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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着简单,说起来也就是七八道的工序,可是横看成岭侧成峰,只缘身在此山中。
       看是一码事,说是一码事,做是另一码事。
       屈鹤把芦花鸡扔在案板上:“我想试试。”
       
       吓!
       李大年掏了掏耳屎,怕刚才是自己耳朵堵了。
       “你说啥?!”
       “我想试试。”屈鹤说,怕李大年没听清,又补了一句,“我想做一碗面。”
       呵。李大年心里的小九九开始懂了:这小子太狂了,才三天,而且只是看,从未上手,奥灶面看起来简单,可是内有乾坤,他一个从来没有颠过勺的屠夫就敢上。
       看屈鹤自信满满的样子,李大年深觉要是不好好打击他一下,这娃以后估计就要爬到他的脑袋上去了。
       “那你就试试。”李大年挪了挪脚,给屈鹤腾了个位置。
       
       屈鹤提着杀猪刀站在案板前,先把大青鱼开膛切片,这是他的老本行,自然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接下来的汆鱼、配汤……
       把李大年吓到了!
       
       ……
       
       啊,人生,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宛如天雷。
       半个时辰后,当屈鹤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奥灶面出现在李大年的面前时,李大年发出以上那句感慨。
       
       这两碗面无论是出色的卖相还是浓郁的香气都和李大年做出来的别无二致,盖在上面那半条小青鱼,似乎看上去比李大年的还要更酥软一些。
       李大年汗颜,手里的玉烟杆几乎没握住,差点在地上摔的粉碎。
       
       屈鹤一脸淡然,眼中甚至有淡淡的笑意,和他刚刚杀完一头猪的表情是一样的。
       
       “相公。”软绵如三月飞絮的声音飘进来,一起进来的还有花孔雀一样的越茗。
       越茗看着桌子上的奥灶面,笑道:“哟,李大年,这个时候你做什么面啊?”
       李大年脸涨得通红,敲了敲手里的烟杆。
       “咳咳……少东家,这个面不是我做的?”
       “李大年,这面不是你做的是谁做的?我们饕餮楼,除了你谁还能把奥灶面上面那层红油烧得像红绸子一样,不是你做的……”越茗顿了顿,看向一旁淡定如常在擦刀的屈鹤,一身寒毛竖起。
       “这面是……是相公做的?”
       越茗说了一句废话。
       
       捡到了宝啊,真的捡到了宝。
       就好像上六必居买酱菜,正赶上人家搞促销,买一盘酱萝卜,送了三罐酱仓瓜,赚大发了。
       
       越茗一把捉过小花雕,激动地说:“快,快去把石榴给我找过来,要是她不肯来你就说有奥灶面吃,外加三个咸鸭蛋,快去!”
       小花雕飞也似的去了。
       “相公,你真是,你真是……”越茗语无伦次,非拥抱无以表达激动之情,一个飞扑,在屈鹤的怀里小鸟依人。
       来饕餮楼也有半个月了,屈鹤对越茗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已经习以为常,他只是像拎小鸡一样把八爪鱼似的粘在自己身上的越茗弄下来,顺便拍了拍身上的灰,云淡风轻。
       
       石榴端着红缨枪飘进来,面无表情地坐下来。
       “吃面。”
       小花雕忙狗腿地把两碗奥灶面推到石榴面前,顺便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要是石榴被屈相公的面给药死了,待会还要他来收拾。
       石榴拨开头发,拿起筷子,端起饭碗,正要开吃。
       李大年有些怕……
       “石榴。”
       石榴抬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在片刻钟后把碗里的面风卷残云了。
       然后又端起另外一碗,也呼噜噜下了肚。
       
       吃完抹了抹嘴,正要走。
       越茗问了一句:“石榴,今天的面怎么样?”
       石榴顿了半天,飘来一句:“好吃。”
       李大年的表情如同被天雷击中。
       越茗又问:“比之前的面怎么样?”
       石榴,“更好吃。”
       李大年的表情如同被天雷击中两次。
       “好了,石榴,你走吧。明天晚饭多奖你三个咸鸭蛋。”
       石榴点点头,蹭的一下飞的没影了。
       
       越茗看屈鹤的表情很复杂,原本以为天赋异禀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真实的发生在他的身边了,这就好像你拾了一块小土方回来准备垫桌子底儿,结果发现那是失传多年的和氏璧!
       
       我的娘诶,太惊悚了!
       
     
     
     
     
     13
     
     如花 ...
     
     
       中秋节。
       月亮圆的像个饼。
       
       饕餮楼今天热闹得非比寻常,因为饕餮楼做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月饼。
       这个饼有多大?
       当时饕餮楼为了蒸这个饼,花了三天的时间请了三个篾匠花了三十根湘妃竹做出一个可以放三头活猪的大笼屉;三个木匠花了三天用三块紫檀木拼成大模子,上面雕满奇花异卉百鸟朝凤等祥瑞图案;厨师们花了三天的时间采购月饼馅儿所需要的材料和面粉,最后还加了三味世所罕见的香料;伙夫们在火炉旁边守了三天三夜,才看见笼屉里飘出的白色热气。
       
       香味远播,京城口水泛滥。
       
       这么神奇的饼自然要有一个不同凡响的名字,小花雕手里承着笔墨纸砚,跪在他的老东家——越子居的面前,等着这位前前前前科状元郎取一个能够让这块饼青史留名的风雅名字。
       越子居众星拱月般被人群围在中间,凝神屏气,望月抒怀:“这块饼是天赐神物,最主要的特点是——大,所以名字里面加个‘大’字最好。”
       
       众人中不少是京城中的名流,或是达官贵人,或是文化大家,或是富商巨贾,都是附庸风雅之人,听了这个话,脑袋都快点到地上去了。
       “越老说的极是,如今太平盛世,这个饼的出现也是承恩之物,‘大’字既能够表达圣恩浩荡,又能够显示这个饼的特点,最好啊,呵呵。”
       
       越子居握着手腕粗的大笔饱蘸墨汁,大笔一挥,在洒了金粉的熟宣上写了五个大字。
       众人探了脑袋过去一看,纸上的五个字力透纸背,苍劲如松!
       写着——好大一个饼!
       
       这五个字像是一块大棉被,顿时把刚才还人声喧喧的饕餮楼捂得没了一点儿声音。
       “咳咳,大拙即雅,‘好大一个饼’一语道破这个饼的天机,不愧是才名满天下,越老为一饼题字的事情一定会流芳后世。”一个人用正经到不容置疑地口吻说道。
       人群中许多人应和。
       
       越子居嘿嘿嗤笑,把手里的笔往一旁一丢,擦了擦手,笑的细眉细眼:“小花雕,拿刀来,切饼!哎呦,急死我了。”
       他早就想要要尝一尝这块大月饼,可是这些人非拦着他,酸文假醋一番才让他吃饼,等的他好不耐烦。
       刚刚拿到刀,越子居忽然想起他那个宝贝儿子来,扯着小花雕的耳朵说:“小花雕,做这个饼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想出来的主意,现在要分饼了,怎么只看见你这个狗腿子,没见他,那小子滚哪去了?”
       小花雕附耳上来:“老东家,今天是中秋节,公子去梨花苑了。”
       越子居拿着刀子愣了一回神,口中喃喃:“这傻孩子,都好几年了,还惦记着呢!不管他,我们吃饼,吃饼。”
       
       刀尖刚刚挑破了月饼上的那一层薄皮,里面的味道就溢了出来,飘到房梁上打了好几个圈,在每个人的鼻子底下都钻了一遍。
       “好饼!”
       所有人都说。
       
       *
       
       梨花苑是城北的一家戏园子,昆山的庆雅班常年驻扎。
       梨花苑在京城戏园子的地位就相当于饕餮楼在酒楼中的地位,出入的都是香车宝马,里面没有碎银子,掏出来的都是一张张红底蓝边的银票,有钱人!
       
       越茗坐在楼上的雅间里,闭着眼睛听戏台上那个新红的闺旦依依呀呀地唱《长生殿》,只见他穿着像个脐橙似的在台上水袖翻飞,唱的期期艾艾。
       手指头在桌子上顺着节拍轻敲,鼻子里跟着哼哼。
       
       “花摇烛,月映窗,把良夜欢情细讲。莫问他别院离宫玉漏长。”
       “愿似他并翅交飞,牢扣同心结合欢。”
       “夜来承宠,雨露恩浓,不觉花枝力弱。”
       
       桌子上放了几样时兴的糕点和一小坛绍兴陈年花雕,坛子上面的封口开了,清冽的酒香溢了出来。
       “哎呦,越公子,奴家想死你了。”一个香艳的声音从越茗的身后响起。
       越茗抬了抬眼,看见一张擦了三斤宫粉的大脸凑在自己的面前,那张脸上的一双眼睛黑亮亮的瞅着他。
       “冯老板,一年没见,你的粉越擦越厚了。”越茗笑着说。
       
       来的人的是梨花苑的老板,庆雅班的班主冯程程,一个男人,一个很娘的男人,一个从来都把自己成为“奴家”的男人,今年已过了不惑之年了,却还是徐郎半老风韵犹存。
       他一步一挪,如入云端,硬是把自己四平八稳的一双大脚走的像是裹着三寸小金莲,时不时还要西子捧心一下。
       连说话都带着唱戏的腔调,九曲十八弯,一个老长的拖音,每个字都咬的像是杜丽娘在吃瓜子,又香又脆又腻人。
       
       冯程程抖了抖手上的帕子:“越公子,您现在真的称得上是稀客啊,一年也就见你这么一次,敢情奴家这小小的梨花苑装不下你这么大的佛,还是越公子嫌奴家老了伺候不动人了,哎……”说罢,作势扣了一下眼角,不知拭下的是眼泪还是眼屎。
       越茗媚笑:“冯老板这话说的,我不来这里的缘由你还不知道吗?揭我旧伤疤,该罚。这坛子酒是我从饕餮楼带来的花雕,你喝一盅我才放你。”把桌子上的酒坛子往冯程程的身边一推,又转过脸去听戏。
       
       “冯老板,你们庆雅班的红角真是越来越不行了,这唱腔这身段,啧啧,也就配在如花的身边端端水递递茶打打杂,现在居然还能做梨花苑的台柱子,也不嫌丢人。”
       冯程程翘着兰花指,端着小酒盅,手里的帕子往越茗的脸上一扬,笑道:“越公子,您还说奴家揭你伤疤,您瞅瞅这句话,揭的是奴家的伤疤哟。
       谁能和如花比,如花扮的杜丽娘,清艳无比名动京师!他在的时候,梨花苑的门槛三天换一根。几百两的银子请他出去唱一场,还要看他心情怎么样?!那时候宫里的瑜妃娘娘过生辰,特别找了公公们来请,银票甩出来五百两,可是如花一句‘人不舒服’就把瑜妃娘娘的大面子给挡了回去。那么一个神仙模样,怎么就走了?诶,天妒蓝颜啊!”
       
       陈如花,两年前的京城第一闺旦,是个漂亮到不似活人的男人,在台上的时候是莺莺小姐,脱了一身戏服是痞子攻君。
       这个名字这么受,拥有这个名字的人却偏偏是一枚攻;在台上他和男人谈情说爱,在台下他也和男人谈情说爱。
       越茗想,要是他没有碰到陈如花,自己很可能是一个直男,生儿育女,把裤裆里面的小蝌蚪播种到一个或者是好几个女人的身体里,生出一堆儿女,再挑出一个好好培养,继承饕餮楼。
       
       可是人生如此寂寞,让他碰上了如花。
       十五岁的时候,越茗还是一个处男,约了几个酒肉朋友上梨花苑听戏,庆雅班新来的闺旦如花开唱第一场,冯程程发了几百张拜帖请来许多名流捧场,饕餮楼也得了一张,越子居很想去听,可是他有一个三缺一的牌局,就把那张拜帖给了越茗,由越茗代他去了。
       “如花,哈哈,这个名字太欠抽了,难辨雌雄啊,我去看看!”越茗说。
       要是越茗知道后面会发生的事情,就算打断他的狗腿,他都不会去的。
       
       越茗刚想和冯程程扯两句如花的往事感伤一下,却有一个小厮跑上来说:“冯老板,御史中丞刘大人请您过去说话。”
       这个刘大人是冯程程的相好,以前和越茗也玩过的。越茗挥挥手:“去吧,冯老板,我听戏。”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句,“好好玩。”
       冯程程故作为难:“哟,越公子,奴家好舍不得你哟。”
       “冯老板,你要再不走,刘大人可就找到这里来了,他舍不得骂你,看见你不走,他只当我越茗不放你走,他的嘴巴你最清楚,得理不饶人,待会他要吵起来,我可受不住,你赶紧去把,别让他等久了。”
       “还是越公子惹人疼,倒叫奴家不好意思了。你吃着喝着,奴家待会就过来伺候着你。乖……”
       
       越茗被他那一声“乖”激得头痛发作,弓起手指用指关节紧紧盯住自己的太阳穴,力气大的好像要把自己的太阳穴戳穿!
       
       诶,如花!
       那个浑身都缠绕着花雕酒香的戏子,那个笑起来痞里痞气的小攻,那个破了他处男身的男人,每次想起来越茗都头疼。
       绍兴的花雕酒好,入口绵长,回味无穷,只是后劲大,一醉三天。
       就像如花。
       
       越茗喝了一坛就醉了,趴在桌子上歇了一下,晃晃悠悠站起身来,就着夜色回饕餮楼。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都赋予这断壁残垣。”
       如花啊,美眷!
       似水啊,流年!
       这时飘起来一点点小雨,好意境,好伤感,越茗都快哭了。
       
       踉踉跄跄回了饕餮楼,饕餮楼已经打烊了,人都走光了,越子居也回家陪老婆去了,只有几点寂寥的灯火。
       小花雕忙迎上来:“爷,你怎么喝醉了?”
       越茗一手搭在小花雕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在自己的袖子里摸扇子,摸出来轻轻推开,媚笑:“小花雕,我好看吗?”花招子一闪一闪。
       小花雕顺着他说:“爷,你好看,天底下数你最好看。”
       越茗一听,咧得满嘴白牙:“你这死孩子,真会说话,我想如花了,想如花了,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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