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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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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倪吾诚终于摇摇晃晃地从澡堂子里走出来了。然后,他轻车熟路地走进了名为“永存”的当铺,当掉了自己的瑞士手表。“永存当”是他的密友,是他生活里的不可或缺的一个依靠。没钱的时候去当,有了钱再取,真是再合理也没有、再方便也没有了。
     
       这只瑞士表已经当过三次。除了当的钱每次比上一次都略少一点,一切顺顺当当。他甚至愉快起来了,嘴里轻轻吹着口哨,又有钱了!口袋里没钱的日子是何等恓恓惶惶!口袋里没钱的时候一米八的个儿好像突然变成了一米四!
     
       他高高兴兴地离开当铺,到对面一个药店买了一瓶麦精鱼肝油。他要给两个孩子加加营养。他们显然发育不良,缺钙,缺蛋白,缺脂肪,缺维他命A、B、C、D,他设想着倪萍和倪藻吃了鱼肝油以后变得结实起来、粗壮起来的情景,觉得可喜。
     
       直到买完鱼肝油,离开了当铺的时候,倪吾诚忽然意识到在他从当铺里往外走的时候,当铺的物件架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使他蓦然心动、使他有所不安。是什么呢?他想不出来了。这也是他的悲哀,他常常想自己的事,影响了对外部世界的注意。对外部事物的反应,他往往要晚一拍。
     
       拐过角去,是一家儿童玩具文具店。他进店选择了一回,不是太贵,就是太低劣、太俗。中国的儿童没有玩具,男孩子只能拨拉着自己的小鸡巴玩,真令人悲哀!他总算找到了一本色彩鲜艳的名古屋出产的“活动变人形”。像是一本书,全是画,头、上身、下身三部分,都可以独立翻动,这样,排列组合,可以组成无数个不同的人形图案,所以叫做“活动变人形”。倪吾诚看了一下日文说明,知道这种玩具可以培养儿童的想像力,还可以使学龄前的儿童得到一种“我也有书读”的满足,他由衷地佩服东洋人的先进和智慧。
     
       也许这书买得太晚了?倪藻已经是一年级,不,不,瞧我这个记性,打秋后他就是二年级学生了。那他姐姐呢,不用说,就是三年级了。而这“活动变人形”,照名古屋的日文说明,是给幼稚园(即今幼儿园)或者连幼稚园还没上过的孩子“读”的。又有什么办法呢?中国还没有幼稚教育啊……而且,他倪吾诚也还要认真读一读这本“活动变人形”呢。他已经三十多了,然而,他多么想补一补童年的课、幼稚教育的课,像西洋或者东洋的一些享受到文明生活和教育的孩子一样地生活一下啊! 手里拿着五彩绚丽的日本玩具“读物”,衣袋里装着麦精鱼肝油的褐色瓶子,倪吾诚拐进了自己住的胡同。刚一进胡同他就看见了儿子,儿子孤零零地站在门口,站在古老的、似乎已经死了一半的大槐树下。
     
       “倪藻!”他喊道。他不喊“藻儿”,也不许给孩子起乳名,他要正正经经唤他的名字,要让他从小知道自己的人格的独立,姓名的独立。这一点倒被静宜和她的母、姊接受了。谁说他的文明一概被顶回来打回来了呢,至少在叫名字这一点上,他的文明方式不就胜利地付诸实施了吗?他苦笑了。
     
       他叫着倪藻加快了脚步,然而,在离倪藻还有十几步的地方,他停住了。他看到的是一个多么瘦小瑟缩的身体,多么呆板、恐惧、茫然、麻木的面孔!噢,我的天啊,这是倪藻?这是我的最亲爱最聪明、寄托着我自己的无限期望和幻想的儿子?瞧那接了一次袖子的夹袄的又脏又破的可怜样儿!瞧那细瘦的、麻秆一样的胳臂和脏乎乎的小手!瞧那伸不太直的腿,难道这么小就罗圈了吗?维他命D缺乏造成的佝偻病太可怕了。尤其是那呆滞和惊恐的眼神……他为什么不叫“爸爸”?他为什么不像小兔子小麻雀小山羊一样跑过来、搂我、亲我、把我手里的花花绿绿的好看的玩具读物接过去?他为什么不对我喊、笑、闹、要,要吃的、要喝的、要穿的、要玩的,他难道不懂得如何行使一个受宠爱的孩子对于父母拥有的权利吗?我宁愿自己下地狱,我但求我的孩子们能生活在天堂!
     
       孩子的神情使他也变得迟疑了,好像有一道屏幕隔在他们中间。灿烂的夕阳照着他们父子俩,父子俩在地上留下了拖得很长的影子。槐树的阴处就有点阴森了。倪吾诚觉得正有一股凉意从世界的各个隙缝处钻出来,又不知不觉地钻入到他们的身体里去了。
     
       他走近了,他站在伸手便可以摸到儿子的地方。他的右手送出了“活动变人形”,左手掏出了装鱼肝油的式样讲究的褐色玻璃瓶。这样的玻璃瓶,在当时的北京,也算是时髦而又华贵了。
     
       然而孩子的目光却益发不安而且呆木。这样的目光使倪吾诚骇然,他几乎大叫一声失手把瓶子摔到地上。从这目光里他看到孟官屯——陶村的白花花的碱地、衣不蔽体的生存、用脚搓羊的快乐、鸦片烟和被拉完屎的屁股蹭得发亮的土墙。从这目光里他好像看到祖祖辈辈的中国人,那些见到地主的佃户和见到官老爷的地主,那些被砍头示众的犯人和被摘除睾丸的老公,那些永远挺不直的腰和永远闭不上的嘴。最使他不寒而栗的,从倪藻的眼神里,他看到了静宜,看到了抽鸦片的少年的自己。他一直寄一切希望于下一代,莫非下一代早已经继承了他们这一代和上溯无数代的负担?他的“乐观主义”的希望究竟寄托在哪里?
     
       倪藻突然转身就跑,不见了。
     
       倪吾诚心怦怦地跳。不好。凶多吉少。他拾起摔在地上的鱼肝油瓶,两眼发黑。
     
       他皱了皱眉。他的眉一直是皱着的,都无法再皱深一步了。唉。他想起欧洲,欧洲的孩子,青年,女人……即使战争席卷了那里,法西斯主义正在吞噬一切,然而那里毕竟有热烈的活人。
     
       他摇摇头。他走上有点歪侧的青石台阶。皮鞋踩在青石上,溅起的是尘土。漆皮剥落、露出了衰颓的裂缝的门,被夕阳染上了橙色。他这是第一次打量自家租的这个院子的门。这是哪里?这是哪个人的家,他为什么来到这里?一切都是糊涂。门上原来有菱形的紫红漆方块,每个方块上写着一个字,字迹已经模糊,是对联。“忠孝传家”,末尾的“久”字完全剥蚀。“诗书”“世长”,中间的“继”字也已脱落无遗。
     
       瞧,还没进门,就压过来了。倪吾诚看到的是荒漠的山。
     
       他迈过门槛,走进院去。迎面是一个影壁墙,影壁墙上也写着字,两个大字:戬穀。戬穀是什么意思及其出处,不止一个人不止一次给倪吾诚讲过,然而他记不住。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胡琴的声音,单调、重复、迷茫。
     
       他拐进了垂花门,院里一片寂静。难道她们三个人都不在家?不,他隔着窗纸,依稀看到了西屋的人影。
     
       他穿过一对大荷花缸。除去一夏天接了一些雨水以外,荷花缸里空空如也,荷花缸内壁是泥,外壁是泥留下的涴痕。
     
       廊上摆着两盆石榴,两盆夹竹桃,都不是开花季节。它们惊慌失措地看着倪吾诚的归来,簌簌地微微发抖。
     
       他走上正房的台阶。他是近视眼,戴上眼镜视力仍不甚好。所以他是上了台阶以后才发现铁链和锁的。
     
       他来了气,他知道风暴已不可避免。他不再诚惶诚恐,不再为孩子为自己为故乡也为许多别的而伤感。“倪藻,拿钥匙来!”他大喝一声,声音颤抖,显得既凶恶又底虚。
     
       倪藻趴在窗纸的小洞那里看着父亲。父亲的大喝使他胆战心惊。
     
       静宜叫着姐姐。倪吾诚现在有一副凶相,静宜认为那是“流氓”相。她一个人不敢走近跟前,她需要姐姐的后盾。
     
       而静珍的兴趣好像还在孟丽君与皇甫长华、皇甫少华(均为小说《孟丽君》中的人物)那里。静宜央告她,她心不在焉,不以为然地说:“理他呢?甭理他。”
     
       静宜忽然明白了,姐姐的勇蛮肃杀激烈,已经在不久前跳着脚骂隔壁的“热乎”的时候用完了。她现在挺舒服。她现在不想发火,没有多少火可发。她自在着呢。
     
       苦也!三个人研究的对策全用不上了!倪藻的报信也毫无意义了。
     
       开——门!又是一声威吓的断喝。
     
       静珍这才放下书本,一探头,一缩脖,轻松地一笑。
     
       静宜如坐针毡。倪藻心突突地跳。姜赵氏涨红着脸。不知道倪萍怎么进的屋。她进入了院子和西屋,像老鼠一样没有被人察觉。大概是刚刚做完值日回来吧?正赶上看到这个场面,她悲伤地哭了。
     
       开门!开门!开门!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一声尖利刺耳的胡琴。“设坛台,借东风……”嚎了一嗓子便没了声音。接上来的是胡同里的一声拖拖拉拉的吆喝——有洋瓶子我买!这所有的声音似乎都带有一种挑战的意味。
     
       这时倪吾诚紧紧抓住了铁链,他拉了几下,拉不开,只觉无名怒火万丈,就像那锁链锁住的是他,是他的灵魂和肉体。他像一个发了疯的野兽,紧抓住铁链,拉着,晃着,两扇门已经随着他的力气而震动,发出吱吱的声音了,这使他受到鼓舞。他一憋气,再一下——砰、啪啦啦,两扇门从与门框相联结的合叶处被扯断了,门离开门框,重重地倒在地上。接着发出了木板断裂的咔嚓声和玻璃的破碎声。
     
       倪吾诚踉踉跄跄,几乎跌倒在门上。他怀着厌恶的心情迈过那两扇门,像迈过两具死尸。他走进屋里,深蹙着眉头坐到了小桌前的一把木椅上。
     
       在西屋,静宜大惊失色。姜赵氏勃然大怒,她几乎要出面进行干预了。静珍止住了她,往正房倒了门的地方看了看,从鼻孔里笑出了声息。
     
       在这一瞬间,倪藻的感觉是:我爸爸真棒!在倪藻的心目中,门与锁正像墙与火一样,是人们无法逾越的障碍。而我爸爸丁当乓一嘎悠,啪,门倒了,简直是神力移山倒海。并不是每一个二年级小学生的爸爸都具备这种勇气和神力的。班上的同学们在一起,常吹自己的爸爸。这回倪藻可有的吹了。下次遇到要好的同学,他要把父亲的勇武与神力告诉他们。也许他们听了都不相信呢!
     
       倪吾诚进入自己的房室,像进入冰窖。
     
       难道他进入的是一个死的世界?狂怒以后,院里一点声气都没有。她们到底要干什么呢?从此不让我回家了?阿弥陀佛!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桌上的茶杯里残留着许多天前的茶根。地也许多天没扫过了。床上有一层尘土。死寂的感觉使他发抖。他哆嗦着手指抽出一支“大婴孩”香烟,划了许多根火柴,弄得一屋子硫磺味才点着了烟。又传来京胡和清唱的声音。又突然没了。有一声鸟叫,一只小麻雀沿着斜线从推倒的门前与窗前飞上天空。后面紧跟着另一只与它相亲相爱的麻雀。它们是幸福的。它们没有理会不幸的人。它们向着晚霞飞去了,它们对独自坐在黑洞洞的大窝里的倪吾诚连瞥一下也不曾。倪吾诚觉得浑身上下都板得慌。他脱下了西服上身,挂在衣裳架上。他披上了一个小棉袄,转移坐到室中唯一最“高级”的家具上。那是一把藤躺椅,还摆着一个小褥子做椅垫。当倪吾诚觉得疲劳或者分外孤独的时候,他喜欢坐在上面吸烟、喝茶、遐想,咀嚼品味自己的不幸的生活与乐观的信念。这可能是回家以后唯一的奢侈与享受了。
     
       他想喝茶。刚坐下又站了起来。室内找了一圈,又半圈,没有找到他所心爱的那个东洋茶盒。那是朋友送的礼物。他猛然一惊,这才把一切联结起来。原来那在当铺的货架上垂头丧气地呆着、使他蓦然心动、但他一直到买完了鱼肝油才意识到这心动,而又想不清为什么心动的,正是他的东洋茶盒!她们把他的东洋茶盒当了!这样不可救药的愚蠢!这不是一件可以当得出价钱的东西,也许她们当的钱只够买二十个油饼……然而那是一位朋友的礼物。他也不是说一点也没想着家,这不是当了表,准备给她们一点钱吗?
     
       何等荒唐!堂堂一个大学讲师,却要当手表养家!而她们赶在前面去了同一家当铺。当铺的伙计怎么没说什么呢?他应该认识他们一家的呀!
     
       于是他取消了喝茶的欲望,他搬动了一下藤躺椅。坐下去,用脊背对着翻倒了的门,他继续吸着烟草粒装得极不均匀的“大婴孩”。纸烟有一种苦臭的霉味。他抬抬眼皮,看到了迎面墙上高悬的一条横幅:难得糊涂。小字是: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转入糊涂更难。放一著,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是拓的郑板桥的字,他买了不太久。他努力体会这种糊涂哲学的精髓。在心情好的时候,他觉得这种糊涂哲学有理,有用,妙,能安稳人。一次一次地诵读和体味,他确实有一种心平气和、万事无可无不可的平静感。他佩服这种精妙而又通俗的概括。既可以自慰超脱,却仍然流露着嘲讽。与郑板桥相比,他承认自己是太浅薄浮躁了啊。
     
       然而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在现在,这四个字他完全看不进去。抬起头,抬起眼皮,从躺椅上仰视“难得糊涂”,他本来想借郑板桥来抚平自己的糟透了的心境。谁知他越看越格格不入。越看越生气。好一个难得糊涂!糊里糊涂地生,糊里糊涂地死,糊里糊涂地结婚,糊里糊涂地生子,糊里糊涂地爱,糊里糊涂地恨,糊里糊涂地害人,糊里糊涂地被害……这叫什么人生,什么哲学,什么文化,什么历史!为什么我要这样糊里糊涂地来,糊里糊涂地过,糊里糊涂地走?早知这样糊涂,又何必投生为人,糊里糊涂地走这一遭!
     
       糊里糊涂地坐了一会儿,倪吾诚觉得肚子里有点疙疙瘩瘩。当时吃得那样舒服的砂锅白肉,现在好像有点不那么令人舒服了。而且砂锅居用的料每况愈下。老人们说,现在砂锅居的白肉,比前清时候卖进京赶考的秀才们的时候,差远了。他抬起左手,看看腕子,才知道已经没有表。于是他起身上厕所。
     
       就在他刚刚离开这间倒了门的房间去如厕的同时,静宜一溜烟一样地溜进了屋。她巡视了一下四周,看看倪吾诚的回来带来了点什么变化。她看见了挂在衣裳架上的西服上衣。她立即走过去,取下来,敏捷地把衣服外面三个兜、内面一个兜搜抄了一遍。除去半盒“大婴孩”以外,她把几张纸头、一个信封、一沓子钱,全部彻底干净地揣将起来。再把衣服原地挂好,走了。
     
       所有这一切都是在半分钟内闪电般完成的。倪藻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许是他的幻觉?他转头看看,妈妈就在自己身边,神态专注、庄严。姨姨的样子兴致勃勃,胸有成竹。倪萍面色苍白,好像得了大病。
     
       好像过了很长的时间。他希望爸爸晚一点回来又纳闷为什么还不回来。爸爸难道掉到厕所的茅坑里去了?淘茅房的又有好多天没有来了,因为家里上次没有给他们“酒钱”,人家别的家都给了的。又过了好几分钟。爸爸从厕所里走了出来。高大的身影走进黑洞洞的屋子里,像是一个影子在晃动。
     
       倪吾诚进了屋,为厕所的龌龊深感不快。
     
       他百无聊赖,想读一些书。便随手抄了一本过期许久的《369》画报。画报封面是“北京名媛黎芝凤小姐”的照片,印得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在一个应酬上见过这位“名媛”,身段眉眼还可以,就是不大方,一派小家子气。而且显得衰弱。也是中国独有的观念,居然视病态为美,视压抑抑郁与被摧残为美。所以喜欢缠足。喜欢盆景中的“病梅”。喜欢肺痨三期的林黛玉与精神分裂的杜丽娘。什么时候中国的女孩子能有一副运动员的体魄与气派呢?
     
       再翻下去,一篇文章欢呼日军在太平洋战场上的胜利。一篇文章讲放屁。一套漫画讲胖太太和瘦先生各有外遇……
     
       倪吾诚又抬手看没有表的腕子。他相信到了一个约会的时间。是什么约会呢?他在家里是想不起来的。一进家他的脑细胞就失去了活力。在白痴的环境中他也变成了白痴。只要一走出胡同口,自然会知道这一晚上该去什么地方。本想和解的。和解不了。
     
       他把披着的小棉袄随手往床上一扔。穿好西服上身,还拍了拍衣袋,想不起还有什么可以在家里留恋的或者需要在家里办的了。于是他又看了“难得糊涂”一眼,迈过躺在地上的门板,走到院子里。
     
       他低着头走近了西屋,他柔声叫了一声:“倪藻。”
     
       倪藻刚要说什么,妈妈向他做了一个严厉的手势,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别理他。”倪藻欲起又止了。
     
       倪吾诚等了一会儿,他失望了。忽然这时门响了,跑出来一个孩子,不是倪藻,是倪萍。是他刚才连叫也没有想起叫的倪萍。
     
       倪萍是自己跑出来的。她面色苍白,满脸泪痕,眼睛却是火热的。“爸爸,”她叫了一声,“你别走了!你为什么又要走呢?爸爸,你在咱们家吧,你这是上哪儿去呢?你怎么老不回家……你是想不要我们了吗?”
     
       倪萍对家里人说话完全是乡下口音,虽然她和同学和外人都是说纯正的北京话。倪吾诚曾经要求她说北京话,她不听。大概是她觉得和家里人说北京话别扭。倪吾诚又有什么办法呢?倪吾诚自己也说不好国语——北京话,但又不甘心说孟官屯——陶村一带的土语方言,于是他独创了一种南腔北调的“外国六儿”(静宜语)的话。
     
       倪萍的眼神和音调都有那么点傻气。她说话的措词和内容也使倪吾诚不寒而栗。为什么在她幼小纯洁的心灵里和语言里,要出现那样一些可悲的信号呢?说我不要他们了,显然这出自静宜的灌输。真是犯罪啊!
     
       “爸爸,你为什么不在家?为什么不要我们?爸爸,你不要再娶一个坏女人呀……”倪萍说着说着,咧着嘴哇哇地大哭起来。
     
       倪吾诚浑身一颤,噢,他最害怕的事发生了。那就是他们这一代的负担和痛苦会传递到下一代身上。倪萍才只有九岁,九岁的女孩儿应该只知道鲜花和洋娃娃……
     
       倪吾诚落了泪。他拉着倪萍的手,抚摩着倪萍的头发。他蹲下自己的高大的身躯,与倪萍脸对着脸说话。他的声音是温柔的,他的眼眶里饱含着泪水。他千方百计地安慰倪萍。不,我不走。倪萍,我怎么能不要你和你的弟弟呢。你是一个非常好的孩子。我绝对不能伤害你。我绝对不能让你失望,让你流泪!世界上有这样的父亲吗,他不能给女儿带来钢琴,他不能给女儿带来鲜花,他连一个像样的洋娃娃也没给女儿买过。他给他小小年纪的女儿,愚傻的女儿,说话带乡下味儿的女儿带来的是不应该掉的眼泪!即使是该死,让做父母的死吧!即使是千刀万剐,让我千刀万剐吧,不要伤害我的儿女,不要!一切罪孽都是我的,不是孩子们的!
     
       他向女儿保证,十分钟,不,五分钟就回来。他只是出去买一点茶叶,再买一点饼干。“我今天晚上,还有明天晚上,还有以后,我一定不走。”倪吾诚以宣誓的激情向倪萍说。
     
       倪吾诚走了,倪萍失魂落魄地缓缓回到了西屋。静宜眼圈也红了,她观察着这一切,她叹息说:“从小看大,萍儿这个孩子真仁义啊!”姜赵氏和静珍连连点头欷歔不已。
     
       然后静宜与母亲、姐姐一起检视方才突击搜查中缴获的“战利品”。她不让孩子们参与,免得污染孩子们的心灵。让孩子们一边去做功课。静珍出门盛来一碗绿豆汤,太热,她不住地向碗里吹气。
     
       钱,点了点,放起来。静宜喜形于色,什么人什么打扮,活该!至少一个月不必为吃饭发愁。等不上一个月李连甲、张知恩他们就该送钱来了。也可以把那个茶盒赎回来了,为几斤杂面条当一个茶盒,太不值了。一片纸头,看不清。另一片纸头,当票,表的,活该。把当票放到一边。然后是一封信。姜静宜立刻产生了警惕。倪吾诚的大少爷脾气是,看完信顺手一扔的。为什么这封信要装在西服口袋里?
     
       打开信封。首先掉出来的是一个女人的照片,妖媚俗恶,静宜的每一个细胞都胀怒了。她打开信,连笔字,写得很潦草,前边说了些莫名其妙的事,念不成句。
     
       静珍把热绿豆汤放到一边,把信接了过来。她的读写能力,都比妹妹强。她立刻找到了要害段落,像鹰一眼就看到了旷野上的猎物。
     
       “……倪先生,你不是让我给你介绍女朋友吗?你看此人如何?她的外号叫小玲珑……她最爱笑,如果你能讨得她的欢喜,她一定会笑的。笑得直不起腰来,笑得倒在你的怀里……”
     
       呸!静珍一嘴的唾沫,啐在屋里的地上。
     
       三个女人的眼睛里都喷着火。
     
       就在这个时候,倪吾诚气急败坏、两眼喷火地冲进院里来了,他的样子像火牛阵里的火牛,完全是不惜拼命的架势。“姜静宜,你给我滚出来!”他喝道。
     
       迅雷不及掩耳。还没等姜静宜出屋——静宜也正处于爆炸的边缘,她期待着一场爆发而不满足于寂静的搏战,她已经起了身——静珍用左脚踢开门,用右手抄起一碗热绿豆汤照准倪吾诚的面部就砸了过去。就像那碗绿豆汤是她早已准备好的武器。就像能掐会算,她是为了投掷御敌、而不是为了饮用才把那碗绿豆汤端进屋里。
     
       静宜跟着绿豆汤弹射了出去。
     
       倪吾诚躲闪了一下,绿豆汤碗砸中他的左肩。刷!热汤溅在他的脸上脖子上,大部分流在身上。咣当,碗落到地上摔成两半。被热汤烫疼了的倪吾诚大叫起来。模糊中他看到了静宜的身影,伸手给了静宜一个嘴巴,而静宜一头也撞到他的胸上,把他撞了个趔趄。静珍手里抄着一个凳子向倪吾诚冲。一见她,倪吾诚不由得向后退,他知道他的这位大姨子是敢往死处下手的。老太太姜赵氏也冲了出来,一面破口大骂一面大呼:“快叫巡警去!快把这个匪类给我抓起来!”老太太一贯重视依靠官府的力量,不管政权本身的旗号与性质。而倪萍和倪藻,也已吓得又哭又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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