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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马福。我从前是个挖煤的,在南方山区一个国营煤矿里挖煤。挖煤很苦,南方的煤也不像人家北方的煤,动不动就是一大片,我们那儿的煤是这里一点那里一点的,就像满山找牛粪似的,找到了也只有那么一泡。可就为了采那一泡牛粪似的煤,我们往往要提着心,爬过一条长长的鼠洞似的巷道。我就这么战战兢兢地挖了几年,后来被调到地面上来管装卸,你不知道那种感觉有多好,你能看见天,能看见阳光,看见刮风看见下雨,尤其是你再也不要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我想我的日子过出头了,可谁想到没多久矿上就停产了,一开始还发点生活费,到后来连生活费也不发了。
     
       我就带着儿子马文到这里来了。我只带着儿子,没带老婆。老婆的事就不说了吧,说起来也是没脸的事,这样的事是个男人都不愿意说。
     
       省城毕竟是省城,总能找到活儿干,我也不挑不拣,我是个挖过煤的人,什么脏活苦活不能干哪。这些也不说了。一晃就这么些年过去了,儿子也大了,按理说我心里该松下来了。儿子就是一根绑在心上的绳子,儿子大了这根绳子就要松一松了。可儿子不争气,这根绳子解不开。像我这么一个人,不能跟人家的帮,让儿子学这学那,我连搭读费都交不起,‘只能拣那种边边角角的学校,让儿子有个书读就行了。说实话我是尽了力了,拼了老命,指望鸡窝里能飞出一只金凤凰。现在看来我的指望是落空了,我不知道这该怪谁。怪我吗?我还能怎样呢?怪儿子不争气也不对,你把他送进那样糟糕的学校,还指望他能读出来?除非是个超级天才。再说我也没本事生出一个那样的天才。说起来他也可怜,跟着我吃了不少苦,连个像样的窝都没有,稍微懂点事了就知道自己低人一等,说话时声音像蚊子,看人都不敢用正眼。
     
       话说回来,我不怪儿子怪谁呢?你既然知道自己低人一等,你就认命哪。低人一等有低人等的活法,老老实实地做你的事,像我这样,手挣嘴吃,不也过来了吗?可他一天到晚气哼哼的,像谁欠他的似的。一个世界都欠他的。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反正是一点一点地变过来的,这从他那双眼睛里看得出来,那双眼睛看什么都跟看仇人似的。比如他看着一只碗或一只瓶子,我总担心瓶子或碗会被他看得炸开来。他的恨意太大了,就像一把磨得飞快的刀,让人浑身发冷。他恨谁呢?我们的日子不是过得还好吗,你不能去跟别人比呀,人比人气死人,你要知道自己是谁呀。
     
       他喜欢跟丘巴和李国在一起,我也说不清丘巴和李国是什么人,我见都没见过他们。我只见过李国的妹妹,马文把那个女孩子带到我这里来过一回。那女孩子叫李美芳,长得有点妖,看起来比马文大。我是过来人,我看动静就知道他们有关系了。我找一个借口把马文叫出来,问他跟这个李美芳到底怎么回事。马文瞪我一眼,说你管这么多干什么?我说我不是管,只是问问,我是你老子,问问都不行吗?可他不把我当老子,他很不耐烦地说,有什么好间的?他的声音很大,我想人家女孩子都听见了,就不好再说什么。我管不了他了,他被这个李美芳迷住了。他一个童男,刚尝到滋味,我还能把他拉回来?我知道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动他。
     
       既然儿子不让我问,我就留心看李美芳。我觉得那女孩子除了妖一点,比马文大一点,别的都还好,也有礼貌,在我那儿呆的时间不长,就甜嘴甜舌地叫了我两声叔叔。进门叫一声,出门叫一声,尤其是出门时,还笑了笑,说,叔叔我走了。这使我觉得她比我儿子对我还亲,我心里多少好受一些,我想要是她真做了我的儿媳妇也不错,我艰难一辈子,说不定到老还要享她的福。再说有了她马文兴许能好一点,很多人都是这样,有了女人就好了,身上的火就灭掉了。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想是这样想,心里还是放不下。我担忧什么呢?现在看来,一个人只要担忧,肯定有他担忧的道理,只是当时不明白罢了。
     
       事情还是出在李美芳身上。据说有一个叫老扁的人在打她的主意,不知道老扁把李美芳怎么了—这些事情我是一点都不清楚的,反正后来马文他们跟老扁打了一架。老扁人多,把马文和丘巴李国打得挺厉害,三个人都鼻青脸肿,丘巴头上还挨了一砖头。丘巴就去找他表哥,说他表哥能弄到枪。他表哥不知从哪里给他们弄了两支假来福枪。他不说是假枪,只是把枪给他们。就是假枪也害人哪,那个表哥真是的,怎么能给他们弄那样的枪呢?太像真枪啦。他们也不知道天高地厚,拿着假来福枪就去找老扁算账。
     
       他们追着老扁从城东古贤路后面密密麻麻的房子里钻出来,然后一直往南,窜过南大街,从阳光商场旁边的小巷子里楚向福顺路往西跑,七弯八拐,最后从西门跑到省府大院里去了。他们这不是找死吗?拿了枪在大街上追人,还追到省府大院去了。虽然是假枪,可谁知道你是假枪呢?西边那个大门口也不像过去那样有站岗把门的,站岗的都去把里面小院的门去了。小院都有铁栅栏围着,用得着把门吗?几个大门都敞着口在那里,跟大马路都接通了,让人和车都随便进出,连收破烂的都跑进去在里面瞎转。为什么不把住门呢?那是什么地方?说是说放开了,可那毕竟是省府大院哪,你随便溜达不要紧,可你拿着枪在里面追人,性质不一样啊。
     
       正是下班的时候,里面几条路上都被人和车塞得满满的,有他们自己院子里的,有从东门南门抄近路插进来的,那么多人那么多车,却没人拦住他们。想想也是,谁见了这种事不像见了瘟神?换了我也一样,躲还来不及呢。车啊人啊就像风中的庄稼似的,往一边倒,给他们空出了一条大路,他们就像跑在荒地上,没一点遮拦。他们都不吭声,不喊不叫,追的不喊,被追的也不叫,都像剁了头似的跑。跑到大院南门那里,丘巴开了一枪,只见火光一闪,一个戴眼镜的女人从自行车上掉下来,捂着大屁股没命地尖叫。她叫什么呢,不过是假枪,伤得了她的屁股吗?她是吓慌啦。
     
       他们从西门进去,从南门出来,在里面跑过了两条马路,一条直的,一条横的,像风一样,一刷就过去了。出了南门,还是像风一样,又一直跑到四交路。在四交路桥下,丘巴又开了一枪,老扁往前一栽。老扁也是被吓倒的。老扁紧接着又爬起来。李国说他妈的还放不倒他!就从马文手里把枪抓过来,抬手就是一枪。他们也不知道是真枪还是假枪。说实话那枪确实像真的,搂一下就一团火花。老扁又吓得摔了一个跟头,这一次老扁不急着爬起来,怕他们又开枪。老扁趴在那里装死,装得很像,一动也不动,见那三个人走了,才坐了起来。他的脑袋磕破了,他就蘸着脑袋上的血,在桥下的水泥墙上写马文他们三个人的名字,一笔一画都写得清清楚,写完了才走。
     
       老扁也真是个厉害的角色,把别人的名字写在那里,自己却找个地方躲起来了。人家又没伤着你,你自己磕破了头,却弄得像真的似的。不肯饶人哪。
     
       如果那天下午王秀梅能把马文叫住也好。马文拿着来福枪从古贤路上跑过去的时候,王秀梅正把中午摆出来的桌椅搬回店里,马文的影子在她眼前闪了一下,她把脸歪在肩上蹭汗,正好看见马文跑过去,接着又看见了马文手上的来福枪。
     
       说到王秀梅,我真不知怎么说。别的地方叫相好,这里怪怪的,叫打联。其实也就是那种意思。我想都不敢想要跟她打联,我怎么敢想呢,人家比我年轻,还有一个小酒店,雇了两三个伙计,我是什么?就像一根糟木头和一棵树,我怎么配得上人家呢?虽然她一直对我很好,也很关照,但我从不敢往那方面想。至于后来我跟她打联,也是我一时糊涂,借了酒遮脸,把事情做成了这样。这以前我还三天两头到她那里去,帮她进点货或做点别的,但有了这事以后我便不大好意思去了,我总觉得这事我做得太亏心,我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好在人家给了我面子,让自己受了委屈,却没有拿巴掌打我的脸。
     
       凭良心说人家王秀梅真是个好女人。不但对我好,对马文也好,从小到大,马文没少吃她的东西,逢年过节还会给他买件衣服买双鞋,就像对自己的孩子那样。说句不要脸的话吧,我之所以对她做了那种事,也是老觉得她不是外人,而是马文他妈。我早已不想马文的亲妈了,连她的样子都记不起来了,我想要是王秀梅是马文的亲妈就好了。那天晚上我就是这样说的,我说我越来越觉得你是马文他妈。王秀梅一边吃瓜子一边笑,把脸都笑大了。我被她笑得不好意思,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我说我没那样想,真没那样想。她说你就是那样想想也没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什么黄花闺女,想都不准你想一下。我的胆就大了。这是色胆。这么些年我都干熬着,熬得我以为自己没有色胆了,我没想到我一下子就色胆包天。这都因为她,她当时那样子也由不得我的胆不大。就像一把火燎着了一堆干草,我呼呼地烧了起来,接着我就不要脸做了那件事。我做那件事的时候,王秀梅又软又湿,用手托着我的腮帮问我,马福,你真想要我做马文他妈,是吧?
     
       那天下午王秀梅看见马文拿着枪,一下子就发起抖来,虽然她不认识来福枪,更认不出那是假枪,但她认为那肯定是枪。她像筛糠似的抖着,死死地盯着那支枪。后来她对我说,她一见了枪心口都是凉的。她说马文你拿着枪干什么?你哪来的枪?她挺着腰,双手把住桌沿,直着脖子看着越跑越远的马文,眼看着马文就要跑上大马路了,又破开喉咙喊叫起来,马文哪你回来!你把枪扔掉!你听见没有!你是在作死呀你昏了头吗!
     
       她喊得眼前发黑,把喉咙都喊破了,等眼前的黑色不见了,马文也不见了。她巴不得是自己看错了。她想我看错啦?她感到嗓子眼儿里痒,咳了一声,吐一口痰,她看见自己的痰是红的,是血。她呼地放下桌子,对店里的伙计说,不得了啦,我要去找马福,他不得了了,他出了大事了!她说着就跑了起来,没跑几步又伸手拦了一辆的士,拉开车门滚了进去。她对司机说,快点哪杀人啦!司机说谁杀人?她说马文哪!司机说马文是谁?她说马福的宝贝儿子呀!司机又说,马福是谁?她说马福、马福……他是谁关你什么事?你开你的车吧你!
     
       王秀梅在福顺路上又看见了马文。马文的背影在前面一颠一颠。她对司机说看见了吗?拿着枪啊!司机说瞎子才看不见。司机松一下油门,车慢下来,像乌龟似的往前爬。王秀梅说你快呀,追上去呀!司机说憨包才追上去。王秀梅说我加钱。司机说憨包才不要命要钱。司机说着把车停在路边,要王秀梅下去,他说我不误你的事,你去追吧。王秀梅说你简直没人性呀。司机说你有人性你去追呀。王秀梅气呼呼地说,我当然要追,我不像你没人性!
     
       王秀梅又像一只瓜似的从车里滚出来,跌着往前跑,没跑一会儿就上气不接下气。马文跑得太快了,他的影子已经闪到另一条街上去了。王秀梅知道追不上了,但还是扬起一只胖胖的手,说,马文哪,你要想想马福呀,马福把你养大不容易呀——
     
       可是马文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他什么都没听见。
     
       王秀梅愣了半天,才想起来要去找我。后来王秀梅一直在找我。因为嗓子眼里又疼又痒,所以她老是像只鸽子似的发出咕咕的声音。她一路咕咕叫着来到报社。她大约有点糊涂了,都到下午了,她怎么还到报社去找我呢。门口站岗的武警问她找谁,她说我找马福。武警说马福是干什么的?她反问人家,难道你不知道马福是这里的模范送报员吗?她以为一个模范送报员有多么了不起,人人都要认得他,其实有谁认得他呀。她没想到武警会拦住她,不让她进去。她说你没听见吗?马福是这里的模范送报员,他每天一大早就要到这里来上班,你为什么不准我进去找他?
     
       她自己都说马福是一大早来,那么她肯定糊涂了,忘了这时候已经是下午,而下午我一般都干别的活儿去了;就是上午我也不在这里,我一大早就驮着报纸出去了,我哪里能在这样的大楼里上班呢?但武警不跟她说这些,就是不准她进去。她说你怎么能这样呢?我有急事,我都要急死啦!她一急,又吐了一口痰。武警盯着那泡血痰,皱着眉说,你怎么不讲文明,在这儿吐痰?!王秀梅说我错了,我擦掉它,我擦掉它你让我进去找马福行吗?武警说,你必须擦掉它,但是你不能进去找什么马福!
     
       王秀梅的眉都飞到额角上去了,她一生气就是这样。她恶狠狠地盯着武警,横着身子往里走,她说老娘没工夫跟你在这里闲扯,你有本事你把老娘毙了吧!武警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她怎么也甩不掉这只手,这只手像钳子一样咬住了她。她急得直跺脚,她说我真是糊涂了,你放开!武警说我不能放开。王秀梅说我不进去了,你放不放?你不放你就是调戏妇女!
     
       唉,也真亏了她王秀梅,快四十的人了,对人家一个满脸孩子气的武警说那样醒靛的话,把人家的脸都羞红了。王秀梅不管那么多,抽回胳膊便急急地往外走,边走边说,我真是急蒙了心,我只要传马福就行啦,我跟你一个当兵的扯什么?
     
       王秀梅就在报社对面的邮政报刊亭打电话传我。她传了一遍又一遍,眼巴巴地盯着电话机,把眼睛都盯直了,最后她打给人工台,气呼呼地对接线小姐说,你告诉他,别以为我让他上了手我王秀梅就是个贱货,我没那么骚,不会死缠着他要跟他睡觉,我传他只为他儿子,他儿子出事了,出大事啦,他马上就没儿子啦!接线小姐说,这是留言吗?她恨恨地说,不是留言是什么?少一个字都不行,少一个字我投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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