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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吗?」她淡淡敷衍了我一句,又把头低下去了。
       我没责怪她的无礼和怠慢,只是忙着把一些东西掏出来,莉萨好奇地看着我——那是一些干枯的植物,叶子啊,花啊,还有果实和枝干什么的。我认真地挑选着,然后选出了其中的两种,拿到赫恩太太的面前。
       「请您告诉我这是什么,好吗?」我把这两种植物托在手掌里,一个是干枯的白色花朵和叶子,还有一个是带着突刺状的果实和几张酱紫色叶片。
       赫恩太太的身体抖动了一下,忽然猛地抬起头来,她黑色的眼睛在这个时候显得更加明亮了,甚至有些疯狂的东西,但是她紧紧地咬着嘴唇不开口,就好像没听到我的问题。
       我叹了一口气,把左手中的花举起来:「其实我也见过,这个在印度被叫做曼陀罗,不过欧洲也不少,但是名字却不一样。」我又拿起右手的果实:「这个嘛,看上去像荨麻,到底是青荨麻还是白荨麻都不重要。不过这几片叶子我倒真的认不出来,它们应该刚采下来不过两三天吧,瞧,我一掐就把手都弄成紫色的了。」
       赫恩太太的身体开始止不住地发抖,我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于是把这些都收进口袋,站起身来。这个老妇人在我的面前依旧贫寒、弱小而又可怜,我真心真意地希望她是无辜的,是一个被愚昧所迫害的人。
       「神甫……」莉萨在我身后轻轻地叫我的名字,「您问完了吗?」
       「哦!」我怒气冲冲地转身,向她命令道,「我要见米勒先生,现在,马上!还有,把这个『女巫』也带上!」
       莉萨和她的同伴吃惊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突然间大发脾气感到不可思议,她胆怯地说:「怎么了,神甫?您怎么了?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定罪吧!行刑吧!」我指着赫恩太太,「现在我什么也不说了!你们想怎么样都可以,甚至不用警察!烧死这个女巫!她犯了罪,她企图谋杀我,谋杀侍奉上帝的人!」
       莉萨的脸色变得快跟她的头发一样红了,她睁大眼睛,张口结舌!
       我突然抓住赫恩太太的胳膊,把她拉起来,大步地朝外面走去,那三个看守慌里慌张地想要阻止,却被我推开了。「去请米勒先生来!」我严厉地对他们说,「我就在奥立佛?伯特的家里等他!想要看这个女巫被处死的人,都可以来,带上木柴吧!他们现在有实施正义的机会了!」
       看守们愣在原地,当我拖着赫恩太太出去的时候,我听到莉萨大呼小叫地跑开了。在一路上,每个遇到的村民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一位年轻的、穿着肃穆的黑色外套的神甫拖着一个被绑得结结实实的老妇人朝停放着尸体的房子走去。他们丢下手里的活儿,像闻到了腥味儿的狗一样跟上来。当我走进了伯特家的时候,胆子大的甚至也进了门,还有些人干脆绕到屋子后面,也顾不上灌木会勾住他们的衣服,灰土会沾上他们的鞋子和裙摆。
       我把赫恩太太带到伯特家的后院,就是发现尸体的地方,然后将她安置在柴堆旁边。
       米勒先生气喘吁吁地挤过围观的村民,来到我跟前,他一边吆喝着让那些人退开一些,一边问我:「怎么了?神甫?发生了什么事情?您把莉莉斯?赫恩带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冲他笑了笑:「别急,米勒先生,我并不想带她逃走!」
       「您当然是不会的,可是莉萨说您非常生气!」
       「我的确生气,先生……我对于现在才知道自己遇到多么悲惨的事情而感到生气!」
       他看上去有些迷惑:「我不明白,神甫,好像是莉莉斯?赫恩冒犯了您……」
       「啊,」我看看沉默的「犯人」,「她确实冒犯了我,我想她应该受到惩罚,所以我希望能清楚地说明白这一点,您不介意吧,米勒先生?」
       「不,完全不!」他宽容地说,「她早就该受到惩罚了,不管是过去的放荡,还是现在的罪行,她用巫术召唤幽灵杀死了两个正直的人,这是多么可怕的罪恶!」
       周围的村民彷佛回应他的话一样,不约而同地点头,有些人高声表达着支持的看法。
       「米勒先生,」 我提高了声音,「很遗憾,我要说的正是后面这件事情。恐怕我不得不反对您的判断,杀死奥立佛和华尔特的,不是什么幽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周围嘈杂的声音慢慢小下去了,米勒先生的青蛙眼睛惊愕地瞪着我:「神甫……」
       「请原谅,米勒先生,赫恩太太并不能因为她没有做的事而接受惩罚,我所指的『冒犯』和您的理解恐怕不一样。」
       村长大人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受到伤害般的愤怒:「她当然干了!我们都知道她是个巫婆,这么明显的事情——」
       「明显的事情是你们因为偏见已经给她定了罪,而没有认真地去调查真相!」
       他愣住了,彷佛觉得自己被背叛了,而那些围观的村民同样皱着眉头,似乎我正在脱下身上的法衣,变成魔鬼的同伙。我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张开手臂,对他们说:「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先生们,还有女士,请你们听完了我的话以后再来对赫恩太太做出裁决。我是一个外来者,我不偏袒任何一方,我所忠于的是上帝给与的公正。」
       他们相互看了看,勉强安静下来,而米勒先生尽管生气,也不再反对。他就像今天早上一样,把村子里最体面的几个长者请过来,他们脸上的神情似乎是在等待我的辩解变得苍白的时候再做一次狠狠的反扑。
       「肖恩,」我对站在一旁的那个年轻人说,「今天早上我捡到的烛台在哪儿?」
       他回到客厅,从壁炉上把那个小小的锡烛台递给我。
       「米勒先生,」我对阴沉着脸的村长大人说,「今天早上您带着我过来的时候,我为奥立佛和华尔特的死感到难过。在您和诸位先生离开以后,我仔细地查看了尸体和现场,然后我在奥立佛的左手上发现了蜡油,又在现场捡到了这个。肖恩告诉我,奥立佛是个左撇子,对吗?」
       他点点头。
       「奥立佛是左眼中箭,而当时他左手拿着蜡烛,而且他的尸体很僵硬,这说明死亡是发生在晚上,我有理由相信,他是在拿着烛台到这里来查看的时候被射中身亡的。幽灵要杀人的话,还需要照明吗?不,只有人才会借助火光确定目标。各位都可以想一想,当你们在黑暗中看不清楚的时候,是不是会下意识地把蜡烛或者马灯往上举,甚至刚好是和头部平行的高度。」
       人群里有人做了做动作,米勒先生绷着脸没说话。
       「奥立佛是在夜里就被杀了,不过华尔特是在凌晨以后才死亡的。我首先是从两具尸体的僵硬程度不同感觉到了蹊跷,后来埃奇沃思太太说,她和华尔特看护生病的孩子直到凌晨,这个时候华尔特才来到了伯特家,埃奇沃思太太回忆说,那个时候天已经快亮了,所以应该是六点多到七点。奥立佛已经死了,而杀他的凶手却没有离去,一直等在这里。」我顿了一下,「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送牛奶的小姑娘安妮,然后是她的哥哥约瑟和其它的人。我问过他们,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事情。安妮是个老实的孩子,大概你们觉得她不聪明,可我认为她说话很有条理。她向我描述了刚看到尸体的情况,她说,奥利佛眼睛插着箭,躺在地上,而另外一个人趴着。」我又转向看守这里的青年,「肖恩,这和你看见的不一样吧?」
       他十分困惑地点点头:「我看到华尔特的时候他是仰面躺着的。」
       「约瑟也这样说。那个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安妮既然能看到奥利佛的眼睛里插着箭,就没理由把华尔特的姿势看错。这只能说明从安妮跑回去向哥哥报信,到约瑟赶到的这段时间里,有一具尸体的姿势变了。」
       「难道有人翻动过尸体?」米勒先生忍不住问,「等一等,神甫,这怎么可能?」他转头在人群里找了一会儿,从一个角落里拖出一个孩子。「太好了,安妮!你在这儿!」他蹲下来,尽量和蔼地问,「你今天早上过来的时候,的的确确地看到华尔特趴着吗?」
       那个瘦弱的孩子似乎被他吓着了,他又追问了一次,可安妮仍然非常肯定点点头。于是他松开手,任由那小姑娘重新躲进人群,站在了哥哥的背后。
       我向她送出一个微笑,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折迭的手帕:「米勒先生,我又仔细地检查华尔特的尸体,擦拭过他的胡子和口腔,上面并没有沾上尘土。如果他是趴着的,又怎么会没弄脏胡子和嘴呢?哦,对了,我在他的脖子上发现了一条勒痕,肖恩你也看到了,对吧?」
       「是的,神甫。」
       「难道他其实是被勒死的?」米勒先生问道。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继续说:「还有:华尔的外套除了沾上些灰土之外,别的地方很干净,他的指甲也很整齐,这说明埃奇沃思太太是一个非常贤慧的妻子,但是当我解开他的外套的时候,发现他的衬衫却非常非常脏,就好像在满是灰尘的角落打过滚儿。同样的,他的裤子也很脏,这不是非常奇怪吗?一个连手指甲都会为丈夫打理干净的妻子,竟然容忍他穿着这么肮脏的衬衫和长裤,却只给他干净的外套?于是我来到院子里,找到了这个地方……」
       我用手指着那堆柴和杂物的角落,米勒先生和和几个村民都走过去探头探脑地打量着,他们脸上的表情让我知道——就是白痴也能看得出华尔特的衬衫和裤子是在什么地方弄脏的。
       我转过头来对周围的村民说:「我问过埃奇沃思太太,她说奥立佛?伯特先生确实来请华尔特到他家去,他们作为朋友常常在一起喝酒,这本来没什么,可是昨天华尔特的小儿子生病了,于是在妻子的严厉要求下,华尔特没有按时去朋友家,他是直到凌晨才过来的。当他来了以后,发现奥利佛已经死了,这个时候等在此处的凶手袭击了他,勒住他,所以他的脖子上留下了痕迹,可是那不是致命伤,我估计只会让他休克。因为这个时候安妮来送牛奶,她在敲窗户,并且一直在敲。安妮说她每个月都靠着这个时候赚点零花钱,而且如果没有拿到两个便士她哥哥会生气,因此她是不会离开的。所以凶手只能停下手中的工作,并且剥下华尔特的外套,把他丢在这个柴堆和杂物背后,然后伪装成华尔特的样子趴下来。当安妮等不下去并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一个躺着的尸体和一个趴着的尸体。」
       「我的天哪……」米勒先生刷白了一张脸,「这么说安妮看到的『华尔特』是凶手?」
       我点点头:「然后安妮跑去叫约瑟,在这个时间里,凶手爬起来,把外套重新给华尔特穿上。为了省时间,而且休克的受害者不能反抗,他第二次行凶的方法是直接打碎了华尔特的头骨,他知道安妮很快就会带人回来,所以急匆匆地把尸体放在了原来的位置,就逃走了。」
       「为什么他不让华尔特的尸体继续趴着呢?」
       「米勒先生,我找遍了这个院子,没有看到别的飞溅的血迹,只有这个地方存在,所以我只能想象一个事实:凶手没有找到需要的木棒,只能把华尔特平放在这个硬梆梆的地方,然后抓住他的头猛地砸向地面……」
       我做了一个模仿的动作,周围的人群中发出了一阵惊呼,很多人在胸前划着十字。
       「还有一个可能,米勒先生。」我又说道,「如果让我猜的话,凶手更乐意看着华尔特的脸将他杀死,就像对奥利佛那样!」
       「为什么?」他尖锐地问,「谁会那么残忍呢?」
       「纸条儿……」
       「嗯?」
       「请把那张从奥利佛口袋里找到的纸条给我。」
       「好!」米勒先生连忙掏出来。
       我向他说了声谢谢,然后把那张脏乎乎的纸展开:「一个绞索,一棵橡树,还有个长着鹿角的人,这都指向了那个传说,『幽灵猎人赫恩』。当我听完您给我叙述这个阴森的传说后,我脑子里第一个涌出的词儿就是『复仇』。这张纸是一个复仇的讯号,是象征着被谋害的幽灵回来找仇人的麻烦。最有可能的就是,奥利佛知道了危险降临,于是才会约华尔特到家里来商量,可是不巧华尔特迟到了,所以才会出现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被害的情况。」
       「可是谁会和他们有这么深的仇呢?」米勒先生转了一圈,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谁会这么恨奥立佛和华尔特?他们谁也没得罪过……」
       他的目光落在赫恩夫人身上——其实不光是他,大部分村民都盯着被绑住的老妇人。
       「不,不不,」我走到她面前,把那些刀子一样的眼神挡住,「诸位,别又回到原点,不要让我刚才说的都变成废话。一个没什么力气的妇女是怎么样都干不出那些事情的,搬动大个子的华尔特可不容易啊。」
       「那还会有谁呢?」肖恩愤愤地反问,「除了这个巫婆,谁会恨不得他们死?」
       「嗯……」我拖长了声音慢慢地说,「让我想想,华尔特的姐姐索非亚说过,亚当?赫恩曾经和华尔特打赌,比赛他最拿手的打猎技术,可是他输了,于是那个年轻人就在森林里自杀了,而奥立佛刚好是他们赌约的证人。」
       「大家都知道,后来的事情也清楚。」米勒先生点点头,「可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我看了看赫恩太太,她垂着头,灰白的头发透露出一种让人心酸的沧桑,可是在这里没有人会同情她,所有的人都对她铁石心肠。我看得出来她并不在意这个,那些刺伤人的话和眼神,她统统都不介意,长久以来的孤立让她已经放弃了能和村民们沟通的希望,彷佛我们所说的根本与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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