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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师傅手里握着一盒烟,有点拘束地缩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有人跟他打招呼时,他就递给人一支烟。也有人站着跟他逗一会儿趣:平师傅,你穿得这么精神,像个新郎官一样,你老弟都赶在你前头结婚了,什么时候也能喝到你的喜酒呀?他的脸上就有了尴尬之色。有人帮他解围:人家平瞎子现在进城做了大师傅了,赚大把的钱,何愁娶不到一个老婆?到时候,没准还能从城里带个姑娘回家呢。大家哈哈笑着,平师傅也跟着难为情地咧咧嘴。又有人过来凑热闹:平瞎子,你老弟艳福不浅呢,你弟媳妇长得水灵灵的,大眼睛,长睫毛,一口糯米牙,皮肤又白,可漂亮呢。旁边人就笑说这话的人:冯秃子,你见过吗?说得像你亲眼看到过的一样。冯秃子就说:我怎么没见过?今年过年的时候,她不是来过这里吗?大家又说:别人的媳妇,你看得那么仔细干什么?小心你家那个“母夜叉”跟你打架哟。冯秃子说:她敢?老子没在外面找个小的,就算对得起她了。大家笑道:你也就会在我们面前装装猫,一见到你老婆,你就变成老鼠了。笑过一番,有人问:平瞎子,你老弟结婚,你送了什么大礼啊?平师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送了一个红包了。有多少钱呀?平师傅就憨憨地笑着,不回答了。立刻就有人接了:人家平师傅现在在城里挣大钱了,给的红包哪里会少?我看,少说,也有两三千吧。又有人插话道:平师傅虽然挣的钱多,但人家也要攒钱娶老婆呢,钱也不能乱花的,是不是啊?平师傅还是只笑不语。
     
       人散开了。平师傅站着有点累了,想在哪里坐一会儿。但这会儿谁也顾及不到他。到处都像炸开的野蜂窝似的,嗡嗡地吵嚷着,纷乱着,抓不住一个着实。穿了这一身新西服,就不能随随便便地往哪里坐坐,靠靠了,平师傅觉得自己的腿有点酸,身子也有点僵硬了。他想:这就是结婚嘛,大事喜事嘛,不累一点,忙一点,怎么能叫大事喜事呢?就像过年,过年不也是累的,忙的吗?何况,过年是一年就有一次的,而这结婚,一辈子又能结几次呢?所以,不忙得狠一点,累得苦一点,又怎么能让人记得住呢?这么想着,平师傅的脸上又堆起了笑容,冲着看不见的人群,预备着。
     
       突然一阵鞭炮长长的爆响,然后是一阵刺鼻的硝烟味,接着就听到有人喊:新娘子到了!新娘子到了!纷纷的脚步,起哄的人群,一些人从自己的身边挤了过去。平师傅有些笨拙地往后面退着,他不知要退到什么地方去。
     
       新娘子真漂亮啊,她穿的那件粉色的婚纱是租的还是买的呀?
     
       新郎也不错喔,这一对看上去蛮般配的。
     
       听说他们认识没多久的,这么快就结婚了,人与人之间还是要看缘分哪。
     
       你是不是眼红人家了?——哎呀,照相的来了,让一让,让一让——
     
       新娘子到了,上菜啦,上菜啦!来,准备开酒啦!
     
       又是一阵忙乱,一阵热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热气熏到了脸上。酒香、菜香混杂着,引得人暗吞口水。耳朵里一片热闹的祝酒声,喊叫声。仿佛一只巨大的油锅揭了盖了。这喜宴就这样地开场了。
     
       没有人过来招呼平师傅,人们似乎把他给忘记了。平师傅迟疑着,不知是否还应该站在原地。他怕冒失地走上前去,引起了别人的关注,让大家把话题都引到他的身上了。他还没有勇气,在这样的场合接受别人的调侃和玩笑。他想把自己藏起来,可是又觉得那也是不妥的。好歹是他老弟的喜宴,他也算半个主角。要说起来,老弟的婚事能这么快敲定下来,和他过年前“借”给老弟的那几千块钱彩礼不是没有关系的。在这个村里,除了支书他们家冒出个在外面发了财的儿子外,还有哪家可以一出手就有这么大的手笔呢?这么想着,平师傅觉得自己不该走,也不该躲起来。他感到自己心里有一股怨气在成形,在聚集了。是老弟亲自打电话、是小妹亲自到按摩院将他请回家的,既然还当他是这个家的大哥,既然他是这桩婚姻的大功臣,就算这会儿他们个个都忙得晕头转向的,但总不能在这么个节骨眼的时候都把他给忘记了吧?
     
       这时,正巧上完菜准备回灶台的大妹妹一转身,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哥哥,惊讶地叫了一声:哥,你怎么还在这儿站着呀?来,来,来,我领你去坐席吧。大妹说着,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就有些瑟缩地跟在妹妹的身后。
     
       你坐哪里呢?大妹刚走几步,突然像发现了一个大难题一样,又停了下来。
     
       按道理讲,老弟结婚,他这个当大哥的当仁不让地应该坐到主桌上去。但是他毕竟是个……如果他这时候插进去,插在那一桌喜气洋洋、衣着光鲜的人当中,插在村里那些领导、长辈当中,插在新郎新娘旁边,不说别人觉得别扭了,就是连他自己也是胆怯得腿肚子有些发软的。
     
       哎呀,那边都坐满了人,喏,这边还有个空凳子,你就先坐在这里吧,我还要忙着上菜去,待会儿再来招呼你喔。大妹正好看见面前有个空位子,赶紧将大哥领过去,让他在凳子上坐好,然后就旋风般地跑开了。
     
       终于坐下了。平师傅就像是一条小船,在狂风暴雨中好不容易靠上了岸一样,晃荡的心踏实安稳了一点。一桌子的人看见一个戴墨镜的男人突然插了进来,都上上下下地打量起他来。这一桌子坐着的恰是新娘那一边的一些亲友们,谁也不认识平师傅。他们瞧见平师傅穿了一套西装,肤色比乡下人要白净一点,一副大墨镜罩在脸上,看起来像是电影里的黑老大,不过,神色中却又带着乡下人的那种拘谨和腼腆。人们觉得奇怪了。平师傅不知道身边坐着的都是谁,但听见一桌子的人突然冷清了下来,就明白自己方才在匆忙中坐了个“糊涂席”,心里一边责备着妹妹的粗心,一边又盼望着妹妹赶紧过来招呼自己一下。不过,既然已经坐下了,他也不能表现得没有礼貌,于是他冲四周含含糊糊地点点头,用一种主人般的口吻说:大家吃吧,多吃点。听到这不伦不类的招呼,有人应承了一句:来,来,我们继续喝酒,喝酒。这话虽说是承接着平师傅的话而来的,但实际上却有招呼大家继续刚才的热闹,把这个新来的人撂一边的意思。一桌子的人多少都有点被一个陌生人突然打断的扫兴,心里猜测着,来人既然被主人马马虎虎地安排在这个席位上,肯定和主人也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关系,而且肯定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地位,又看他那么一种奇怪生分的打扮,缩手缩脚的样子,就从心里把他视为“不受欢迎的人”了。本来他们应该问问来人的身份的,但这会儿,谁也没有这个兴致,大家只顾着拾起前番被打断的热闹,又吆三喝四地喝起酒来,几个人还兴致勃勃地划起了拳。
     
       坐下了,难题却上来了。平师傅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摸到了一只碗,一双筷子。他尽量将自己的动作幅度控制在最小的范围里,唯恐引起了别人的注意。筷子握在手上了,他捻着,却不知该投向哪里。他木讷地坐在凳子上,突然觉得时间被一分一秒地拉得很长。不吃点东西吧,肚子在这种酒香菜香的刺激下,似乎能听得见咕咕的叫唤了,况且人已经上了桌,不吃,难道是来坐冷板凳的吗?可是,要吃的话,又怎么吃?筷子都不知道该往哪里伸。平师傅这下真是有点后悔了。他后悔自己干吗非来凑这个热闹。老弟结婚,有自己什么事?这么辛辛苦苦地跑回家一趟,巴巴地花去了那么些钱,可是,他得到了什么?有谁留意到他?没有他,老弟的喜宴还不照样这么快乐又热闹地进行着?平师傅越想越觉得心里堵得发慌。这会儿,难道让他对着一桌子不认识的人坦白交代:我是新郎的大哥,我是个瞎子,我吃饭是需要人帮助的,请你们帮我夹夹菜吧。这些话,在这样的场合,他如何有勇气说出来?如果说出来的话,会不会引起一桌子人的窃窃私语和暗自嘲笑呢?想想看,谁家的小弟结婚,做大哥的不是风风光光、人前人后地张罗应承着?谁家的大哥不是受到一家子的敬重?摆婚宴,请喜酒,讲的就是个礼数、面子,这时候,就算那些礼数和面子都是平时达不到的,都是装出来的,那也得装啊。做人嘛,你不装,怎么行呢?可是,现在,人家连装都不想装了。说起来,还是自己的这一双眼睛啊——
     
       是的,就是为了这一双无用的眼睛,他吃了多少苦啊,一颗心都在苦水里泡大了,泡烂了,泡麻木了。忍啊忍,忍到现在,日子是比从前过得好多了,挣了钱了,可是挣再多的钱,有什么用?这日子再过下去有什么意思呢?这个念头一跳出来,就跟泉眼似的,堵不住了。是的,有什么意思?活着,像他这样地活着,有什么意思?老弟都娶媳妇了,将来还要抱儿子,再将来,抱孙子,一家子过得热火朝天的,可是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平瞎子恐怕一辈子都要这么孤家寡人了……周围的吵闹声、起哄声、划拳声、爆笑声像鞭炮似的,噼里啪啦地响着,衬得平师傅的心更空了,完全没有着落了。家里人,包括用了他那么多钱的老弟,恐怕早就把他丢下了,像垃圾一样地丢下了。他们只会在用钱的时候,才会想起他来。也许,老弟让他回家,只是为了那一个红包呢?这么一想,他仿佛被抽空了似的,一下子就薄了,薄得像纸一样了。他在桌子旁不断地矮下去,矮下去,哧溜一声,就滑到地上了。凳子翻了。筷子从他的手上飞了出去。墨镜也掉在了地上。大水终于漫上来了,转眼,水就汹涌了,泛滥了,成灾了。是的,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
     
       “哇——”一声哭号仿佛晴天霹雳,把周围的人都吓成了傻子。所有的声音好像被掐断了脖子一样,只剩下半截在空中飘着。笑容还在人们的脸上冻着,放不下去。人们有些摸不着头脑地东张西望。人一静下来,那哭号就显得更加突兀了,简直有了防空警报的威力了。平师傅就像一颗突如其来的落在水里的巨石,一声轰鸣之后,便是短暂的寂静,然后,涟漪就开始渐渐地扩散了。谁啊?谁啊?怎么啦?怎么啦?大家议论纷纷,交头接耳。
     
       一些人拥过来。平师傅感到自己被很多的手拉着,扯着,他被他们架起来了。他听到七嘴八舌的声音:怎么搞的?怎么跌了跤了?怎么都没有人照顾一下?——没事的,没事的,他眼睛不好,跌了一跤——没有跌坏吧?快扶到房间里休息一下——大家接着吃,没事的,没事的——
     
       这人是谁呀?有人在小声地打听。
     
       新郎的大哥啊。
     
       喔,怎么也没人介绍一下?
     
       不是摔坏了吧?还是被人灌醉了?怎么刚刚喝酒,就醉了啊?
     
       平师傅的哭声听起来是复杂的,是奇怪的,是有很多的含义的,可是再一听,又是单纯的,没有任何内容的,就像面筋似的,自己把自己拽着,扯不断。这哭声让人有点莫名其妙,又让人有点无法言说的会心会意。涟漪很快就散去了,喜筵就像一张惊讶的脸,很快就回过神来了,那些冻住的笑容很快又活跃起来了。
     
       架着平师傅的那些人都在不住地劝他:今天是你老弟的大喜日子啊,哭了不吉利,好了,好了,别哭了,别哭了,你老弟结婚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呀,怎么反倒哭了呢?可是这话也是有点不着调的,言不达意,是嘴巴里的话,不是心里的话。人们心里似乎还有一种话,那话和嘴里的话正是相反的,却又是不能说的,无法说的。就这样,平师傅一路呜咽着,被几个亲友架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那是楼下靠西头的一间最小的房间,平时堆着一些杂物,平师傅回家的时候才收拾出来的。
     
       外面那些七七八八的声音终于远了。平师傅的呜咽变成了抽泣。大家把他的鞋脱了,西服脱了,然后让他躺到床上,又拉开被子搭在他的身上。他像木头人一样,由着他们弄,自己还沉浸在无法言说的悲恸中。然后他听到大妹的声音:你们都去吃饭吧,我来陪我哥,我一个人就行了。
     
       静了,这回真的静了。院子外面的吵嚷就像隔着大水传过来的一样,不真切了。这里成了一个安全的无人的小岛了。平师傅用被子遮着脸,还在没完没了的抽泣中。那抽泣似乎成了抽搐了,停不下来了。要想起来,他这一生,就是这么两次哭得最狠。第一次,就是离家出走、碰到大荣的那一次。他那么悲恸欲绝地大哭一场之后,命运突然有了奇迹般的改变,他居然到城里来了,他居然挣大钱了。……可是,现在想来,他的命运又有什么改变呢?
     
       大妹递给他一条擦脸的毛巾,然后坐在他的床边,一直说,说什么他都是不想听的。无非就是劝人想开一点儿的那些话呗,谁不会说?谁不会想?都是漂在水面上的那些东西。可是一个人心里的那些疙瘩,都是沉在水底里的,都是漂不走的,都是化不开的,都是需要自己独个儿去消化、去忍受的。说,有什么用?想通了,有什么用?说得再好,想得再通,你也不能把别人的儿子当自己的儿子,把别人的老婆当自己的老婆,把别人的家当自己的家,把别人的眼睛当自己的眼睛呀!就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个理!他平瞎子早就想通了,可是,日子还不是一样地过?
     
       等了一会儿,大妹该说的都说了,没话说了。她就出去了。又过了一会儿,她端进来一碗鸡汤,一碗堆着菜的米饭。她把汤和饭放在床边的木桌上,对平师傅说:大哥,你饿了吧?起来吃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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