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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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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小兰和萧舸也算认识,说过一次话,去年剧协和文化局举办“戏曲资源开发及区域协作研讨会”,萧舸是请来的省里的专家之一。
     
       那次,秋小兰对萧舸并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这几个月团长周祥甫没少往郑州跑,可团里还没见萧舸的人影子。有一天,萧舸忽然自己就来了,开了辆半旧的灰蓝色雪弗莱。他把车开到挂着市豫剧一团牌子的楼下,自己站在那儿看着牌子发愣,他找不着剧团的大门。挂牌子的楼是商住楼,一楼门挨门开着饭店美容店音像店社区医疗卫生站,楼梯上去都是住户,往旁边看,是住宅小区的入口,有物业有保安,小区门口有烟摊、烧饼摊、水果摊、修鞋摊,几个半老不老的女人在楼前台阶上坐着织毛衣说闲话,眼睛不时扫扫萧舸,扫扫车,车牌表明这人从省会来。
     
       萧舸是那种不算俊秀却很有型的男人,烟灰色T恤,牛仔裤,衣服颜色洁净得让人眼睛舒服,忍不住要再看一眼。他惊讶得嘴巴都张开了,有些孩子气。他也不是头一个找不着剧团大门的外来者,那几个女人中有谁猜到了,说了句什么,女人们嘎嘎地笑起来。
     
       萧舸与些女人们应该是同龄人,他两鬓的发根处也能看到萧萧白发影了。可四十出头的男人和四十出头的女人不是一代人,即使是夫妻,这个年龄段也活成了母子。他表情惊讶,肢体还是放松从容的,有点儿长身玉立的意思。他的洁净和从容,逼出女人们的邋遢和窘迫来了。
     
       这几个女人都是剧团的人,市一团就藏在小区里头,可她们中没谁来主动帮萧舸指点迷津。萧舸让她们突然羞恼起来,不过这种羞恼藏在佯作漠视之后,因为真的漠视就不会再一眼一眼地瞄着萧舸的举动。
     
       萧舸来回找了找,自己笑着摇摇头,摸出手机。
     
       有个女人嘟哝了一句,“长途加漫游,又得一块多。”
     
       她的伙伴们又嘎嘎地笑起来,这阵笑声让在小区门口买西瓜的秋小兰扭了下头。她只瞥了一眼,看到萧舸打电话的侧影,并没多想,拎着称好的半个西瓜走进小区。那辆灰蓝色的雪弗莱从秋小兰身边驶过去了。
     
       秋小兰也不知道为什么还在想刚才那个男人的侧影,她忽然想起来那人是萧舸。她也没想到,萧舸的身体轮廓给她留了这么深的印象,眉毛眼睛什么样倒想不清楚了,但秋小兰很肯定地认出来那是萧舸。
     
       秋小兰心里一阵高兴,戏真要开始排了。秋小兰一高兴,心竟扑通扑通地跳快了,她回到自己的宿舍,朝镜子里看,眼睛晶亮,两颊绯红,更像姑妈秋依兰了,镜子里年轻的“秋依兰”在挑眉,运眼,顾盼,娇俏俏地亮相,咿呀出一句念白,“女儿家的心事,妈妈,你问不得的……”
     
       秋小兰忽然用双手握住了脸,镜子里的她还在笑,笑着笑着泪滚下来,她没有擦泪,两条软绵绵的胳膊抛出去,“画堂红烛永夜烧,辜负了罗衾春宵……”胳膊上没水袖,却酸得抬不动了,秋小兰扑在床上,欢欢喜喜地哭了一阵。
     
       魂梦中的舞台近了,萧舸给她布置的舞台,让人心旌摇荡的舞台,天上织女的机房……她把枕边一件只在房间里穿的柔软稀薄的绛红色纱衫拉过来,盖在了脸上,泪眼蒙胧,隔着那纱去看灯,是丝绸还是流云,是锦绣还是霞光……
     
       秋小兰也弄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对萧舸有了异样的感觉。
     
       也许是那天看排“祭春”那场群舞吧。
     
       萧舸来之后,他的班子跟着也到了,音乐、舞美、服装设计、灯光等等,都是由萧舸带来的人弄。不知道为什么,萧舸开始并没先排戏,而是让那些从戏校或艺术学校挑出来的孩子们先跟着辅导老师排伴舞。团里不少人去看,秋小兰也去了,她没跟人扎堆,远远地在场边找了把折叠椅坐了。
     
       辅导老师在给孩子们讲这段舞,春天到了,牛郎和村人祭祀春牛。老戏里的牛郎是青衣短打黄帕系头的乡下孩子,可在新戏里,牛郎要裸露出了健美的肢体,一件褐色短褡敞着胸,胯上挂着黑色的扎口裤子,短靴,散着头发,褐色带子抹过额头勒着,显得原始,强壮,野性。
     
       老师强调了服装的区别,伴舞和牛郎一样装束,要在牛郎的唱段中一直跳着萧舸脑子里的原初民的巫舞。动作很简单,老师强调要大家找祭祀的感觉,然后喊着节拍开始练。
     
       萧舸看了一会儿,低声和舞蹈辅导老师说了句什么,辅导老师大声叫停,然后示意大家安静,萧舸这才走过去,他的声音不高,却很有穿透力,“大家不要被祭祀两个字吓着了,祭祀,就是仪式化的表达、沟通。跳舞唱戏磕头烧香,都是表达,表达是为了沟通,沟通人和神明,沟通人和天地万物。你们是在对着那头牛表达,说话,让牛知道你的心,知道了你的心才能给你幸福!胳膊腿伸出去,不能硬不能僵,要充满强烈的欲望和情感——把那头牛想成你们的梦中情人!”
     
       男孩子们被最后那句话弄得哄堂大笑,萧舸也笑了,他走到场边,朝着大家把手举起来,“来吧!”
     
       那只手的手指是收拢的,但并没完全并在一起,随着他自己的话轻轻挥了一下。从秋小兰坐的角度,自下而上仰视到的是手背,这只干净的男人的手,幅度很小地挥了一下,像敲门的动作。
     
       这一下,敲在了秋小兰的心上,她一直盯着萧舸的手,心猛地一撞,哗地血液都涌到了脸上,好像别人能看到她的心这不正常的一跳。秋小兰慌乱地扫了一眼排练场,并没遇到任何人的目光。她吁出口气,双手无意识地紧紧握在一起,因为用力指端失了血色,她放松了,血液又流回到指甲里,粉粉的,玲珑饱满的指甲,一粒粒罩在无色的指甲油里,欢喜地闪着光。
     
       秋小兰翻转自己的手,爱怜地看着掌心。放在那只干净的男人的手里,放在他拢起的掌心里,像一朵雪白的半开的栀子花,被他用力一握,芬芳地碎了吧!
     
       秋小兰觉得胸口很疼,有些凉,好像心有了缝隙,风吹了进去,欢喜里混进来忧伤,还有一点儿恐惧的颤栗,会死的,会死的……担忧的心小声嘀咕着,很想哭,却忍不住微笑了,微笑着,泪还是流出来了一点。
     
       那一点泪被睫毛挂住了,一抖,也没了。秋小兰心醉神迷地忖着自己的感觉,半天没有抬头看萧舸,不过她知道,他在那儿,在离她不到两米的地方站着。
     
       秋小兰只是在这个瞬间被提醒了,也许开始得更早,早到萧舸的轮廓烙进她眼睛的那一刻,只是秋小兰自己不知道罢了。
     
       那天排练结束,秋小兰走出去的时候,萧舸就在她身后,和一个女演员说话,秋小兰没有回头,听声音就知道是谁。女演员的声音很兴奋,说笑着,不是她平时侉侉的调子,声音里有东西紧绷绷的,萧舸是个让女人呼吸急促的男人。
     
       秋小兰不由得加快脚步,几乎是逃跑地离开了。
     
       秋小兰爱上了萧舸。
     
       秋小兰被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爱”字惊着了。
     
       秋小兰不是惊讶,而是实实在在地被吓坏了。这是一个和灾祸、动荡紧密相连、危险无比的字啊,这一个字,让秋小兰平静的生活变得岌岌可危了。
     
       小兰吃了多少苦才找得到了这个平静的容身之处呀!在同龄人叫嚷绝对隐私大闹风流韵事的上世纪末,秋小兰就像被封闭在凝固熔岩里的罕见的古老昆虫,有血有肉全须全尾地活在幽闭里,孤寂,却安全。她的时间早在凝固的那一刻起就不再前行,成为了一个原地滚动的圆壳。
     
       停在那个圆壳里的秋小兰在本世纪初被一只干净的男人的手敲醒了,幽闭的外壳被爱敲开了一条裂缝,秋小兰惊恐之下,本能地要退缩到更深的地方去了。可惜诱惑之所以会成为诱惑,是因为力量并不真的来自那个诱惑者,而是来自被诱惑的心。小兰自己会安抚惊恐的心,不越雷池,她以为就没有危险了。
     
       秋小兰躺在宿舍的床上,温热的手搁在小腹上,刚洗过澡的身体有些凉,那股温热让她觉得安慰,也觉得伤感。一直躺得深夜成了晨曦,秋小兰的心才在诸多思虑中慢慢定了下来,没关系,没关系,她想清楚了,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要,只这么看着他,不会发生任何可怕的事情……秋小兰放心了。
     
       秋小兰放心地每天去看萧舸排练,放心地回来把他的动作再温习一遍,放心地用缠绵悱恻的情丝去缠绕萧舸烙在她心里的影子。秋小兰享受着这种新鲜奇妙的感觉,暗自惊讶,她连着两个晚上梦到了萧舸,是美梦,春梦。秋小兰的季节都跟着这梦倒错了,清晨醒来,她会把仲夏当作春天。
     
       这几天,秋小兰无论在做什么,都会忽然想起萧舸的某个动作或者某句话,唇边就会噙住一点微笑。秋小兰甘心“忆君君不知”,甘心辗转反侧地单相思,她的枕畔一直放着本《婉约词》,以前没事儿翻两页,泛泛地觉得好,现在她有鉴别了,有些写得真好,切切地就是你的心,有的似乎有点儿隔了……
     
       日子无端就诗意盎然地美丽起来。
     
       也有某个瞬间,秋小兰心里会闪过一丝痉挛似的痛苦。秋水长隔,怅惋总是难免的。好在还有盼头,秋小兰不只做梦,有时候白天也呆呆地想,她在萧舸为她布置的舞台上飞舞水袖和裙袂……
     
       关于角色的事情,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也说不上意外,算是小插曲吧。投资方早就开始在省电视台那个颇有影响的戏曲栏目上炒这个戏了,不炒怎么能热呢?炒作手法就是“海选织女”,报名没有任何限制,参加的多是各地戏校的学生,戏迷票友也不少。这当然只是投资方的宣传策略,为的是在电视上热闹热闹,剧团的人谁也没认真,大家心知肚明,秋小兰就是织女。
     
       关于角色的事情,秋依兰曾在排戏的事情确定后专门找周祥甫谈过一次,周祥甫当时的态度很明白,唱功、扮相、年龄,团里的其他几个旦角演员都不具备和小兰竞争的实力。秋依兰想想也是,自己多虑了,于是就放心地让周祥甫去办了。后来周祥甫还专门就“海选”的事去跟秋依兰解释过一回,说是宣传策略,这么大的戏,最后肯定是要由团里的专业演员来担纲。秋依兰一听就笑了,说:“祥甫你不说我也知道,又不是戏迷擂台赛,谁上来都能唱。排戏是团里的大事,团领导看着决定吧,我说多了该讨人嫌了!”
     
       终于团里开会了,抓业务的副团长宣布,通过“海选”和层层淘汰赛选上来的六个“织女候选人”最后要和团里的专业演员一起进行一次比赛,形式也罢。过场也好,总得给人家参赛选手个交代。说是比赛,其实很简单,一会儿开完会去排练场唱一段就行。接着,副团长念了几个需要参加比赛的人的名单,包括秋小兰和谷月芬。
     
       副团长刚开始说,秋小兰就觉得脸上刺刺地疼,好像大家的眼光在剥她的脸皮,不过她忍得住,眼睛里连个波纹都没有。谷月芬听到副团长念了她的名字,哗地笑了,扯着嗓门大嚷嚷,“团长,就我还跟人家小姑娘PK呢?你们也睁眼瞅瞅我,都成猪八戒他二姨了……”
     
       大家都笑了,这时团长周祥甫说:“参加参加,都得参加,让他们听听你的唱,你是正宗秋派传人嘛!”
     
       谷月芬哈哈一笑过去了,团长这话有毛病,大家都听出来了,少了个“也”字。是啊,谷月芬是正宗,秋小兰往哪儿放呢?
     
       如果是秋依兰,她能闻出危险和阴谋的味道,看似无心的一招招棋,步步紧逼朝秋小兰而来。可秋小兰的心思是简单的,她只是觉得尴尬,有些放不下身段去参加这个所谓的比赛。
     
       比赛现场显得很不正规,团领导、萧舸、戏校的几个老师,散散落落地坐在几把折叠椅上。秋小兰和谷月芬各自端着个大茶杯在一边说话。那六个孩子进来了,个个从头到脚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扮着织女的妆,这么热的天,如此灰扑扑的环境,只有她们粉黛俨然明艳不可方物。
     
       她们六个让排练场的气氛陡然改变了。
     
       梆子一敲,弦子一响,开始了。
     
       自然是那六个孩子先按抽签顺序唱。听了两个,秋小兰凭心而论,除了一两句裉节上要给劲的地方唱白了,也就是轻松放过去了,其余的真不错,嗓有嗓,腔有腔,再就是年轻啊,年轻特有的那种新鲜灵动的美,四散飞扬,就是功夫不到的地方,也让人喜欢,肯原谅。第三个不知道是不是紧张,唱的是“机房”,放得出去收不回来,把织女快唱成窦娥了,行里有句不好听的话说这叫“洒狗血”。
     
       人家洒了狗血秋小兰却开始心慌气短,她一直抱着茶杯,没有喝,眼睛只盯着唱的那个女孩子。其实她很想看看萧舸的表情,可她不敢。
     
       第四个女孩子叫韩月,她跟头两个一样,唱的也是“滔滔天河水”,这是整本《天河配》中最华彩的段落,唱到那段二八板转紧打慢唱时,还有繁复的水袖动作,接下去,大起大落的舞蹈后,流水板转紧二八板转非板转紧二八板,七八十句唱词滚滚而出,选这段自然很能展示实力。这女孩子身量高挑,体态娴静,上场用的都是秋派典型的流云步,裙幅微摆,脚不能踢到裙子,因此根本看不到脚的动作,身子不动不摇,仙子一样飘到了场子中间,她也没有鞠躬,而是颔首福了一礼。她抬起头,秋小兰看到了她眼中盈盈闪动的光。
     
       也就这一低头一抬头,韩月从一个乖巧的戏校女生变成了站在天河边的织女,她的身姿沉静忧伤,像一枝孤零零临水而开的花,可她眼中闪动的光炽热、愤怒、悲怆而且勇敢……秋小兰在哪里见过这光,在哪儿?
     
       秋小兰的头嗡的一下,秋依兰!她姑妈的眼中就有这样的光呀!
     
       秋小兰几乎没听见这女孩子唱的是什么,她慌了,慌得想从排练场逃出去。秋小兰抱着茶杯的手哆嗦了,半天才觉出得小腹处一震一震的,她的手机在裤兜里震动,秋小兰把茶杯交给身边的谷月芬,快步跑出排练场去接电话。
     
       外面强烈的阳光照得她头晕眼花,“喂……”她的声音也在颤。
     
       “你怎么不告诉我比赛的事?”秋依兰的声音很生气。
     
       秋小兰听到姑妈的声音,突然很想哭,她咬着嘴唇忍住了,没应声。
     
       电话那头,秋依兰调整了一下气息,口气缓和了,“小兰,放心,好好唱……你准备唱什么?”
     
       秋小兰说:“‘机房’。”
     
       秋依兰说:“不要唱‘机房’,也不要唱‘天河水’,你唱中间那段流水板,‘青山绿水农人家’,记住了吗?”
     
       秋依兰到底是秋依兰。团里的会计早上来医院给她送报销的药费,无意间说刚碰见几个“海选”出来的戏校学生,现在的孩子,一个赛一个的漂亮。秋依兰追着一问,立刻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既然已经不能阻止比赛,让秋小兰现在肚子疼也不合适,至少她不能让秋小兰跟那些小丫头硬磕。秋依兰很清楚,她的小兰是琉璃,一磕就碎。
     
       秋小兰失魂落魄地回到排练场,在大家的掌声中,提了口气,扎扎实实地唱完了那段,她的嗓子枝繁叶茂,装饰音华丽流畅,温和淡然的情绪与唱词中的田园风光倒也和谐一致。她有些凄婉地把目光投向萧舸。他在给她鼓掌,注意到她投来的目光,他就微笑着点头致意,站了起来,举高了双手鼓掌,在他的带领下,秋小兰获得满场持久而热烈的掌声。
     
       秋小兰回到宿舍,哭了,她拿枕巾盖住了脸,在黑漆漆的猜测中哭了,没有丝绸,没有锦绣,没有流云,没有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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