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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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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羊是不会忘了那场雨的,就像他不会忘了十几年前他曾经把一个鲜活的身体变成一具沉默的尸体;就像他曾经把肚子里的一切倒出来交给一个女人,又在惊悚中把一切收回来,收得太快,连同一场夜雨的寒气都收进肺里。在那以后,只要空中飘散着雨滴,他的鼻子就会堵塞,他的头就会胀痛,他的喉咙就会不停地咳嗽。
       逃离矿区后,黄羊一直往南走,在南方一个大城市的建筑队上做水泥工。由于他勤劳苦干、不惹事生非,工头曾经要提拔他做监工。黄羊拒绝了这种提拔,说把自己手头上的活干好比让所有人都把手头上的活干好要轻松得多。工头把这事当作酒桌上的笑话和别人说了一回又一回。
       黄羊低头拌了六年沙浆。他觉得拌沙浆挺有趣,像读中学时做化学实验,把水泥、沙石等加水混合,用铲子搅拌又像是炒菜,勺子大了,锅也大了。
       卢明是刚到工地上来的小孩,和黄羊搭伴拌沙浆,他没有和黄羊一样的兴致。干活的时候眼睛总往别处看,不是水加多了,就是把沙浆铲到脚面上。卢明跟黄羊说,这种拌泥浆的活我只能干一年,明年我满20,不能再玩泥了,没出息。
       黄羊说,你想干什么呢?
       卢明的目光在工地上逡巡了一番,看到躲在阴处乘凉的陈七,下巴就往陈七的方向扬了扬说,黄羊哥,看到陈七了吗?人家活得多自在,不高兴骂你几句,高兴也不见得夸奖你。只要背着手在工地上走来走去就可以了,挣的钱还不少。
       卢明气乎乎地发牢骚,厚厚嘴唇周围一圈茸毛一翘一翘的。还是个孩子啊,黄羊心里感叹,他鼓励卢明,那你勤快努力一些,争取当监工吧。
       卢明说,勤快就可以吗?我发现这几个监工都是工头的亲戚。
       黄羊说,工头还有很多亲戚砌砖刷墙抡大锤呢,要想被重用必须先学会老老实实地干活。
       卢明并不服气,手上的铲子还是一铲高一铲低,把泥浆溅得到处都是。
       离春节还有半年时间,卢明就告诉黄羊,我今年一定要回家过年,把赚到的钱交给我妈存起来,估计明年我家的楼就可以往上再加盖一层,这一来,我家的楼房就是全村最高的了。
       卢明最终没有当上监工,也回不了家过年。
       眼盼着春节要到,心急的人都到火车站买票了,工地上却阴云密布,一个工人因为高烧不退,送进医院没两天就死了。
       这件事刚在工地上传开,所有的工人就发现不对劲了,他们得了通知不用再上工,原地休息待命。不用上工,有些人闲不住想上街溜溜,却发现所有的出入口都有人把守着。消息灵通的人奔走相告,我们被隔离了,前两天死去的那个人得的是传染病,这种传染病听说很严重,根本没有办法医治,一个唾沫星子就可以传染。
       工人们领了消毒液将宿舍厕所厨房等地方消毒了一遍又一遍,每天每个人测三次体温,还能喝上两大盅板蓝根冲剂。
       黄羊和卢明都很熟悉那个死去的工人,因为他是掌管伙食的常师傅。卢明把平日和常师傅的交往想了又想,想得小脸发青。卢明跟黄羊说,我怀疑我染上病了,每天打菜我都特地和常师傅套近乎,让他多给我打一些菜。都说唾沫星子能传染上病,我吃了他不少唾沫星子。
       黄羊已经看出卢明这孩子心事重了,说卢明,得这种病就好比像摸奖中大奖,你买过彩票吗?
       卢明说买过,买过很多次,就是没中过奖,连最小的奖励五元钱也没得过。
       黄羊说这就对了,得这种传染病的几率就好比中大奖,你连小奖都没中过,怎么可能中大奖呢?我们工地上有几百人,和常师傅住一个屋的李进都没事,你怎么会有事呢?
       黄羊安慰卢明的话支撑不了多久,因为工地上陆陆续续有人因为发烧送到医院里去了,和常师傅住一个屋的李进也倒下了。那天黄羊在门外的空地转了几圈,脑袋里突然像起了雾,湿湿沉沉的,他摸回房间躺到床上,就弄得气喘吁吁,额头上的汗潮乎乎一片。黄羊用体温计测了体温,39度,心顿时凉了,他想原来是摸中了大奖,挣扎起身向守卫的人报告。
       黄羊很快被送进医院。被送走前他最担心的就是卢明,他平日里和卢明最亲近,他如果得了病,卢明一定逃不掉。
       黄羊的病情迅速恶化,持续高烧不退,人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清醒的时候黄羊很平静,他想自己东奔西跑十几年,也不知道死里逃生多少回,这些年月算是赚来的,遗憾的是终究要做一个异乡鬼。而糊涂的时候,黄羊就回到了坡月镇,回到斜阳岛,回到六山矿,回到所有他走过的地方,看见他想见的人……
       每天对着白色的墙壁和天花板,一动不能动,黄羊想自己的眼珠子一定染白了,他只是奇怪,日子一天一天的过,他的身子好像日渐轻松了。有一天,几个医生站在黄羊的床前宣布,你的病已经治愈,可以出院了。黄羊很奇怪,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死了,我反而活下来了?他把这个问题拿去问医生,医生说,我们专门研究了你的病例,你以前经常感冒发烧,还得过肺炎,体内类似的抗体很强,我们估计是这些抗体让你度过难关的。黄羊想原来多年前那场暴雨是为了这场病下的,还救了他一命。
       黄羊并没有因为好起来而高兴,躺在病床上折腾的日子,他早想过人死如灯灭,过去的事一了百了,而现在他没死,有些事情就没有完结。黄羊的忧郁表现被医生理解为对前途的担心。因为很多病人治愈出院,在外面遭到歧视,工作没有了,朋友没有了,自尊心也没有了。医生们齐心安慰黄羊。
       黄羊从隔离病房出来才知道,工地上先后有30多人染上病被送到同一个医院治疗,卢明就包括在这30多个人里头。
       黄羊直接找到医院院长问,像我这种病愈的人体内真的有抗体吗?
       院长说,是的,在一般情况下你不会再染上这种病了。院长耐心地安慰黄羊。
       黄羊说,那我可不可以留在这里做护工,打扫卫生,洗床单什么我都可以干。
       院长没想到黄羊突然提出这样一个要求,他劝黄羊,你好不容易把病治好,家里人一定很高兴,你应该早点回去跟他们团聚。
       黄羊说,我几十个工友现在还躺在病床上,他们有的人可能会活下来,有的人我可能以后就见不着了,我想为他们做点事情。
       院长虽然不是十分相信一个工人会有这样的觉悟,但医院确实人手紧张,在黄羊签了一份不要医院负责的协议之后,院长让人安排黄羊到病房消毒和打扫卫生。
       黄羊见到了卢明,他见到卢明的时候,卢明已经是一具尸体了。黄羊亲手用白布把卢明的尸体裹好,卢明细瘦的身子告诉别人,他还是个孩子。在卢明尸体火化前的一刻,黄羊摘下厚厚的口罩,让卢明能更清楚地听到他的说话,他说,卢明,你黄羊哥是个坏人,是个杀人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不该死的人死了,他这样该死的人怎么没死?
       黄羊是一名克尽职守的护工,无论干什么活,他都想象着是在和一种看不见的病毒打交道,他不给它们任何存活的机会。地板洒一遍消毒液就可以,他要洒三遍,床单泡一个小时就可以,他要泡三个小时……他干起活来可以不睡觉,不吃饭,黄羊自己都认为自己是个超人。后来他的脸色出卖了他,所有看到他的人都说,黄羊,你的脸色很难看,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
       半年以后,这场突如其来的恶疾渐渐被消灭了。黄羊在医院里干得很出色,医院领导感动了表态要给黄羊在医院里安排一个稳定的工作。黄羊很乐意在医院工作,那怕继续做一个临时工他也愿意,这个愿望最后还是泡汤了。因为这所医院在消灭恶疾的战斗取得了卓著的成绩,新闻媒体不断上门采访挖材料,采访医生又采访护士,报道了一系列感人的事迹。这时,就有人说,我们这里有一个特殊的人,他本来是一名患者,病愈后自愿留下来和我们战斗在一起。所来媒体来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他们四下寻找这位可以成为头版头条报道的主角,黄羊不得不离开了医院。
       黄羊来到火车站,像过去一样,他还是迷茫,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黄羊坐在一条长凳上,懒洋洋地想,从阴凉的早晨想到暴晒的下午,已经有人注意到他了。那人起码观察了黄羊一个小时,最后认定黄羊是他的顾客。那人坐到黄羊身边,屁股一点点地往黄羊的方向挪动,他的屁股在合适的位置停住了,他不看黄羊,只给了黄羊一个侧面,说兄弟,我看你精神不是很好,要不要提提神?黄羊没有反应,在想自己的事。那人干脆把头转过来对准黄羊说,兄弟,我的货是实打实的正品,包你满意。黄羊突然被动地和一个陌生人对视,他从这个人的眼里读出神秘和阴暗,脑子里冒出一个词,这个词把他吓坏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路小跑往人群聚集的地方去。那人见黄羊突然离去,一脸的迷惑。
       黄羊在人堆里扎了很久,见那人没跟上来心慢慢定了,继而愤愤不平,把我当成那种人,我像吗?黄羊带着疑问上洗手间,不知道有多久没照镜子了,他要认真瞧一瞧。黄羊站在洗手间的镜子跟前仔细端详,镜中人黑黑瘦瘦,巴掌大的脸还被青茬茬的胡子遮了一半。两只大眼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把眼睛挤成两只浑黄的小核。他伸伸脖子,脖子上的筋就拼命上下拉扯,跟抽风似的。黄羊全身虚软,对镜中人说,你哪像是人呐,比鬼还难看。
       黄羊出来就到售票口买了票,他没有丝毫犹豫和斗争,他开始朝着坡月镇的方向前进。黄羊想,是回家的时候了,借着母亲给的身体东奔西跑有整整15年了,该回去让母亲看看,哪怕是让他看到一个千疮百孔,破败不堪的儿子,毕竟他回来了……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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