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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书记和盛馆长到了办公室,高部长已在那里等候。高部长就是当年的创作员小高,虽然身居高位,对文化馆这个老家,称得上情有独钟。当年称老师的,现在还是称老师;当年称伙计的,现在还是称伙计。高部长四十岁了,看上去年轻而又沉稳,淳厚而又不乏城府。这些年,文化馆对他不是没有微词,但是,谁也没有理由说他一阔脸就变。县里对事业单位搞财政改革,文化馆经费自收自支,宣传部长和分管的县长也是这个意见。高部长当时对这件事没表态,执行了两个月,文化馆寸步难行,向高部长请愿,高部长这才出面,力排众议,争取到了保证基本工资,给文化馆做了件有功德的事。有了他这层关系,宣传部长和分管县长,以至文化局长,对文化馆的事都能推不揽了。
       略作寒暄,高部长问,近期馆里的经济状况怎么样?
       盛馆长说,一天天地紧张下去。院子里的那一套越来越不景气,除了电费、税收等等,每月只剩四百多块钱。今天看,毁了那一院子白杨,真是我的一大罪过。
       李书记说,也不能怪你。我来得晚,当时的情况也听说了,县里的调子是文化口财政一律自收自支,那两个月工资也没着落。叫谁,也是卖杨树搞创收的。
       盛馆长说,临街租出去的门面房,房租收不上来,就连自己的人——童舞吧,盛馆长稍事沉吟,还是把童舞说了出来,童舞也不交。童舞那个“金鸡服装店”办得明明是相当红火……
       高部长说,这就是童舞的不对了!盛馆长,你和李书记不要为我的面子,不要觉得她和我是前后村的近邻、是我作介绍把她分来的,该批评的批评,该处分的处分。馆里创收的事,还要挖挖潜力。统战部的同志今天告诉我,最近有位港商要来我县投资办企业,还提出要看看那块汉画像石,想买张拓片,价格任我们要。
       盛馆长说,这块像石的拓片仅存一张啊!
       高部长说,我们的保守就在这里。港商给我们的启示不小啊!只要有像石在,还愁拓片?
       盛馆长说,这件事应该尊重老于的意见。
       高部长说,于老师是通情达理的,你们再做做工作。何况,像石是国家的,不是哪一个人的。于老师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他住院期间,我在省党校学习,也没顾得上看看他。
       离开办公室,高部长到了于明诚的宿舍。先做了一番自我批评,又做了一番安慰。有关港商的事,一字不提。于明诚提出该为那块像石建个碑亭了,他表示尽力做工作,争取资金。临别,高部长说,于老师多少年没给我算卦了,今天请于老师指点指点了。
       于明诚也不推辞,当即为他算了一卦。高部长见他神情窘迫,就笑着说,是什么就说什么!于明诚用手指蘸了点水,在地面上写下八个字:女子祸水,尤物误国。高部长始料不及,尴尬得脸上发烫,只得强颜作欢,连声说,慎之慎之,慎之慎之!
       于明诚于别人的私生活,称得上聋子、瞎子,根本不知道高部长有什么风流韵事,见高部长难堪的样子,于心不忍,端过一碗水朝地上一泼,八个字顷刻湮灭。于明诚说,算卦只可当作娱乐,卦好卦坏都一笑置之,一笑了之,谁认真谁吃亏。
       高部长说,是,是,好卦对人有个鼓励,孬卦对人有个警策,反正算卦挺好玩的。
       高部长原定最后一站是童舞的“金鸡服装店”,有了这一卦,一胸块垒,没了兴致,想躲开服装店绕道回家。童舞早看准了他,几步追上去,对他说,部长,你夫人叫我进的双皱裙进来了,你带回去吧!高部长别无选择,装出坦然来跟她回去。上了服装店的二层楼上,童舞就急切地抱住他,一阵狂吻。吻得有点累了,才感觉出他完全是被动的,一点力也不出。童舞顿时感到受了侮辱,一边哭一边说,你心里又有哪个小情人啦?
       高部长就说出那一卦。童舞说,你还听谁的?我想了,咱们别再苦了自己了,我先离了婚,你再离……
       高部长说,你疯啦?
       童舞又哭起来,高部长吻了吻她的泪,对她说,我永远把内容交给你,把形式交给她。童舞说,我追求的是形式和内容的统一。高部长捏了捏她的嘴巴,亲呢地说,你这个孩子!随即匆匆离去。
       于明诚几乎是以手作筛,把后院筛了几遍,终不见像石的那一角。这天k 午,看到童童又出现在后院里,用个小小的塑料桶浇他家的菜地。他这是出院后第一次看到童童。他想,也许小家伙知道那一角的下落。童童——于明诚的话刚出口,童童就被吓得脸色蜡黄,丢了魂似地大哭大叫,拼命跑向他家的服装店。四十多天前于明诚面孔的狰狞和猝然仆倒时的凄惨,使童童吓破了胆,——童童那天真的病了,高烧,抽搐,呕吐。吐出的水又苦又绿,医生说,那就是胆汁。童童是在医院里过了五天才痊愈的。
       于明诚还在为童童的怪诞大惑不解,童舞就吵过来了。
       于老头,你安的什么心?我跟你有什么仇?你没养过孩子?你还有没有人性?
       童舞,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于明诚说,咱们都是同事,有话好说,你不能出口伤人。
       有话好说,你别强盗装正经啦!你为什么要害童童?你是打的童童,还是骂的童童。
       你这就是诬蔑了,于明诚说,我怎么打童童、骂童童?我只是想问问他那块石头。
       这话谁信?不打不骂,童童能吓成那个样子?石头石头,你别拿一块石头吓唬老百姓。童童是个六岁的孩子,杀了人也不算犯法,砸下一块石头你能要他的命?你能吗?
       于明诚气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馆里的同事都跑出来劝解。童舞说,姓于的,上次你病了,童童也病了,你住院了,童童也住院了,也差不多扯平了吧!没想到你还真有个劲头,又一次欺负重重,战争贩子!战争贩子战争贩子!我正告你,童童有个好歹,一切由你负责!你要胆敢继续纠缠,我就控告!起诉!我就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于明诚心前区一阵刺疼,腿一软,坐到了地上。人们惊骇地要拉要架,李书记急忙护住,把他的身子放平了,不叫任何人碰。过了两分钟,于明诚缓过气来。抬头看了看众人,声嘶力竭地叫道,我要求组织处理!我要上诉!直到中央——吃午饭的时候,于明诚把写好的材料交给李书记、盛馆长各一份。内容两条,一条是孩子损坏了珍贵文物,家长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应做出经济赔偿,这是常识;另一条是批评馆里的领导,事件发生近五十天,至今未做任何处理,以至要不了了之。最后说,如果再不及时处理,他就逐级向组织部门、业务部门、舆论部门反映,不搞个水落石出,决不罢休!
       于明诚的言谈举止悲壮极了,两个领导受了震动,不敢等闲视之。盛馆长说,于明诚说得都在理,咱们马上找童舞谈谈,叫她写个检查,再考虑赔偿的事。
       李书记沉默好久才说,馆长,这事还得慎重。童童毕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叫大人写检查,有株连之嫌;至于赔偿,更是个难题,文物法也没有具体规定,这样的一级文物,无价之宝,赔十万也不能说多,可是赔一百块钱也说不出少。
       盛馆长说,你说的也有道理,文化馆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这就难办了。
       李书记说,我有个想法,你考虑行不行,检查就不叫童舞写了,是否赔偿,咱们搞个民意测验。
       盛馆长笑了,矛盾交给群众?也未尝不可,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下午三点,全馆人员都召集到了会议室。下通知时,只说重要会议,不得缺席,具体内容大家都不知道。当明白了会议的意图后,有两个人说闹肚子上厕所,一去不返。剩下的人也觉得这个内容可笑。盛馆长讲了讲像石被童童砸核桃砸去一角的事,李书记讲了讲民意测验的重要,说这是目前惟一可选择的,麻烦大家,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越解释大家越笑,盛馆长和李书记也跟着大家笑起来。只有于明诚和童舞铁青着脸。接着就是发票、填票、计票。结果当场宣布:十一票反对赔偿,五票同意赔偿,一票弃权。于明诚听了,即刻拂袖而去。
       李书记盛馆长嘀咕了几句,李书记说,尊重群众意见,不再赔偿,希望童舞同志对孩子加强爱护公物的教育。李书记又高度赞扬了于明诚的责任心、事业心,号召全馆同志向于明诚学习。然后就宣布散会。
       先别散会,我要求发言,童舞起身说,像石是我儿子砸的,可是如果保管得好,就不会发生这件事,所以像石受损坏,是馆里负责人和有关人员玩忽职守造成的。追究玩忽职守者的责任,这可是文物法上规定的!于嘛欺负一个孩子?
       会场僵窘起来。盛馆长面带温色地说,那就追究我吧!
       李书记也说,当然也跑不了我。
       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我要求发言,我觉得童舞的话千分之千地有道理。赵雨果貌似深沉地看了看众人,慢声慢语地说,玩忽职守,损坏文物,这个案子大了!我看和《杨乃武与小白菜》颇有相似之处,越查牵扯的官员越多——你想想,像石保管不好是什么原因?经费!在经费问题上,文化局长玩忽职守了,财政局长玩忽职守了,宣传部长玩忽职守了,分管县长玩忽职守了,与文化馆关系密切的组织部长玩忽职守了,等等等等,恕不—一。
       赵雨果惹得哄堂大笑,童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忿然而去。
       盛馆长对李书记说,本想有个结果,利利索索的,这下好了,于明诚带着一肚子气走了,童舞带着一肚子气走了。
       李书记说,咱也要学得乐观一些,这好歹也算个结果。
       傍晚,于明诚的儿子于大川来看他父亲,迎面碰到了摄影师老强。老强拉他到了一个蔽场,对他说,你这当儿子的该时时守护着老子,你今天差点儿没见上你父亲。于大川问他详情,老强不说,怕惹出是非,好心无好报。于大川说我这人重的是义气,我要出卖你,出门就叫汽车轧死。老强这才闪烁其辞地说出于明诚和童舞的争战。
       于大川见了于明诚,啥话不说,找出一瓶“孔府宴”,也不用什么菜,咕咕地吞下去半瓶,又往心手里倒满酒,朝胸前一抹,直奔童舞的“金鸡服装店”。于明诚知道不妙,穷追不舍,于大川说,你活得太窝囊了!秀才对付兵不行,必须兵来将挡。
       于明诚说,小童也是个秀才,搞舞蹈的,我们之间有点争执属于正常。
       于大川说,争执?战争吧!
       于明诚问,你听谁说的?
       于大川说,你别管了,我要三下五去二,把她那个店收拾了,再修理修理她,反正我喝醉了!我喝醉了谁能怎么我?
       于明诚眼看拉不住,陡生一计,就地一蹲,手捂了胸部。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作假。于大川忙抱住于明诚。于明诚气若游丝,大川,咱不能干犯法的事,不能吓着人家的孩子,我都把人家的孩子吓病了,你也有孩子,也有家……于大川说,我先放她一马,以观后效!
       于明诚父子的话,一字无遗地送到了童舞的耳中。童舞正在厕所。也曾想出去与于大川理论一番,终没有勇气,好汉不吃眼前亏。后来听到于明诚的话,心中怦然一动,鼻尖也有些酸凉了。这天夜里,她怎么也不能人睡。她问童童,于爷爷动手打你、朗当你了吗?童童摇摇头。她问童童,骂你了吗?童童摇摇头。她说,那你嚎什么?童童说我看着他……像个鬼……吓死人!童舞心头一廖,朝童童屁股上打了一掌,不许你胡说!
       夜里十二点了,童童均匀的呼吸使夜更为寂寥、闷躁。童舞趴在窗台,望着邃密的星空。在那个混沌的东南一隅,她依稀看见她丈夫的身影时隐时现。这个县皇宫食品厂的销售科长早就沉湎那个温柔之乡乐不思蜀了,她一忽儿看到他销魂在豪华的居室,一忽儿看到他在痴迷于灯影斑驳的舞厅,妖冶的女人与他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她看到他远远地丢给她一个讪笑,如云飘去。她正是在这样的衔悲含恨的日子里,在面临崩溃的状态下,扑向高部长的怀抱。她为高部长的来如雨去如风而怅惘。她天真地渴望朝朝暮暮,因而她便时常感到这种往来的无聊,——反正是无聊了,再不无聊就更无聊了——同事们偶发的感叹又成了她灵魂的慰藉。
       一颗流星划过,又一颗流星划过。远航的野鹤掉下一行如泪的鸣叫。秋天正是陨落的季节,怀旧的季节。她想到了天鹅,十年前的那只天鹅。月华如泻,静谧的湖面上波光粼粼,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忧伤地飘浮,她知道她已在垂危之中了。正是那期待的月亮,那深情的浩渺的天空,那热切的无声的呼唤,给了她勇气。她不屈不挠地立起脚尖,试图重新振动翅膀,飞向抒写生命的天宇。然而,她终究体力衰竭,跪了下来,合上了双翅……师专艺术系毕业前的汇报演出,童舞表演的芭蕾舞《大鹅之死》赢得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她找出那时的剧照,看着看着,飞的欲望油然而生。她脱去衣服,看到了她的不知何时变得臃肿的脚,不知何时堆积出脂肪的腹部,她嘤嘤而泣了,那只天鹅一去不返。
       街上响起吵架的声音,男女混杂,嗓门愈来愈高,由吵到骂,脏话跳跃着升级,不堪入耳。安详洁净的夜一下坠入了尘世。
       她下意识地想起了文化馆的民意测验,想起那五张同意赔偿的票,心里陡生了愤慨。五张票她能有把握地算出四张,盛馆长,于明诚,赵雨果,谢苑。剩下的那个“蒙面人”是谁呢?她对参加会的人一遍遍地筛选,也找不出目标。
       港商唐先生的到来,似乎使文化馆蓬革增辉。组织部、宣传部、统战部、文化局的人员作陪,前簇后拥,看热闹的人也越聚越多,浩浩荡荡一支队伍进了文化馆。老强的接待任务是摄影,端着相机前后左右地跑,他说,文化馆有史以来这是第二次到这么多人,第一次是红卫兵来“破四旧”。
       按预先的安排,先把唐先生请到会议室。唐先生看上去温文尔雅,办事却很固执,急于去观瞻那块汉画像石。领导们也不便勉强,就把跟来看热闹的群众拦在前院,通往后院的门交给赵雨果把守。
       老强说,雨果,这可是个严肃的政治任务呀!
       赵雨果说,我就把它当作中南海的大门守护!
       十几个人围住像石,盛馆长和李书记一层层地去揭覆盖在上面的塑料布、棉大衣、棉褥子。唐先生皱着眉,大惑不解,怎么可以放在这里呢?李书记忙搪塞说临时,临时。唐先生说,冬天还没到,棉衣早早地穿上了!众人都嗤嗤地笑。像石面目全露出来了,唐先生啊地一声长叫,手杖也抛了,两臂向着像石张大,凝固在空中。眼里的光束在像石上游动。
       国宝啊,国宝啊,唐先生赞叹着,三十年前我在国内的一份杂志上见过它的介绍,今天见得庐山真面目,缘莫善焉,幸莫大焉!说着说着,唐先生像拜佛一样,对着像石闭目、合十。
       文化局的一个股长说,先生,这不是佛像……
       请佛永恒的估护。即心即佛,即石即佛。唐先生取出相机:能为它拍张照片吗?
       领导们都说,唐先生太客气了!
       谢谢,谢谢,唐先生说。他正要按下快门,突如其来的一只手紧紧地捂住了镜头。于明诚一真侧身人群中静观不语,这时候不得不挺身而出了。他说,唐先生,这块像石从未在书刊上发表过,按文物法规定是不准拍照的,抱歉,抱歉。/TXt|?小说天堂w w w. xiao shuotxt. n 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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