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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板也在看,看到地主婆这一折子时,扑哧笑了。他问说,圈里的羊只里,哪一个像这地主婆?不等我反应,他指着门外的你说,就这个,就这个。伴当们都在场,一下子听进去了,记在了心里。
       “在我家里的村中,有一个真正的地主婆。其实也算不上,她顶多是个小妾,还没挣到大婆子的位置上。听我爹老子说,解放后划成分,她家掌柜的就给枪毙了,留下大小两个婆子和一堆娃娃,苦寒度日。小婆子死得迟,我前几年还给她拦过羊只,她活了足足有九十几吧,没什么病,刚吃完一碗酸汤捞面,在日头下睡午觉,一蹬腿就过去了。我爹老子羡慕她,说那么个死法,实在是阳世里烧了高香,积了阴德,才能修来的福分。老崔,你也是,等一下,——破的一声,你也全美了。”
       ……又说完了大屁股、双眼皮、小甘南、马金花、莫世仁、王家坝的、接驾嘴的老三,伴当们都被挨个儿安抚完毕后,平娃的跟前剩下了牛先灯和秀秀。
       牛先灯狗东西剜了秀秀几眼,催促她上前,让平娃做个道白。见秀秀意思不大,他气恼地拱了一鼻子,惹得秀秀咩咩地害怕。秀秀的两肋鼓胀着,圆咕隆咚的,不出意外的话,一开春就会生育。那架势,不是个双胞胎,至少也得是个七八斤的大羔子,准错不了,平娃有这个眼力。一思想,平娃的脑瓤子就疼,手心手背都是肉,舍了哪一个,心上倒该欠缺些什么,让人难心。
       大楼上的钟声响了,断魂炮一般,从凛凛冽冽的罡风里吹来,似乎在说赶紧,催人上路。
       咬了牙,平娃立意已决,一把揪过来牛先灯,先拍了拍他领子上的积雪,整理完他的仪表,又捧住他的脸,期望地凝看了半天。末了,平娃不顾不管,将心里的主意和盘托出。
       “老牛,你是我最久的伴当,从去年夏天起,你就跟着我,到了今天。
       “你是群羊里的头领,是伴当们的主心骨,你指东,没人敢往西去。你是他们的引路人,是他们的北斗辰星,你干得不错,少叫我操心。知道我为什么委派你做班长么?不因为你俊,也不因为你能干。我喜欢你的,是你牛先灯身上有一股霸气,说一不二,能笼络住伴当们的心。人心不是靠吓唬的,是要为的。一个人一世的朋友,都是靠为来结算的,和养一棵树苗苗一个道理。
       “你是我真心为下的一个好伴当,我知足着呢。
       “爹老子说过,小人要时时搂怀里,君子要搡进崖里去。因为君子不怒,也不会不逊。隔了远天远地,君子仍旧是君子的脾性。你老牛是个真君子。我虽然老出口伤人,心里却偏着你,认你。
       “你跟着我,往楼兰餐厅里送了一轮一轮的伴当,眼看着他们都走掉了,一个不剩,谁都发慌,谁都孤苦得要哭。我独独留下你,只为了你去替我操心下一轮的伴当们,再当一次领头羊。老话也说了,使顺的拐杖,用惯的伙计。每一次做完功课回家,你跟在我屁股后边,一声不吭。我清楚你有怨气,你肯定心想,你的天命也在那里,迟不如早,你也想走。怪就怪我吧,是我私心太重。”平娃把秀秀揽来,卡住她的脖颈,对牛先灯说:
       “今天我成全你吧,让你走。看在秀秀的面子上,我遂了你的愿。
       “你知道的,秀秀怀上了娃娃,开春就生养了,有了她自己的后人。这是秀秀慈悲得来的福分,万万不能浪费掉。明摆着,一进了楼兰,她这一世的念想会毁掉,一命不成,还要搭上两命三命的。老牛,我的意思你该了解的。我跟你,我们一对好伴当,要把秀秀抢下来,让她活着看到那一天才是。
       “你不用考虑老板的阎王腿和霹雳掌,我受得了,我还会把脸支上去,让他吐上一头的唾沫渣子。每次回家,你都占着一份活口的名额。今次,你把这个名额簿子让给秀秀吧,让她也享受一回。我知道你答应了,你从不叫我犯难。看你,眼角里淌泪了,哭什么哭。我喜欢你霸气些,挺起腰杆子来。死么,每个人都会遇上的一份功课,谁也脱不了,谁都得考个好成绩出来。对不对?”
       平娃不再絮叨了。他相信,牛先灯有了准备,精神头也养蓄足了。他揽过秀秀和牛先灯,让他们的湿鼻子碰了碰,亲近一下。
       “老牛,这短短的一生,就到这里了结。我两个来世少年的情义,从现在开始慢慢盘算。不能说,一说,我眼睛就酸。你也别笑我。
       “下一世,你转生了还来找我,再做一回世上的好伴当。我一准会去寺院里,为你烧香磕头,摆一份供养,求一副上上签,放了你的生。我没别的,只能给你一个口头的约定,等你再来找我,一块儿结伴,混一混人世上的好光阴。
       “你去领头,开步走吧,权当没发生过什么。你认得路,你老练得能闻见楼兰的气息。你走吧,把伴当们都吆过来,开步走。”
       ——群羊咩咩地叫唤不止,有些忸怩,有些散漫,不像是被罡风吹散的,反倒个个碰起了湿鼻子,做最后的吻别。平娃明白不是炸群,不是造反。他不急,也不慌神。该到他唱一首酸曲了,让伴当们踩着他的粗声嗓,心里漾着他的破吼声,不知不觉中,去把功课做毕。平娃提了提裤腰,吸了一下鼻龙,唱说:
     
       走哩走哩(者),走远了……
     
       天留下个日月么,
       草留下了根;
       人留下个子孙么,
       佛留下一本经。
     
       刚蹚了十几步远,平娃站定了。不为别的,他觉得身上的最后一丝电耗光了,像脚后跟上的雪泥,一甩,连看一眼的心情也无。他抹了一把脸,抹下来满手的冰渣,知道刚才哭得太久了,一腔子的泪,都冻结在了眉眼上,给伴当们看了个够。电是周大世给的,但周大世自己却没了电,仍一动不动地趴在雪地上,尸体一般。他的心思还沉浸在先前的功课当中,免不了,他也想给周大世一个道白。
       “你死了么?”
       周大世晃了晃肩胛,拒绝。
       “那,你醉了吧?”
       “哼哼!这么亮的天气,你还说夜里的话,什么意思?”周大世挣了挣,一骨碌翻身坐起,“妈的!你的羊真凶,一头把我撞晕了,老子的脑壳磕在了地上,疼死我喽。你养的是羊么,我看,那家伙是一条恶狗。”
       “我没说瞎话。你这样子,真吓着我了。”
       “放心,老子一时半刻死不掉的,刚才睡了一阵子,真香。我主要是五六天没睡过囫囵觉了,困得像一堆泥,一躺下,就不知子丑寅卯了。怎么,你还在这里纠缠呀?赶紧,赶紧把这群牲口领出去,别糟蹋了广场。我说过的,有我在,你别想从这半拉过去。”周大世虎威大发,一点通融的表情也不见,手挥了挥,勒令平娃滚蛋。
       “你睡着了还像个人,一醒来就变了鬼。”
       他嘀咕。
       “废什么话。”
       “老哥,咱还是讲和吧。你电我一下,我也撞了你,扯平算球啦。”
       周大世立起,但一条腿显然不好使,甩了甩,做出一副抽筋的龇牙咧嘴状:“有本事你过吧。等你走不到头,我单位的同事们一准会堵住你,没收你的羊不说,还把你扭进派出所里,告你扰乱公共治安,叫你一败涂地,颗粒无收。真的,你走不远,你一群羊的脚印会出卖你,快掉头走吧。”说着话,周大世抬腿,一脚踏在了牛先灯身上,怒斥道:
       “狗!”
       “你打他做什么?刚才你都电了他,叫他淌了鼻血。他有心脏病的。”“哼!老子还想宰了它,当手抓吃。”
       平娃见他不依不饶,忙闪身拦挡住,将脑袋伸去,欲替牛先灯挨打。周大世止住了拳头,唾了几嘴,犹不解恨。平娃说:“别打他,他马上就是一个亡灵了,挨了刀子升天,能给你在神仙菩萨们面前言好事么?地上的情义,他都记着哪,一五一十地说给天上的簿子听,一笔是一笔。”一席话,让周大世抖瑟了一番,木然地张口结舌。半晌后,他退缩缩地问:
       “你说什么来着?”
       “仔细看,他们不是羊,是我领的一群亡灵人。”
       “你跳大神呀?”
       不提犹罢,再说起这一话题,平娃真觉得刚才的功枉做了,最后的道白才刚刚开始。他嗓眼里噎着一团疙瘩,喘息不止,“等一下,我把他们送进楼兰餐厅,餐厅的大师傅们会一人一刀,剁下他们的头,剖开肚子,剥了皮,做成一锅一锅的手抓肉,让城里人解馋。别看他们现在还活蹦乱跳的,其实,现在他们是一群亡灵人,走在末路上了。这是他们的命,命该如此。你拦挡了他们,就是拦挡了一群亡灵人,我也替你说不了好话,他们有自己的主见。”
       “妈的!它们是牲口,别吓唬我。”
       “是人,亡灵人。”
       “那你是什么?”
       平娃回说:
       “是他们的魂灵子,是送灵的人。”
       “乖乖,我看你是个痴子,羊角风犯了,才这么胡言乱语的。”周大世且说且退,脊梁抽紧,一股逼人的寒意自尾椎骨升起,冻得牙齿磕架。与此同时,他脑海里闪过科长和一帮子亲信正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的画面,顿时怪异起来,蹙住鼻子。城里人说,吃肉不吃蒜,味道减一半。他仿佛真闻见了科长打出的一声蒜臭饱嗝,熏得他趔趄几下。他嗫嗫嚅嚅地问:
       “深更半夜的,你赶着牲口进城,就去楼兰?”
       “没别的路可走。”
       “我意思是说,你赶羊去楼兰餐厅,去喂那帮猪?”
       平娃一阵子酸楚:“城里人都是狼,不说你,说的是他们。现在城里人的胃口刁了,舌头也坏了,屠宰场的冷冻肉一般不吃,只吃现屠现宰的鲜肉。肉还得是碱性草喂的,精饲料换过肠胃,不腥不膻,一丢进嘴里就化开的。老板在北山上有个羊肉基地,十几个大圈,每个圈里大约有百十来只羊,换了精饲料喂上一轮,肉质一转好,就派我送进楼兰,赚里头的钱。”
       “你是个杀手。”
       “……这条路也是我的命数。”
       “还嘴犟。”
       “各人有各人的天命。我爹老子说过,不管是牲口,还是人,在阳世上转完一遭,全都扯平了,没什么区别。我属羊,其实我就是一只羊。”
       “少年人,我看你是真的痴下了,人羊不分,活颠墩了,真是个半脸汉。你赶的这是一群牲口——不会说话,不懂得恩情冷暖的畜生。但你是个大活人呀,有鼻子有脸的少年人。我纠正你,你进水了,脑子潮掉了。”
       “他们是我的伴当们,阳世上的朋友。”
       周大世咧嘴笑开了,笑得岔了气,猛地俯下身来,捂住了腹部。“快快快!你走吧,赶紧把这群妖魔鬼怪送进楼兰去,喂了那帮子猪。快快快,立马去西城做你的买卖,别在这里吓唬人。我慷慨你一次。”
       “你问问她。”
       “谁?”
       “她叫秀秀。你问问她,她保证能听懂你的话,还会答应你。”
       “你说它叫什么?”
       “秀秀!她才一岁八个月大。”
       秀秀咩地喊了一声嗓,打招呼。
       ——却谁也不明白,周大世为什么会突然垮掉。他双手捧住脸,腰一折,蹲在了地上。平娃觉得见了鬼,没怎么样,他咋一下子跌倒,还呜呜呜地嚎哭起来呀?莫非,他被兜里的武器电了一下,跟自己先前那样,瘫痪了?平娃不敢伸手去动,怕触上电,只用鞭杆子捣了捣,狐疑地问说:
       “老哥,你咋了?”
       “别碰我,让我哭一哭就会好。”
       “你遇上难心事了?”
       周大世没回话,一门心思地陷在泪水里,哭得很委屈,后脖颈一梗一梗的。平娃并不想走,虽说瘸子放了行,现在反悔也没用,但乘人之危总归是一件耻辱的勾当。他抱起鞭杆子,耐心等周大世安静下来,和平地告个别再走。身疾心烈,他又忆起了这个词。心里说:妈哟,这话说的不正是瘸子么,他就在“烈”,就算天王老子劝他也不管用。他见瘸子哭得很生动,抽空望了望天。天还老样子。
       恰此时,秀秀咩咩咩地叫起了魂,卷起舌头,一舔一舔地咂在周大世裸臂上。周大世手一松,从哀哀的情绪里抬头,见是一个羊只。他双臂一搂,环住秀秀的脖颈,哭得更跋扈起来。
       “我妻子也叫秀秀,也属羊,大你整一轮。”
       哭够了,周大世才迷离地说。
       平娃从疑惑里转出身,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猜想瘸子一准是睹物思情,才演了那么一折子戏。要知家中妻,单看丈夫身上衣,祁连山里人的老话。现在一瞧瘸子身上的装束,平娃也能猜出他的基本境遇来。但他脑子灵,舌头甜,说出的是另一层意思。
       “老哥,那秀秀嫂子现在呢?”
       “她在火车站卖水。”
       “卖水?”
       周大世擤了一把清鼻涕,断断续续解释说:“你秀秀嫂子早就下了岗。原先是食品厂的工人,在家里蹲了好几年,快蹲出毛病来啦。这不,家里离火车站近,春运又开始了,一车皮一车皮地往下卸人。你秀秀嫂子提了十几个暖瓶,三四个脸盆,还有香皂和毛巾,给人们卖热水,叫乘客洗洗脸,暖和暖和。”
       “这么迟了,嫂子还在车站?”
       “不清楚。我电话没电了,恐怕她也打不进来。我儿子放寒假,在家里负责烧开水,灌满暖瓶,再一壶一壶地提到火车站广场边上,交给他妈。家里也没人。我寻思,他们母子会不会出事。心里一急,态度就不好。”
       听话听音。平娃明白,瘸子在拐弯抹角地道歉。他摸出兜里的小灵通,递过去说:
       “用我的,给秀秀嫂子拨一下。”
       “她没电话。她一般打的是公话。”
       “不会有事的,老哥。好人有好报,你放宽心。等你一回家里去,说不定他们早睡了,还扯呼噜呢。”平娃喜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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