眼岩底,又抬眼仰视深邃的苍穹说道:“唉,天有不测之风云, 人有旦夕之祸福。人生节节草,怎知哪节孬来哪节好,孬来能熬,好来会享,这 才叫趣味人生!”



两人说着,不远处传来喇叭声,车快到了。周瑾轻轻在铁剑的脸膛吻一下, 转忧为喜,微笑着说道:“十里相送,终有凉亭一别。这虽然只有几里,但上帝 已经安排我们在闹鹰岩结缘,咱俩就珍惜着,天裂地陷,不变心厮守一生吧!”



周瑾说完,客车门开了,她挥挥手,跳上车走了。 铁剑回到医院,采煤监区教育干事陈松已经站在病房等着他。陈松是奉周世恒监区长的命令来医院接铁剑到采煤监区报到的。 铁剑一进门,陈松就微笑着自我介绍道:“铁剑同志,我是采煤监区教育干事陈松,奉命来接你到采煤监区报到的。”说完,陈松以老兵接新兵式先伸出手。



铁剑愣了一下,立即微笑着伸出手和陈松拉拉,动作微妙而自然。



铁剑来时就只有一个包,三下两下一收,也不知道采煤监区在哪儿,离矿部 有多远,大脑中一片陌生。但一听说到采煤监区报到,他就知道这个监区是干什 么的了。



他们走出医院住院病房。陈松就是一个热肠子,加之一心要考律师,上嘴皮 搭下嘴皮翻进翻出都能说,自然话语就多。



“铁剑同志,听说你是特种兵,咋就干起监狱、劳改队管犯人的工作了呢?” “唉,一言难尽,慢慢你就知道我的情况了。”铁剑淡淡地回道。 “你老兄路走对了,但门进错了!”陈松又连珠炮地说道。 “这何以见得,这路咋就走对了,门就进错了呢?”铁剑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问道。 “唉,你咋就不明白呢?你是军官,又是特种兵,那是何等威风,叱咤风云,呼风使雨,国家平安的守护神。而今你来到监狱劳改队管犯人,好比为国家守住 火山口,看着炸药库。这火山口好守,爆发时还不等火红的岩浆喷洒出来,你就 可以跑掉,但这炸药库,就难守了。你想要是这炸药库守不好,哪天稍不注意爆 炸了,纵然不把你炸得粉身碎骨,冲击波也能伤你筋骨,那责任何等重大?”陈 松正充分展示他律师般口才。



“守住火山口,看住炸药库”这句话,铁剑是在省劳改局政治部报到时听说 的。在边防团特务连时,部队提高警惕,守好国门,当好祖国和人民的守护神。 没有像监狱、劳改队这样火山口、炸药库的提法,自然不解陈松语言之意。



“陈松同志,什么火山口、炸药库?我一头雾水。什么路走对了,门进错了? 说具体一点,我想听听!”铁剑试探性地重复陈松前面的话。



“这几句话都不懂,你真有点二百五了。你想啊,你这样的条件,如果转业 回到乡镇,天天下乡,农村工作,催粮征税的,多烦心。特别让乡干部头痛的计 划生育工作,牵牛撤房的,多缺德。你不完成任务嘛,得不到工资,没工资咋叫 国家干部?你去把人家猪牵了,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猪肉都吃不上一口;把牛牵 了,春来耕什么地,没地耕这不逼人造反吗?更有缺德的是把人家房都撤了。你 看为多生一个人,要付出何等代价。”



说到这里,陈松打住了话茬。他是在点评国家计生政策,铁剑难以理喻,自 然不愿评价,只是边走边听而已。



陈松目斜一眼铁剑,发觉他仿佛对刚才的点评不感兴趣。 “如果你铁剑转业去了企业,企业那把伞能撑起共和国的蓝天吗?那把伞是纸糊的,经不住风吹雨打。企业一垮,你去哪里领工资?企业是万万去不得的。



监狱是国家机器之一,按马克思的学说,监狱、警察、法庭等专政机关是国家机 器的重要组成部分,随国家兴而兴,随国家亡而亡。你想到共产主义都还有犯罪, 还有犯罪就有监狱,那历史多漫长,你肯定不会失业,所以说你的路走对了。”



铁剑边听边想:这陈松真是个人物,初次见面那张嘴就犹如黄河决堤,滔滔 不绝,放在春天能犁地,放在秋天能割稻,恐怕树上有只鸟都能诓下来,万里晴 空都能说出天花来,这教育干事,嘴皮子的确不凡。



“陈松同志,这算是路走对了,那门走错了,你作何解释呢?”铁剑听陈松 释疑,也来了兴趣,忙问道。



“你咋就不明白,画龙点睛,点到为止。咋就要搞得豆腐拌葱,非得一清二 白呢?”陈松望望步履矫健的铁剑,那走路的姿态和脸蛋都像电影《水浒传》里 的小帅哥燕青。燕青在《水浒传》中虽出场不多,不显山不显水的,但燕青勾搭 皇帝的老相好李师师,后又私奔,给陈松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他特欢喜这个燕 青,也许是爱屋及乌的缘由,他又口无遮拦地说道:“这门进错了,就是说,凭 你这样的条件,应进马克思所说其他两个,就是法庭和警察中的公安部。虽说都 是警察,但我们这个警察没有社会职能,地位低微,像一棵不能移动的小草,在 哪生长就在哪绿。因监狱、劳改队是不移动的,就像一个垃圾站。城市的垃圾站 都是固定的,垃圾到了垃圾站后,再分出可用之物和无用之物,再度回收利用。 而监狱、劳改队就是‘人的垃圾站’,那些犯了罪的人中之渣统统收归监狱,劳 改队,再经过一年到十几年不等的过滤、改造、挽救,把他们心里的残迹去掉, 改造成守法的、社会可用之人,回归社会。不望他们成国家栋梁,只望他们成守 法公民,不要再侵犯他人,危害国家。”



说到这里,陈松不加掩饰,用轻蔑的眼神看看铁剑,只见铁剑边走边听边鸡 啄米一般点着头。这种恭敬的点头是对陈松话语的充分肯定,特别能满足陈松的 自尊心。



他又继续说道:“都是警察,社会上却分成几等。监狱、劳改队,只能算四 等,都说四等警察劳改队,扛伞提壶都用嘴支配嘛;都说犯人是有期,而监狱、 劳改队的警察是无期,犯人一茬一茬进来,又一茬一茬走出监狱、劳改队的铁门。 而我们呢?要脱离这岗位,只有退休,站完最后一班岗,船到码头,车到站,卸 下这份责任、这份担子,才能完成使命。你说成天和这些人渣打交道,工作单一 枯燥,能说门进对了吗?所以说我一定要跳出监门,步入律师的神圣殿堂。”



陈松说到最后,都有点情不自禁,只差手舞足蹈了。

从医院出来横穿过矿中心区,再下一个斜长的坡,采煤监区就坐落在斜坡下的山坳之中。铁剑一路听陈松瞎吹,一面扫视左右的环境。斜坡左面是光秃秃的 庄稼地,深秋庄稼收完后,稻田和黄土地都没有翻犁,稻桩一茬茬立在田中,一 排排,仿佛田野最后的守望者。黄土地里的苞谷已经颗粒归仓,秸秆一捆捆摞在 树上。黄土地上一片荒芜,偶尔传来几声鸦啼。顺着鸦啼声望去,深秋的农家草 房上飘起缕缕青烟,跳出巢穴的喜鹊“喳喳”之声不断,老鸹笑黑猪,其实都一 个样。农村有“喜鹊叫喜事闹”、“乌鸦叫霉运到”的说法,两种鸟两个形象, 农村房前屋后有一喜鹊巢,这家人准高兴,但要是乌鸦做巢,还等不到巢成蛋生, 准被这家大人娃娃用竹竿捅,用石块打,让这家乌鸦不能安家。所以,乌鸦的巢 都远离村庄,老鸹“哇哇”的叫声就显得悠长深厚,有一种凄凉的味道。谚语说 “坏人走过的地方有坏话留着,乌鸦飞过的地方有不吉利的事情留着。”乌鸦就 这样让人讨厌。



斜坡的左面是一片洼地,顺着山腰有一排椭圆的石炉,这几十个炼硫黄的大 炉一肚可吞下几十吨矿石和煤块。山脚下有一条电瓶机车铁轨,用来专运煤和矿 石的有轨车道。炉台上有开炉盖的,那炉口中喷出一股呛人的浓浓青烟,原本路 下是一涧很深的沟壑,因矿山修建后,大量的炉渣都排放于深涧之中,长年累月, 深涧被填为平地。



铁剑望着这样恶劣的环境,结合刚才陈松“路走对了,门进错了”的话,心 中免不得有一丝懊悔,但铁剑横三岔四想不起症结在哪。或许一切都归结到命上, 命中有则终归有,命中无则莫强求。现如今,木已成舟,真是蚂蟥叮了鹭鸶的脚-- 想脱也不得脱,纯粹就听天由命,任命运把自己这只舟掀成啥样,掀到何方,只 能是骑毛驴看剧本--走着瞧了。



转一个弯,采煤监区到了。 铁剑来采煤监区是周世恒到政治处磨来的。 铁剑是特种兵排长,人还没到档案就来到政治处。梁翼首先翻阅了他的档案,他以军人的目光,知道这是一块好料。所以,铁剑一报到他就授意政治处让他去 警校学习三个月的狱内侦查,回来放在狱侦科搞狱内侦查工作。加之这次闹鹰岩 翻车铁剑表现出的英雄气概,更让梁翼刮目相看。但从职业的角度,梁翼知道铁 剑还是一块毛坯,炼得好是块好料,炼不好也会惹是生非,无端惹出祸事来。



这种心理正应了周世恒到政治处要人的理由。周世恒说:“像铁剑这样出了 校门进军门,在部队提了干,一脚又踏进监狱、劳改队的人,没有在一线带犯人 的经验,一下地方就在机关高高在上,不懂基层的苦衷,不了解基层情况,不利于他发展。万丈高楼都是平地起,他一来就在机关束之高阁,纵然是块好钢也应在基层一线淬火,方练就一身韧性。加之一线警力严重不足,理应首先充实一线。” 周世恒的理由十分充分,政治处拗不过他,只好请示分监狱长梁翼。梁翼苦思冥想一会儿,觉得周世恒言之有理,也就允诺了周世恒的请求。铁剑就这样来 到采煤监区。到采煤监区那就是县官不如现管,周世恒说了算,他都没和副监区 长罗耘商量就把铁剑拽在采煤监区杂工组当管教干事。



采煤监区杂工组在监区凹型建筑的左角一间。这个三十多平方米的长方形房 内一左一右放了八张高低床。十六个犯人上下各八人居住在室内。



采煤监区原本就是挖煤的,燃料随手可得。屋外飘着雪花,屋面、房头都铺 着一层白雪,寒风刺着脸膛。铁剑平生第一次进入监门。



当教育干事陈松领着铁剑进入监区,那黑漆的铁门“咣啷”一开,铁剑的心 随之“咯噔”一下。



采煤监区是一个独立的小监房,四周是高高的围墙,四个墙角都设有岗楼, 这里驻扎着武警的一个排。整个沙拉分监是一个中队的武警建制,兵力配置都以 大中队的人数为准。因这里远离武警支队,发生突发事件支队指挥不顺畅,只能 配齐配强中队领导。支队领导知道梁翼也是部队带过兵的人,行伍出身,支队领 导在中队检查工作,免不得谦虚地说:“部队在这山沟里驻扎,远离支队,部队 就交给你了,一定要严格要求,严格管理。”



部队领导每每如此,梁分监更觉部队干部、战士年轻,有责任有义务带好这 支队伍。



进到监内,铁剑心有点怵,这并非畏惧什么,而是监狱在常人心中不雅的形 象使然。高墙电网、脚镣手铐,纵然是血性男儿,初来乍到,也免不得心存惊异。



陈松领着铁剑来到杂工组,如此这般交代完,留下铁剑,转身走了。一刹那 间,愣在那里的铁剑不知所措。他愣了片刻,掏出花名册说道:“今天初来乍到, 我们相互认识一下,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铁名剑,金银铜铁的铁,剑拔弩张 的剑。现在是你们的管段民警。”



铁剑翻开刚刚陈松给他的采煤监区杂工组的花名册念道:“嘎鲁。” “到。” 铁剑抬眼看看名叫嘎鲁的犯人,很显然这是一个彝族犯人,名字那么拗口。 “方智。”铁剑又念道。 “到。”名叫方智的犯人答一声,铁剑又抬眼看看这个看上去十分文静的罪犯。



“吴应泉。”铁剑又点下一个犯人的名。



“站在你面前嘞。” 铁剑没听到“到”字,但看出叫吴应泉的犯人嘴中在说话。



铁剑心惊了一下,这不就是那个自杀未遂的犯人吗?那天周世恒送饭到医 院,值班民警报告自杀未遂的名字,正是吴应泉,他听得一清二楚。



吴应泉的回答让铁剑极不满意,但初来乍到,他不便发火。吴应泉的回答也 让其他犯人觉得很惊讶。



铁剑抬眼看看吴应泉,瞬间,直觉让铁剑感到这个犯人的阴鸷。才一米五几 的矮个,方型头,脸庞上赤褐色的肌肉突出,纹络清晰,一纵纵横向两边,鹰钩 鼻的走向,鼻梁直,鼻尖略向下倾斜,看去显得狰狞粗野,两颧高突,一眼就看 出他身上遗传的少数民族凶狠的性格特征。



在警校培训时,他就知道意大利犯罪学家、刑事人类学派创始人龙勃罗梭曾 经用罪犯的五官长相去破译犯罪的基因密码,提出“天生犯罪人”学说。这有点 像中国的面相学,从面相上看人平生是否有牢狱之灾。



吴应泉这类人的长相最有研究特点,虽然长相与犯罪联系显得偶然,没必然 可言,但作为一种研究,和中国的面相学如出一辙。

“吴应泉,以后点名要答‘到’,知道吗?”铁剑斜他一眼说道。 “是,铁干事!”吴应泉漠然地答道。 铁路警察必须熟悉整个列车的情况,公安片警必须熟悉片儿区社情,以便应对多种可能发生的不测。而监狱劳改队的管段民警必须做到“三知道”,就是说 每个管段民警心中必须熟记每个犯人的家庭背景、犯人的基本情况,才能有的放 矢地教育改造犯人。



虽然监狱、劳改队管教条例规定了犯人的权利和义务,但劳动改造是教育改 造犯人最最基本的手段。



解放初期,毛泽东主席就高瞻远瞩提出:“有些人不杀,不是他没有可杀之 罪,而是杀掉了没有什么好处,不杀掉却有用处。一个不杀,有什么害处呢?能 劳动改造的,就让他去劳动改造,把废物变为有用之物。再说,人的脑袋不像韭 菜那样,割了一次可以长起来,如果割错了,想改正错误也没有办法。”



这虽然是针对解放初期改造国民党战犯而言的,但到一九六〇年,毛主席接 见美国著名红色作家斯诺时,就说道:“许多犯罪分子是可以改造好的,是能够 教育好的。例如国民党的将军,满洲国的皇帝,你见过满洲国的皇帝吗?我们的 监狱不是过去的监狱,我们的监狱其实是学校,也是工厂或者是农场。”



劳动能把猿变成人,劳动也能把坏人变为好人,工厂监狱、农场监狱、矿山监狱应运而生,劳动就成为改造罪犯的主要手段。 铁剑点完名就离开了杂工组寝室,因他在其位,必须谋其政,第二天要带犯人劳动。 铁剑前脚刚出门,寝室里就“嗡”的一声散了,嘎鲁咧嘴走过来拍拍吴应泉的肩说道:“花匠,真有你的,铁干事刚来,就给他一个下马威!” “哼,这算啥下马威,走着瞧,我还要给他好看。”被称为“花匠”的吴应泉有点得意,大大咧咧地瞅一眼嘎鲁说道。 “哎,花匠,你给他什么好看,能不能先透露透露?”嘎鲁凑到他跟前问道。 “这取决于他对我们的态度,天机不可泄露,要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吴应泉斜一眼嘎鲁,倒在床上回道。 嘎鲁之所以叫吴应泉“花匠”,有两个缘由:其一是,吴应泉入狱前是弹棉花的,他小时读了几年书,在学校太坏,隔三差五老师就要喊一次家长。村上去 一趟学校很远,父亲吴占清看其面相,深知吴应泉不是读书人的料,就让他辍学 回家弹棉花。手艺传上三代就是祖传了,吴应泉跟着父亲吴占清三乡五岭弹棉花 已经是第四代。



吴应泉小时坏,大来油。长年走乡串寨学得一口脏话、一肚子坏水。 到十八九岁,吴占清干脆把担子甩给他,做出一副教会徒弟师傅闲的样子,回山寨养老去了。吴应泉接过父亲吴占清弹棉花的弓,在家乡的山山寨寨中弹起 了棉花。



吴应泉“花匠”的另一个来源是犯罪,他犯的是强奸罪。 强奸罪在监内俗称“花案”。二十岁那年,吴应泉在农忙时节到一户人家弹棉花。这户人家秋收忙,弹被子准备过冬,把棉花交给吴应泉,只留下一个十三 岁的姑娘看家,都下地割稻子去了。这吴应泉弹着弹着,花心起了,把人家小姑 娘弄上了床。



“花匠”由此得名。别人喊他“花匠”他都听之任之,唯独睡他对面俗称“黄 泥巴”的方智喊他就会触动他的怒筋。他跳起来仿佛一头好斗的雄狮,咬牙切齿, 做出一副恶狗模样。



方智看上去白白净净,一副文弱书生相,每次惹怒“花匠”吴应泉,方智都 显得以静制动,从不被他的凶狠吓倒。



“花匠,人家铁干事给了鼻子咋就上脸呢?是啥将军打啥旗号,是啥老头戴 啥毡帽,你算啥?你是无产阶级专政对象,不要空中放屁--臭得远。还是老实点好!”方智听完吴应泉和嘎鲁的对话,气不服地撂下几句话。



“你厮儿找个凉快的地方待着吧,你是改造积极分子,狱中大学生,豺狗家 妈了(咬)得。你他妈别把茶壶当尿壶--卵嘴随尿,你爷爷我可不吃那一套。” 吴应泉横躺在床上骂道。



被称为“黄泥巴”的方智是个少年犯,十七岁因爹娘离异无人管束被别人唆 使盗窃一个工厂的电机,被判刑五年,本应送少年犯管教所的,但公安局看守所 一拉子送到沙拉分监。管收押的女民警心软,不想为一个少年犯,让看守所再走 几百公里,就违规全收下了。



这方智骨子里不坏,一进沙拉分监就自学大学课程,已经有五个单科合格了。 他决心把刑期当学期,力争刑满时法律大学毕业证书到手。去年又被评为省劳改 局改造积极分子,应该说到明年开春中院裁定减刑假释时,可能提前离监。



正是方智的法律知识,压住了吴应泉凶狠的神气,他只敢和方智动嘴,从不 敢动手。侵犯他人生命安全是罪行,所以吴应泉常常对方智敢怒而不敢动拳。这 个长着鞑靼人嘴脸而只有日本人身材,被称为“花匠”的吴应泉在“黄泥巴”面 前也怕被法律泥进法墙里,只能奉行君子动嘴不动手的原则了。



第二天,天还捂得像娃娃的襁褓,迷蒙的光透过方窗,铁剑就披衣下床。他 洗漱完,在小食堂吃完早餐,指针已经指向清晨七点,军人的过硬作风养成了他 雷厉风行的习惯,他最恨“半夜就说五更走,天亮还在大门口”的懒皮匠。他虽 说当兵时间不长,但几年的军龄足以让他炫耀一辈子,何况在特种兵部队摸爬滚 打,攀岩走壁,没有过硬的作风咋行。



七点他必须进入监房,带上杂工组完成当天的任务。这个杂工组虽说犯人不 多,才十六个,但都是采煤监区的精英,手中捏着采煤监区的命脉,除个别关系 犯守井口搜身和看工棚外,瓦检、安全、木模、电工机修等工全在杂工组。



七点钟是采煤监区各中队管段民警带犯人出工的时间,整个院子中只听到各 管段民警“立正、稍息”和队前教育的声音。铁剑在警校时,这些基本功都学过, 但那是在书本上,今天是实践,要把书本上的知识应用到实践中,他的心还有点 忐忑。



集合好,值班组长嘎鲁报告道:“报告铁干,全组十六人只有吴应泉未到, 其余都到齐了。”



正在嘎鲁报告时,吴应泉捂着肚子下楼来。 “吴应泉,你咋又迟到了?快入列!”铁剑口气严厉地吼道。 “报告铁干,我拉肚子,可能昨晚吃到脏东西了。”吴应泉捂着肚子低沉地说道。

“生病到医务室看,否则,今天的五十架厢木谁给你完成?”铁剑对着入列 的吴应泉说道。



吴应泉在采煤中队自缢未遂后,周世恒怕再逼他下井挖煤闹出人命,破坏了 沙拉分监“四防”指标,违心地让步,放他在杂工组负责采煤中队每天五十架厢 木的制对工作。井下每掘进一米,就要用“门”字形厢木作为支架。沙拉分监的 煤矿只是年产三万吨的小矿,没那么正规。大巷架厢木,矿尖子上打洞,用攉煤 机攉出来了事,原本煤层就只有一米左右,采完一层就废弃,大巷再往前推进, 所以不像大矿大巷用石拱、水泥凝固,还镶上洁白的瓷砖。



“报告铁干,看来我今天要完成任务有困难喽。”入队的吴应泉唠叨着低声 说道。



“他那熊样,怕是狗肚子搁不住几两油,昨晚肥肉吃多了。”站在队列中的 方智低声说道。



“现在开始点名,嘎鲁、方智、吴应泉……”铁剑每点一个犯人的名字,对 方就答一声“到”。这次吴应泉不敢答“站在你面前嘞”,因铁剑已经纠正他的 回答,今天再不答“到”怕干部撂他,他是能分清场合的人。



“各位服刑人员,今天是我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希望大家按监区要求完成当 天的任务,千万不要桐油点灯--拨一下亮一下,非得我到各工种督促。我只有 两个胳膊两条腿,纵然脚走伤了,也难以完成当天的任务。干得好,你们改造考 核上就记满分,否则得不了分,大家听明白了吗?”铁剑简明扼要,三句两句交 代完。大家齐声答道:“听明白了!”



“立正,向左转,齐步走。” 铁剑带着杂工组来到距监房三百米远的采煤监区一号井口。犯人在井口就解散了,因杂工组瓦检工要进煤洞的掌子面测量瓦斯浓度,安全工要进采煤的掌子 面敲打帮面,看是否有炮后悬着的煤矸块面。电工要进矿检查电瓶车和输电线路 是否通电,厢木工要到堆在井口木料场选搭松木,锯木削口,配成一架架厢木。 铁剑不用进矿,他站在井口边的空地上解散队伍。这一切都令他觉得新鲜, 虽然生在农村,但他从没进过煤洞。在农村也烧煤炭,但每次去煤洞背煤都是在 井口外,那洞口小得犹如猫洞,没有采煤监区一号井这样高大。洞顶上一块青石 刻着“一号井”,那红彤彤的油漆发出晃眼的光芒。一条小溪潺潺地在洞边缘流淌着,两条铁轨均匀地从洞口伸延而来,直到冶炼硫黄的炉台。 杂工组已各就各位,铁剑被方智叫进一个简陋的工棚。乖巧的方智早就把煤火烧得贼旺贼旺的。铁剑一弯腰进到工棚,方智立即递上早就泡好的茶水。铁剑呷一口茶,味重而苦,搪瓷口缸边缘茶垢结得黑实实的。铁剑指着口缸边缘对方 智说:“看你们都懒成啥样,缸口这样脏。”



方智忙解释道:“工棚是民警聚集之地,人人抬着茶缸就喝,所以谁都没在 意。我这就去洗。”说完方智把茶倒掉,用水洗,用沙拼命搓那黑垢垢的缸口, 许久才搓白。他又重新沏上茶递到铁剑的手中。



中午过后,周世恒和两个采煤中队长身着灰蓝色的工作服,头戴安全帽走出 井来。



这是周监区长每天必做的工作,几十年已经成了习惯。他见铁剑穿着警服站 在工棚外,以监区长的口吻问问情况,带着两个中队长下监区去了。



好不容易到了下午六点。冬天的天黑得早,寒风中的天空灰蒙蒙的。当犯人 们站好队,汇报一天的任务完成情况时,十五名犯人都说:“报告铁干,任务已 经完成。”但到吴应泉时,他支支吾吾地报告道:“报告铁干事,我没有完成任务,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只完成了三十架,其余所欠二十架只有明天努力完成。”



“吴应泉,当天任务当天完,这是计划,如果一天少二十架,两个采煤中队 厢木架不上去,影响巷道掘进进度,监区任务完不成,责任在我。今天且饶你一 次,下不为例,明天你中午不准休息,加班加点完成七十架!”



铁剑气在腹中奔突着,全身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像铁疙瘩一块,眼中喷得出 火来,血在壁管里仿佛都握紧了拳头,不断冲向脑门。但初来乍到难以摸锅灶, 他强压住火头,带着犯人回到监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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