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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正巧大荣带着老婆孩子回家探亲,车子开到离村子不远的地方,意外地发现了躺在路边的平瞎子。知道来人正是大荣,平瞎子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的心从来没有那么清醒过,就像在炎热的夏天拿井水从头到脚淋了个透似的。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一线希望了,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了。他要抓住它。紧紧地抓住它。他冲上去,一把抱住了大荣的腿,嘴里喊着:荣哥,你救救我吧,你做做好事吧,你把我带出去吧,你把我带到城里去吧,讨饭都行,反正我在乡下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大荣当着老婆、孩子的面,难得扮了一回好心人,却不料惹上了麻烦,他当即皱着眉道:平瞎子,你这是干什么?谁欺负你,你就找谁去——
     
       荣哥,你发发慈悲,我活到这么大,今天走到这里,就算是走得最远的一次了,我连城里都没去过,我就是死,也死不甘心呀!说着,泪就从他干涸的眼窝里流出来:荣哥,我知道你是咱们村最有本事的男人了,你一定能把我带到城里去打工的,对吧?呜——
     
       大荣完全被平瞎子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弄糊涂了。倒是他那个漂亮的城里老婆看到一个瞎子趴在地上哭得那么伤心,头上结着吓人的血壳,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像戴着一副恐怖的面具,这样子对于她来说就有点骇人了,超出了她同情的底线了,似乎不采取点什么行动就不能心安了。她弯下腰来,和颜悦色地对平瞎子说:这位老乡,你想到城里打工,是吧?这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决的,你先跟我们回家去,我们坐下来,好好商量商量,行不?但是平瞎子不为所动,他仍然扑在大荣的腿上,死死地抱着不松手,好像他是一条蚂蟥,就吸在大荣的那条腿上了。大荣挣不开,推不脱,只得无奈地摇头叹气。情急中,大荣的老婆脑子一亮,她想到自己的一个表哥正是开按摩院的,那里面雇着几个盲人按摩师,当下心里有了底,带着点豪气对平瞎子说:老乡,你就放心吧,别人的事情我们可以不管,但是你的事情我们不会不管的,我向你保证,你荣哥是最讲仁义的人了!
     
       平瞎子坐着大荣的小车回到了家。第二天,大荣要带平瞎子到城里打工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大家纷纷议论道:没想到,这个“大啬皮”对瞎子还蛮有同情心的哟,看来,这小子赚了钱,还没有把良心完全赔掉!
     
       大荣本来还怪老婆多管闲事的,却听到四下传来这么一片难得的赞扬声,连父亲也笑眯眯地称赞他——“你做了一件积德的事了”。他虚荣心膨胀,又觉骑虎难下,只得摆出更高的姿态来,将好事做到底了。他带着平瞎子到村里的理发店理了个头,又把自己一套大半新的衬衣、西裤送给了平瞎子,还给他买了一副黑色的塑料墨镜。村里人见平瞎子突然时来运转,似乎有一步登天之势,忍不住眼红起来。有一些年轻人也想跟着大荣去城里,但大荣对求到他家的那些人说:人家是瞎子呢,你们跟一个瞎子比什么比?莫非你们也想瞎了眼,跟到按摩院里,去给人做按摩呀?!一句话呛得人家张口结舌的。
     
       平瞎子当了平师傅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瞎子学按摩,倒是天生的灵气,因为他们的眼睛本来就是长在手上的。瞎子吃住全在按摩院里,开始每个月只是包吃包住,没有薪水,后来有了,五百块,后来又涨了,八百块——因为平师傅已经是有名气的师傅了,专门冲着他来的客人已经需要预约了。就这样,平师傅在城里待了下去,而且一待就是好几个年头。
     
       这些年,他除了春节有几天假以外,其余的时间都待在按摩院里。那一间间封闭的按摩房就像他的城堡一样,将他和外界隔了开来。吃的,穿的,住的,都不用操心了。恒温的空调赶走了季节,乡下的日子远得已经陌生了。想想自己的过去,他越来越有一种飘忽的感觉,做梦的感觉了。世界在他的手下,世界只剩下他手下的那一点方寸了。他死了,已经死了,还好,还有一双手仍是活的,而且是越活越细腻,越活越敏感,越活越有劲道的。这日子是好的,应该是好的了。一个瞎子的日子,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吗?
     
       来按摩的人以男人为主,也有女人。因为来的不多,每一次都能给平师傅带来一些特别的感受。女人是哪一类人呢?从一个按摩师傅的手感来说,女人应该是一种比男人要美好得多的人。她们柔软,纤巧,富有弹性,有着棉花一样温暖的特质。她们的身上还会散发出花朵一样的芳香。她们的声音也像小鸟一样,尖而细的,带着绕梁的余韵。——平师傅耶,你给我这儿再按重一点哟——她们像一群毛茸茸的幼雀一样,塞满了他的心窝,又如一场淅淅沥沥的牛毛春雨似的,让他干涸的心田充满了潮润的感觉。
     
       但他终是想不出女人到底是哪一类人的。想象的须,往前伸着,伸着,再往前一点,就是一个无底的黑洞了。印象深的是个自称叫“朱姐”的女人。第一次来,她就大大咧咧地对他说:平师傅,都说你的手艺好,我是特意冲着你来的,你要给我露一点真功夫喔。她的声音是尖尖的,高高的,亲热的,又自说自话的,好像云一样在天上自在地飘。他无来由地有点紧张。他开始用手梳理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比一般人要温热一点,肥腻一点,带着一些迷糊的香味。他觉得她的身体一开始就不是生疏的,好像是已经开垦过的熟地,温顺,滑溜,滋润。他在她的身体上用一下力,那力就仿佛自己长了脚,一下子就找到了自己最合适的位置了。这样,他渐渐地就忘了紧张了,一切都驾轻就熟起来。
     
       朱姐不像大多数来按摩的人那样,把按摩当作一次催眠的过程。她的嘴巴好像闲不住的,总是有一阵没一阵地找着一些闲话聊。她说自己老了,一年不如一年了,这腰,这腿,比从前可是硬得多了,你给多按按。颈椎也不行了,搓两圈麻将,就酸得要掉下来,你也要多揉几遍。平师傅一直听她说,这会儿就插话道:大姐,听你的声音,我觉得你挺年轻的,一点儿也不老呀。
     
       咯咯咯咯,响亮的笑声在小小的按摩房里回旋着,像鸟的鸣唱。我还不老呀?我都是四十岁的人了。那笑声把平师傅吓得一跳,他还从未听过一个人有如此明亮的笑声。他忍不住问她:大姐,你的性格这么开朗,日子一定过得很开心吧?
     
       女人还是笑:这世上到哪里能找到开心的日子呀?都是自己找给自己的。我这人呀,就是藏不住事,搁不住气,什么事情过了就过了,不放在心上的。——你想想,人就活这么一辈子,生气啊,烦恼啊,那不都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
     
       女人脆脆的声音像是给平师傅的按摩打了节拍一样,让他的动作更加流畅、舒展。平师傅一心想听这个女人说下去,随便说什么都成。他就引着她继续往下说。他问她的家庭,孩子。她的话就更多了:我老公,是个做生意的,卖家具,做了好多年了,开始的时候,我帮他一起做,后来生意做起来了,就不用我了,我就在家里专门带小孩。我小孩不错呢,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嘿嘿,品种齐全。现在两个孩子都上学了,大的上初中了,小的也读四年级了,我就有时间出来转转了,以前不行呢,以前,两个孩子就把我捆死在家里了。我老公,一直在外面忙,家是一点都顾不到的,人还行吧,就是脾气不好,总不归家,不过,他不管钱,钱都交给我管的。反正,就是过日子吧,我想得开的,什么事情我都想得开的——师傅,你多大年纪,有没有成家啊?
     
       平师傅听着女人说自己家的事情,就像从前在乡下听快板书一样,听得津津有味的,冷不防被女人问到自己。他慌乱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说:我,我这样的,哪里——
     
       这有什么?你找个女人,成个家,有什么不行的?只要心肠好的,其他的条件倒不重要。她见他不说话,就自顾说了下去:这成家虽然也不一定有多好,但不成家肯定是不好的,太孤单了吧?而且,将来老了,病了,怎么办?总得有个人在身边吧?
     
       话说到这儿,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平师傅已经按到她的腰了。女人的腰上箍着一圈肉,腰椎按起来比别人要圆润点,正好够他不轻不重、不紧不慢地用力。他喜欢这样的手感。往常他给别人揉到这里时,都要喘气了,出汗了, 可是给这个女人揉,他的力好像是开了沟的河渠一样,滋滋地自己往外冒。
     
       过了一会儿,女人又闲不住,问他:师傅,你这眼睛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怎么弄的呀?
     
       要是别人这样问他,他肯定要反感了,厌恶了,可是女人的询问在他听起来,透着一股实实在在的亲近,还有一些关切。于是他就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生下来,就是这样的。
     
       喔——女人的声音充满了同情。她不再说话了,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一样。
     
       这一次,是平师傅先开口,他问:你知道不知道,我平常最恨听到别人说什么话吗?
     
       女人迟疑地说:是不是骂你是“瞎子”“瞎了眼”啊?——我猜不出。
     
       其实,我最不爱听别人说的话,是什么“眼不见,心不烦”了,他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呢。其实,眼不见,心是最烦的,因为不知道烦的是什么,其实就是最烦的。唉,连猫呀,狗呀,都能看一看的,都知道世界是个啥样的,我却连猫,连狗都不如啊,真的,如果能让我看一眼,哪怕看一眼,我就是立刻死了,就是下辈子变成猫,变成狗了,那也心甘情愿啊。
     
       师傅,你才多大年纪?应该比我还小一些吧?嗨,你怎么说这些话呢?你说得让我难受死了。人生在世,本来就是受苦受罪的嘛,只不过每个人受的苦不同、罪不同吧。我这人平时就不爱考虑这些没用的东西——师傅,我看你个头不矮,模样不丑,还有一手这么好的技术,你成个家肯定没问题的。成了家,你就不会这么想了,你也不会这么烦了。
     
       平师傅很少跟他的客人聊天的。那一次,跟这个女人,是他做按摩师以来话说得最多的一次。他的手跟她的身体配合得那么默契。他的心跟她的人,虽说不上如何亲密,却也是温暖的,放松的。这真的是个善良而开朗的女人哪!她让平师傅对女人的想象,变得空前的美好,美好得心里想起来都痒痒的了。原来,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这么美好的东西啊,那就是——女人。那一刻,他的眼皮上就像打上了一道阳光,就像过去冬天的时候,他躺在晒谷场上晒太阳的那种感觉。
     
       第二天,办公室刚一开门,找平师傅的电话就响了。果真又是老弟!
     
       哥,找你,怎么跟找国务院总理似的,这么难啊——没关系,没关系。哥,我告诉你,我已经结婚了,我们上个月领的证,这个星期六要在家里正式摆酒呢,你也来吧。
     
       是吗?你结婚了?你们不是今年过年的时候才定的亲吗?这么快呀!太好了,太好了,这下父母的心总算踏实了。
     
       哥,你到底来不来呀?
     
       我——我还要请假的。我争取来吧。
     
       不,就这么说定了,你就一个老弟,你老弟就打算结这么一次婚,你无论如何也要请几天假的,我明后天叫姐姐去城里接你回家吧。我不行,我这几天忙得晕头转向的,我没时间。那,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要在家里摆十几桌的酒呢,热闹得很。
     
       挂了电话,平师傅的心就无法平静了。整一晚上,他都没怎么睡着,心里有万般感触,像有无数的手指在里面抓,抓起了皮,抓出了血。
     
       他想起了好多年前的事。记得老弟小时候最喜欢欺负他了,总爱让他趴在院子里,给自己当马骑。老弟折一根树枝做鞭子,一边抽打他的屁股,一边发出“嘚——驾”的声音。他爬得慢了,老弟就拽着他的头发,让他爬快点。要是他不愿意的话,老弟就会撒泼犯赖地去搬来父母的“救兵”。而父母呢,从来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对他一顿责骂,还罚他饿一顿饭。他窝在墙角边,咬着牙齿,肚子里叽叽咕咕地叫唤个不停,他知道,那不仅是饥饿,更是怨恨。可是,老弟总是会在某个料想不到的时刻出现,塞给他一只馒头或者半张饼,还像只小猫似的在他的身上蹭来蹭去的,有些不好意思地主动求和——“哥哥,我们继续玩嘛。”想想老弟就是这点好,嘴巴甜,不记恨,没心没肺的,所以,对老弟,他仇恨过,嫉妒过,但总是坚持不了多久。
     
       现在老弟都结婚了,可是比老弟大了八岁的自己却还是光棍一条。在农村,父母都是先给老哥娶媳妇,解决好老哥的问题后才会忙老弟的事。可是在他家,这么多年来,都是围绕着“老弟”这一个陀螺在转的。没有人会想到他。连他自己也习以为常了。好像他是个瞎子,那么他能在世上活着,就已经该知足了,如果能像他现在这样,自食其力,衣食无忧,那就更是天上掉馅饼一样的万幸了。
     
       是的,他自己从前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在听到老弟结婚的消息之后,他是不是就有了一点复杂的难言的心绪呢?还是,那些心绪本来就在心里隐蔽着,只不过借老弟结婚这么一个火引子,就动荡起来,闹腾起来了呢?
     
       那一晚,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里有一根神经突突地跳着,怎么控制也控制不了。
     
       平师傅穿着一套崭新的浅灰色西服,带着一副时新的深色墨镜,出现在老弟的结婚喜宴上。
     
       那喜宴就摆在自家的院子里。十几张台、一百多号人,把个院子挤得满满当当,热热腾腾的。酒席还没开始,人也还没到齐,先来的人就围着台子坐了,抽纸烟,嗑瓜子,嚼花生,吃喜糖,喝饮料,到处都是招呼声、喊声、叫声、笑声、逗趣声,吵得耳朵都要爆了。到处都是人,一转身,不是踩了人的脚,就是撞了人的怀。小孩子和狗都兴奋着,在身旁打打闹闹,蹿来蹿去的。老弟已经带着几个亲戚、好友,到邻村去接他的新娘了,这会儿还没到,喜宴这边就交给父亲、大伯、妹夫和几个堂兄弟在张罗。母亲、妹妹,还有村里几个好手艺的大嫂、大叔,正在房子后面临时搭建的几只大锅灶上忙碌着,袅绕的香气已经冲着人的鼻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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