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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屈鹤伸了伸脖子,把那汇集各种食材的香味嗅进肚子里,一溜的小厮顶着大托盘从他身边走过,口里念着“让让啊,桂皮陈汤圆,打翻了二两银子”。
       
       这占了二亩地的大厨房,把屈鹤的眼睛看的有点直,见惯了老娘精心侍弄的小灶台,再看这里十几口井口大的锅,便像是池子里面养的小金鱼不小心跳进了扬子江,家养的兔子进了黑森林,喝惯了味淡的自家小米酒突然饮了一口直灌肠胃的炮打灯,有些适应不良。
       
       白岸上包饺子的小师傅,碗口粗的擀面杖握在手里就像软绵绵的杨柳枝,抽一下,底下便滚出一个圆薄通透的饺子皮;红案上的大厨摆弄手里的大锅就像玩老鼠的猫,麻溜的很,砰一声,冒起好几丈的火光,拿勺子一铲,火光又偃旗息鼓收了回去。
       
       “屈相公,这边。”小花雕扯着看傻了眼的屈鹤往这边走,屈鹤下意识捂紧了自己的杀猪刀,这将是他在强手如林的饕餮楼安生立命唯一的本钱。
       小花雕自然是轻车熟路,领着屈鹤来到一个小屋,屋子里干净,干净的不像话,一点油烟气也没有,倒是檀香袅袅,屋里面不合时宜地摆了好几盆翠兰花,一个抽旱烟的牛身大汉偏着头坐在椅子上,斜着眼睛把屈鹤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了一遍,使劲抽了一口烟,吱吱作响。
       
       “李师傅,人我给你带来了,这就是爷昨天请来掌刀的屈相公。”
       “少东家请的人我自然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老爷定过规矩,饕餮楼是个精贵地方,不能让不干不净没本事的人脏了地方,你说是不?”李师傅又抽了一口,他图风雅,这烟杆子照着时兴的扬州烟杆造的,翡翠的烟嘴,白玉的烟斗,精铜的杆,看是好看,可都是摆设,他烟瘾大,一口就能把填的满满的烟丝吸得一干二净,换起来麻烦,还容易烫手,可是饕餮楼的大厨师李大年就是这么一个要脸要皮不要舒服的人。
       
       小花雕忙说:“爷说了,要是不中您的意,您想炒了就炒了,不用通告他。”
       李大年撇了撇眼,又往烟斗里添了烟丝,一只手颤巍巍拿着火拔子点火:“这话说的轻巧,一个月前他看上一个落魄的书生,非拉来给我们的跑堂,结果二十两一碗的血燕菰米粥撒了三次,我奉了老爷的命令把那书生炒了,他还不乐意,到老爷那里狠嚼了我一通舌头才罢休。我敢炒他领来的人,我是吃了豹子胆了!”
       小花雕讪笑着,似乎在为他的主子不好意思:“李师傅,您也不是不知道爷的为人,他就是嘴巴上利害点,心里软的像放了三天的豆腐一样,您要还是为这点事情就生气,以后还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呢?”
       
       李大年把烟枪放下,头扭向屈鹤:“你会点什么?”
       “杀猪。”屈鹤实事求是,别在腰间的杀猪刀颇通人性的闪了一下。
       “既然是掌刀的,我们要的就不只是杀猪,饕餮楼一天也就消耗三头二百斤重的肉猪,一日三刀,少东家一千两的银子撒出去,也得值那个价钱,没本事,那也是瞎忙活。”李大年真是声如洪钟,屈鹤掏了掏耳朵,刚才耳朵里面沙沙响了一阵,估计是震下来了几片耳屎。
       
       李大年不像个厨师,倒像个练家子,生的精壮异常,负手在前面走着,比老板还像老板。
       走到一个长约五尺宽约半丈的大砧板前,李大年摸出一个大白萝卜,摁在桌子上,又从刀架上解下一把菜刀。
       “杀猪的,给我削个萝卜,我只要萝卜皮,萝卜皮上不得粘上一点萝卜肉,萝卜肉剁成酱,要碎,又不能流汁。”
       小花雕的下巴掉了下来,小脸皱起来:“李师傅,屈相公是爷带来的人,您这也太为难人了。”
       
       屈鹤走上前,从腰间掏出自己的杀猪刀,往天上一抛,一把剁在白萝卜上,眼睛里的神采立刻不一样了,如晒得裂壳的水王八不小心蹦回了永定河,悠游自在。
       切削,片皮,动作一气呵成,那么大把的杀猪刀,抄在他的手里就是最趁手的兵器,比平常人使筷子还要自然随意。
       不多时,人头大小的白萝卜就被一把杀猪刀整的骨肉分离,堆做两碟,一边是萝卜皮,一边是剁的粉碎的萝卜屑。
       小花雕知道,他们家爷这回做的不是赔本的生意,屈鹤真的是个宝,值得越茗供出去的那些银子。
       
       李大年鼻子里哼了一声:“这点小伎俩扔在饕餮楼,只够喝西北风。”
       又摸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鲈鱼片,道:“我们做菜讲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杀猪的,你把这片鲈鱼片给我片成十二张,每张薄厚要相等,待会我炸了下酒吃。”
       
       小花雕的膝盖软了,这李大年和杀猪的屈鹤是彻彻底底的杠上了,他李大厨日进两斤饭,这小鱼片都能从他的牙缝里钻过去,明摆着是以大欺小,以上骑下,且看屈相公怎么应付。
       屈鹤把那小鱼片顶在指甲盖上,右手上刀光一片,晃了十一下,仔细一看,那片鲈鱼还在手指甲上好好待着,没看出一点动静。
       
       “把式耍的好看,可就是没什么用。”李大年干笑一声。
       屈鹤取下那片鱼肉,在案板上轻轻一推,十二片薄如纸片的鱼片顺势排开,小花雕瞪大了眼,李大年的嘴巴也没合上。
       可屈鹤,只是淡之又淡地笑了,极风雅,极淡定。
       小花雕想,要是他主子在这里,这会儿厨房里恐怕早已经口水为患。
       
       “相公。”一个尖细的声音从门口冒进来,屈鹤全身的鸡皮疙瘩都钻出来了,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站的是谁。
       来着何人,京城绝受越茗是也!
       
       现在连姓也省了,直接改成“相公”,越茗挑了挑眉,扶着门框做了个弱柳扶风:“李大厨,屈相公以后就是我们饕餮楼的人,他的本事你也看到了,再难为他你就有一些为老不尊了,传出去就是在你们这一行都不好听,我爹现在不管饕餮楼的事情了,您也别总拿着他的名头来压我,昨天他还问我呢,饕餮楼的总厨是不是该换一个了。”
       
       被抢白的李大年顿时没了话,握紧了手里旱烟枪,只顾着撇嘴。
       “屈相公,我在房里备了好茶好点心,你要不要吃点儿?”越茗的声音嫩的嫩够掐出水来,两只花招子一闪一闪。
       “没兴趣。”
       越茗正要缠上来,屈鹤手里那把亮堂堂的杀猪刀却破了他的色胆。
       
       “那我们商讨一下加薪的事情怎么样?”
       
       再怎么和面前的人过不去,屈鹤也不会和钱过不去。小门小户的孩子,从小就为一文两文钱打架撒欢,练就一身斤斤计较的本事,就算是长大了,有钱了还是没有办法摆脱如影随形的穷酸。黄白之物,总比其他的东西要更加引人入胜。
       屈鹤点头。提到钱,突然就色若春晓之花了。越茗斜着嘴巴笑,两瓣薄唇抿出一片水汪汪的红色,摸准了脾气,才好对症下药,古来泡男人泡女人用这个方法准没有错。喜欢才子的,就要会念“两情若是久长时”;喜欢风韵的,就要会一步三摇风流倜傥;喜欢钱的,最简单——
       
       上银票!
       
       回春阁。
       越茗在饕餮楼的窝。
       人风骚,连房间的名字也起的风骚,这名字扔在街上合该就该和青楼烟花做伴,偏偏挂在了饕餮楼最顶层的小阁楼。金笔红底,碧玉镶边,高高地挂在门顶上,说不上大俗,也说不上大雅,像极越茗的为人。
       
       盒子上就摆了两盘糕点,一盘是黄金糕,另一盘还是黄金糕。
       茶有两盅,一盅是明前的浮瑶仙芝,另一盅还是明前的浮瑶仙芝。
       座位上两个人,一个是受,另一个……是攻。
       能把加薪事宜谈到卧房里的,除了越茗还是越茗。
       
       “相公。”越茗衣襟半敞,手里的捏着一个黄金糕往屈鹤嘴里递。
       屈鹤此时尽显屠夫本色,端起衣袖就开始抹自己的杀猪刀,上面虽粘了几点萝卜屑,却还是杀气冲天。江湖上是有这么一说的,一把刀杀过多少人,便带着多少人的冤魂,戾气就越重,屈鹤的刀没有杀过人,却杀过成百上千头的猪,那些死在屈鹤刀下的猪魂附在刀上,让这把原本普通的刀便的也有一些神仙放屁——不同凡响的意味。
       越茗不敢轻举妄动,回身媚笑,就着手指把黄金糕吃下,还用力的吮了一下,发出极其缠绵悱恻的滋滋声。
       
       “加多少银子?”屈鹤的声音很低沉,如同铺天盖地的大雪花,清冷,但舒服。越茗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就是要压别人的,不论他是生在草莽还是生在深宫大院,是攻就是攻,是受躲不掉。
       
       两只嫩葱似的手指头伸出来,在屈鹤的面前一晃。
       “二百两。”越茗斜着嘴巴笑,“条件是你要睡在饕餮楼。”
       “好!”冒着贞操不保的危险,屈鹤凝眉断喝!
     
     作者有话要说:东子:孩子们,过来过来。
     越茗,屈鹤:干啥?
     东子:和娘一起念十遍“东子不猥琐,东子很纯洁”。
     越茗,屈鹤:东子很猥琐,东子不纯洁……巴拉巴拉
     
     
     
     
     6
     
     掌刀 ...
     
     
       房间是越茗亲自收拾的,也在饕餮楼顶层的小阁,和回春阁面对面,上面新挂了一幅牌匾——“鹤妻居”,越茗说,取的是当年林逋梅妻鹤子的典故,字是越茗亲手所写,精瘦见骨花团锦簇的瘦金体,在大红的笺子上刻意风流。
       当年的司马昭也曾经干过婊·子立牌坊的事情,越茗以梅妻鹤子的典故之名行拐骗良家直男的之实,不算什么。
       
       石榴冷着一张脸从他房前走过,正巧碰上屈鹤从旁边走过来,腰里万年不变地别着杀猪刀,和那柄握在石榴手上的红缨枪剑拔弩张。
       “蠢材。”石榴眼皮也没抬。
       
       越茗正招呼小花雕挂牌匾,一听石榴这么奚落他男人,不乐意了:“石榴,屈相公是我请来的掌刀师傅,就他的本事,李大年都没有多少一句话,他脑子是不太好使,你也别欺负他,进了饕餮楼,都是我的人,窝里斗没意思。”寡妇唇又抿紧,压的一点血色也没有,嘴角却噙着一抹香酥入骨的媚笑,冲着屈鹤抛媚眼。
       屈鹤的杀猪刀差点凌空出鞘!长这么大,除了书院里面的先生戳着他脑袋说他傻,还没有人骂过他脑子不好使,如果说石榴那声“蠢材”是往他的脚上吐了一口痰,那越茗那句“他脑子不好使”就是往把那口痰抹在了他脸上!
       
       “石榴,刚刚李大年让我知会你一声,今个他头锅汤的奥灶面等着你去吃呢,赶紧去把,晚了就冷了。”越茗一只手攀在屈鹤的肩膀上,笑的别有用心。
       
       李大年对石榴特别上心,这件事情在饕餮楼算不上新鲜事,就连越茗那个隐退江湖多年的老子越子居对各种细节也知道一清二楚,隔三差五地还要找来越茗问问这两个人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当局者迷,对李大年的心思全然不知的大约唯有那个待字闺中却只知打架斗殴的石榴了。
       
       李大年是饕餮楼的大厨,也是白案上的师傅,做了一手好面,京城里也只有他能够把一碗奥灶面卖上三两银子一碗,而且还奇货可居让人趋之若鹜,和路边摊上那些一文钱一大碗加两片肉的面汤判若云泥。
       李大年说过:“做面是风雅的事情。”一边敲着他的玉烟杆,一边声如洪钟的说。
       天底下总有那么多身在其位,却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人,屈鹤是一个,李大年也是一个,他虽然生得粗壮,却是个心思极其细腻的人,喜欢侍弄花草,那两盘花重金从岭南购来的碧兰花愣是让他在烟熏雾绕的厨房里养活了,连见惯了世面的越子居都深以为异。
       
       早年李大年要是有机会读书,没入厨师这一行,说不定就是一个名扬天下入阁拜相的大才子。这是越子居的原话。
       年逾而立,尚未娶亲的多金单身男子李大年是媒婆冰人的心口上的香饽饽,这口香饽饽吃的实在不顺,只因李大年眼里只有一个人,这个人一身红衣如火,手里的红缨枪英姿勃发。
       
       看见石榴进了厨房,李大年赶紧跑上去结过她手里的长枪,笑眯眯的说:“今个做的是白汤面,天气也渐渐热了,吃点清淡的汤解暑。”又推过来一碗熬得稀烂的芙蓉解暑汤,坐在石榴的对面看她吃。
       石榴的丹凤眼往上一提,对上李大年那已经弯成下弦月的小眼睛,又若无其事地耷拉下来,只看着面前那晚新鲜出炉的面汤,筷子飞舞,一时间风卷残云,摧枯拉朽,万马齐喑……三碗奥灶面下肚,这顿饭就算吃过去了。
       石榴抹了抹嘴角,提起长枪,倏得飘得没影了。
       
       “李师傅,你图什么呢?石榴姐根本就不领情。”小花雕在后面笑,手里一根黄瓜啃得咯嘣作响。
       “你不懂。”李大年兀自陶醉,“这和养花是一个道理,有些名种兰花看起来就像路边的杂草,养个七八年也没一点动静,可是哪天早上你看见那上面冒出一个小花苞,心里那个乐呦,对得起你七八年浇下去的肥料和心血。”
       小花雕是不懂,只把黄瓜啃得响。
       
       但是在身后听的清清楚楚的越茗懂,李大年这个叫“十年磨一剑”,现在天时地利人和,就差一点干柴烈火的小火苗。
       斜着嘴巴笑了一下,扭过身跑到厨房里去看屈鹤切菜去。
       
       屈鹤是个宝,这件事情全饕餮楼的事情都知道了,屈鹤潇洒地挥舞着他的杀猪刀,在强手如云的厨房里尽情泼墨挥毫,才华横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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