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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明诚颇不情愿地躺在地排车上,儿子于大川拉着,文化馆李书记在一侧扶着,慢慢悠悠地出了医院。县医院距文化馆一里地,于明诚不时听到有人给李书记和儿子打招呼,也不时听到有人说,于老头又活过来啦!其中有一位说得很玄,不是早就火化了吗?语气里惊喜与遗憾兼而有之。于明诚就想,如今的年月,大家都乐于糊涂了,人云亦云了,事不关己,没有谁去“考究”,小县城一个弹丸之地,难免“十步之内,必有谣传”……车轮子就是咯吱咯吱辗着谣传走进文化馆的。
       四十天前,一向不愿串门的于明诚对馆里的同事们—一登门造访。他说他近日将有一场大劫,如果能把命夺回来,就一日三省,一定和大家好好相处,——天下熙熙攘攘,能在一块共事,本是缘分,十年修得同船渡;如果缘分尽了,就请大家原谅他所有的过失,他到了岸那边再为大家祈祷,“是皆秦之罪也”——他特别喜好苏秦的这句自责的话。
       看他那一脸的凄楚无奈,一脸的认真,同事们无不酸了胸臆。在文化馆,于明诚有个绰号,叫做“准半仙”。他除了对金石学很有研究外,就是占卜术了。大家都求于明诚算过卦,也有应验的,也有不灵的,此时,大家都想起了那些应验的。比如,盛馆长家的新自行车被盗,于明诚说“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果真是重阳节失而复得;李书记的儿子高考,他算出“男儿西行学女红”,果然被西安纺织学院录取,——这个志愿本来并没有报;搞舞蹈的童舞产孩子之前向于明诚问卜,他说“一手撑开乾坤圈”,也还真是先露出了一只小手……越想这些事,大家心里越不安,就惴惴地聚在李书记和盛馆长身边,议定了几条防护措施:不让他出门,以防车祸;文化馆设了几个流动岗哨,以防歹徒;不让他喝酒,不让他工作;院里那口古井用水泥板盖了口,请电工作了一次安全用电检查。这一番工作都做细了,大家心里也踏实了,于明诚身体好好的,还能有什么灾呢?于是又想起占卜不灵的那些事。
       谨慎的日子到了第四天,于明诚的话到底应验了。
       文化馆坐北朝南,一座三层灰楼把它分为前后两院。设计人员说这座楼一石三鸟,办公、图书、宿舍,都囊括进去,最为实用,文化馆这样的老贫农,来个“拼盘”就对路了。楼前本是两亩杨树林,林中有石桌、石凳,可为琴棋书画,可供品茗阅读,曾几何时,文化味镣绕,为县城一大雅景。这些年开展以文养文、以副养文,推倒临街的墙盖起了各种各样的店铺。杨树两天之内伐个净光,那些石桌石凳,虽是笨重,却也能不翼而飞。院子一半是几十张台球案子,另一半搭起了两个帐篷,一个常年放录像,一个用来演杂技、耍猴弄熊、展览古尸……纷乱与嘈杂,不难想像。
       文化馆的后院始终是后院。一亩多地,被十几家平分了,一块块的小菜园都经营得有声有色。置身其中,满目滴翠,遍体溢香,人与蜂蝶同醉。乌鸦和喜鹊也视这里为乐园,时而空中盘旋,时而地上觅食,时而栖息于院墙,直到有了夜色才各自归案。这里人不畏鸟虫,鸟虫不畏人,人和鸟虫共同弄着、也共同享用着这个不可多得的清幽之境。还有西北角那个古井,黑黝黝张圆了大口,早晚呵吁着如烟的雾气,朝如虹霓,夜如素练,狂风吹不尽,无风亦自摇,更为后院平添了一份神秘。可以与古井比资格、比深奥、比价值的,便是平躺在墙脚下的那块石碑了。只是石碑不像古井那么富有生气,它身上裹了几层塑料布、稻草苫子,远看一口棺材似的僵挺在那里。
       晚饭后,于明诚悠然来到后院,像往常一样浇菜、散步。菜地里通了几个自来水龙头,接上水管,用手一拧,水就汩汩而出。于明诚的目光正随着水流委蛇而行的时候,他听到了一种令人悚然的声音,仿佛一下一下凿在他的心上。他循声望去,石碑身上的塑料布和稻草苦子被揭去了大半,童舞的6 岁的儿子童童正坐在上面,举着锤子砸核桃。他一路窜跳而去,石碑的一角已被砸去了拳头大的一块。他凄厉地一叫,仆倒于地。他为自己算的这一卦应验了,诊断书上写着:突发性心肌梗塞……
       于明诚由儿子和李书记拉着,恍兮惚兮地回到文化馆。同事们早已在大门口迎候。大家簇拥着他,纷纷说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走到院子中央,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片落叶飘打在他的脸上。他暗自一惊,就在地排车上为自己算了一卦。他苦笑着说,举头三尺有神明,看来是在劫难逃了!
       于明诚曾是名牌大学政治系的高材生,本该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如今的事实足以作证:他的同班同学中,副省级干部三人,厅局级干部九人,县处级二十七人,称得上辉煌显赫。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他正读大学三年级。他是被人们指责为逃避革命的逍遥派。在一场混战中,他充当和事老,却也意外地受伤。混战是在中午,战场是在城郊的一片坟地。薄暮时分,乌鸦的本无善意的怪叫却把他那颗即将飘逝的灵魂衔了回来。他的伤并不重,只是头上鼓起了一个包。他身边歪着一只黑色的陶罐。他想在他昏倒的一刹那正是这只陶罐向他袭来。他忽而来了兴趣,细细地观赏着。陶罐上有几尾粗线条勾成的鱼,迷朦的夜影中,鱼们渐渐苏醒了,翁腮抖尾,呼之欲出。他兴奋地怀抱着陶罐,跌跌撞撞走出了坟垒起伏的野地。
       历史系的一位老教授把他和陶罐一起抱住,激动地说,宝!民族之宝!人类文化之宝!
       于明诚就这样神差鬼使地“改行”了,他对自己的新的专业迷恋得如痴如狂,他感谢那个陶罐,感谢那个坟地,感谢那场混战。毕业前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破窗而人,躲进图书馆的一角,读了大量史书、工具书,对欧阳修的《集古录》、赵明诚的《金石录》、洪适的《隶释》、翁方纲的《两汉金石记》等专著,更是精心研读。大学毕业,同学们进京的进京,留省城的留省城,惟有他一个,分配到了县文化馆。
       这个偏僻小县的文化大革命比外地晚了将近一年,于明诚进馆的时候,这里“破四旧”刚刚开始。上班后的第一个夜晚,电闪雷鸣,大雨如注。天空被一次次地凶残地撕裂,又一次次地顽强地弥合,地上满目汪洋,喧嚣鼎沸。于明诚正辗转反侧,徐馆长叩开了他的门。这时,正是深夜一点。
       于明诚同志,你喜欢你的职业吗?徐馆长问。这虽然是个驼背老头,目光却分外犀利,闪电一般刺得人目眩。
       当然……报到的时候,我讲的都是真话,我忠于我的职业。于明诚颤抖着说。馆长深更半夜屈尊而来,他预感到将要有什么大事发生。
       于明诚,你能永不背叛吗?徐馆长逼近他。
       能,我能。
       于明诚,你能为自己的事业献身吗?
       能,我能。
       好,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的眼力。徐馆长从怀里取出一张拓片,你看看这个。
       这是一张汉画像石的拓片,高约一米四,宽约七十厘米,画分三层。第一层上端为天空,有卷状云纹,共计九朵。云下有伏羲、女蜗。伏羲头戴斜顶高冠,女蜗头戴五梁华冠。伏羲与女蜗均为人身蛇尾,两尾相互交缠。伏羲执矩,女蜗举规,两背相向。中有两个小人,其尾也相交缠。第二层为“子见老子”,二人都戴斜顶高冠,略为躬身,老子在右,面向左,孔子在左,面向右。老子手拄一棍,孔子手捧一雁献于老子。孔子身后有一身材较矮者,大概是颜回。第三层左边有一老虎,一位杂技艺人单足立于高翘的虎尾之上,两手耍着六个球;右边有一车,为两条鱼所拉,车载一大鱼,鱼上骑有一吹管老者,一男童站在管端舞一拂尘。
       这真是瑰宝珍品!绝妙无比!于明诚看了又看,赞叹不已。
       绝妙在哪里呢?徐馆长问。这句话,显然是要对新来的大学生“鉴定”一下了。
       于明诚说,从内容上看,神话传说、文化掌故、民间生活存在于一块像石上,已属难得,而三者之间又有着密切的逻辑关系——造人、育人、娱人,这与常见的汉画像石画面层层之间毫无于连有着质的区别,这就是说,整块像石是和谐的、统一的,可以说这是一幅画。从局部内容看,伏羲战身,女蜗蛇躯,是屡见不鲜的:“子见老子”,在汉画像石中也并不罕见;而表现民间生活、民间艺术的第三层,在汉画像石中恐怕是绝无仅有。这既是现实的,又是理想的,其构思的奇特,寓意的深远,其旷达,其脱俗,在汉画像石中可以说是卓尔不群。这幅画还告诉我们这样一个道理:伟大的艺术恰恰存在于民间,进入境界的生活恰恰是民间生活……说得俗一点,对于今天的艺术家,这幅画是一本珍贵的教科书。从石刻艺术上看,精致嫡熟,布局巧妙;人与物的刻画,或写意,或工笔,都极具动态。说它尽善尽美,绝不过分徐馆长听于明诚说完,闭目叹息,好了,我放心了。徐馆长眼睛再睁开时,目光里少了一份犀利,多了一份抑郁。他说,我老了,这副拓片给你保管。拓片只有两张,另一张在国家文物部门收藏。现在“破四旧”了,你要慎之又慎!
       于明诚说,馆长,请你放心,我会像对待生命一样。
       徐馆长说,你刚上班,也许想不到,这块像石就在咱们馆。
       于明诚惊异得险些叫出声来。
       咱们馆——咱们县,目前除了这块像石,没什么珍贵的文物了。徐馆长说,这块像石就在文化馆后院的西北角放着。那里有口古井,县志上记载,明代就有了这口井。千百年来,这里屡遭大旱,井水从未干枯过。一九三六年,老百姓意外地从井里“出土”了这块汉画像石。当时,省城几个懂行的奸商和此地的土匪勾结在一起,要把它偷偷卖到国外,运出一百多里了,又被我们队伍追回来,为它还牺牲了三个战士……一晃三十年,像石还在那里躺着……
       于明诚说,应该立起来,再建个碑亭,至少也应该放在室内。
       徐馆长说,一九五七年省里拨过一笔专款,碑亭还没来得及建,这里遭了水灾,这笔钱用来救济难民了。
       于明诚说,再向上级申请?
       谈何容易!徐馆长说,如今,别说为它建碑亭,连躺也躺不住了……
       于明诚跟着徐馆长,披着雷雨,脚下踩着滔滔流水,悄悄到了后院西北角。借着电光,于明诚总算见到了像石的真面目,尽管只是几个瞬间,却深深地烙在心上。他轻柔地抚摩着像石,如沐春风般地温暖。
       雷雨愈加肆虐,水光迷茫,万物飘摇。浊水早已灌满了古井。
       徐馆长从墙脚取出准备好的绳索、撬棍。于明诚猛然醒悟。不!馆长。不……他乞求着。徐馆长并不言语,把撬扛往他手里强硬地一塞。
       像石平静地坠人井底了。两个人泥猴一般蹲在井沿,于明诚抱头抽泣,徐馆长盯住他,痴呆似地哺哺着,时机不到,不可出土,时机不到,不可出土,时机不到,不可出土……
       后来的事正如徐馆长所料。文化馆所有的文物都被“破除”了,造反派们想起了那块像石。文化馆几乎被掘地三尺,也不见像石的踪影。文化馆人人被审查,人人遭“逼、供、信”,像石还是沓如黄鹤。再后来,徐馆长被无休止地揪斗,受尽了逐步升级的肉体折磨。除了像石事件之外,徐馆长致命的罪恶是他在建国初讲过一句话:毛主席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刘少奇三天不用功,赶不上毛泽东。那年的元旦那大,徐馆长失踪了,人们在古井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打捞时,于明诚自告奋勇下到井底。他惟恐别人发觉井下的像石。他猜想,徐馆长最初绝不是选择这种自杀的方式,他不会提醒那些人这里还有一口被忽略的古井,他一定是向像石和古井诀别时,不慎跌落。于明诚又想,对于自杀,这里无疑是徐馆长最好的归宿。
       像石在井底一沉便是十年。一九七七年春天像石重新“出土”,完好无损。首先向上级建议“出土”像石,并确凿无误地指明它的藏身之处的,不是于明诚,而是创作员小高。小高对上级领导说,水落而石出。小高的精明与内秀令于明诚惊诧不已,小高颇不以为然地说,这事能瞒得了外人,哪能瞒得了文化馆的人?于明诚—一问了,方信此言不差。为此,于明诚激动得心区疼痛——审查也好,“逼、供、信”也罢,文化馆没有一个人出卖像石、背叛文化——多好的同事,多好的文化人……
       于明诚的激动一直持续下来。近几年,那种激动才不知不觉地淡漠了,不知不觉地擅变了,——由意外、敬佩与谢忱变成了茫然、疏远与拒绝。同样持续下来的还有他的心前区疼痛,年复一年,年年有增。于明诚用不着算卦,也早已料定心脏会有出大事的这一天。
       初秋的季节,万物都无可掩饰地透出悲凉之象。初秋里病愈的于明诚,一如万物,大不是先前的光景。于明诚自己想了想,就觉得颇似那片飘在他脸上的落叶,脸色像落叶那样蔫黄了,脊背像落叶那样卷拢了,脚下磕磕绊绊像落叶那样少了根基。同事们当面说他“必有后福”,背后又都议论纷纷,生发出些许生命的感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麦熟一场风,人走一场病;天地无情,反正怎么也是无情了,干脆我行我素,随心所欲,否则便就更增添无情了;人生无聊,反正怎么也是无聊了,再不无聊就更为无聊了……思来想去,怜悯着于明诚的同时,也怜悯起自己来了!
       于明诚回到馆里,歇了一个多小时,就颤巍巍地去了后院,同事们怎么劝阻都是枉然。像石还在老地方躺着,还是那几块破败的塑料布和稻草苫子盖着,再上面是几个砖头压住。他仔细看了看像石残缺的部分。残缺的是天空,一个云朵消失了,带走了天空的一角。如果再往下一点,就会伤害女蜗的头部。不幸中之侥幸,不幸中之侥幸。于明诚捂了捂心前区,一边自语着,一边蹲在地上寻找失去的那朵云,那一角天。他一点点地挪动着,墙脚,井边,菜丛。又由菜丛到了井沿。会不会掉到井里呢?什么可能都会发生,他思忖着。可惜他垂垂老矣,若在当年,他就早下了井……
       他的儿子于大川先是蹑手蹑脚绕到他背后,继而两臂一抱,把他端出七八步。
       你还要命吗?儿子大声说,你还不接受教训?是这块石头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
       于明诚愕愕地说,当然是石头重要……一个是凡夫俗子,一个是文化瑰宝;一个是可有可无,一个是不可或缺……
       什么瑰宝瑰宝的?于大川忿忿地叫开了,你把它当瑰宝,别人把它当废物!你还是先爱惜爱惜你这条老命吧!
       于明诚一个长叹,你哪里能理解!我于明诚命系一石,早就人石合一了!
       那好,要么我去喊石头个爹,伺候它倒省心;要么我把它砸了,把你和它分开,砸了它你就没心思了!没心思了!于大川将满腹牢骚尽情地喷吐了,你心里除了石头还有谁?连你自己都没有,还能有谁?那年下雹子,我母亲砸得昏倒了你不管,反倒跑来看你的石头,石头硬还是雹子硬?石头重要还是人头重要?你关心过我吗?我和老婆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你问过吗?我娘死后,你的工资足够用的,可是你整天买书写文章买书写文章,都到什么年月啦!你还要自费出版你写了一辈子的《金石新索》,你索来索去索着了我,借了我两千元买香港书号,书号作废了,钱也要不回来了……迂腐至极!你把它当瑰宝,别人把它当废物;别人把它当废物,你把它当瑰宝!
       于九;I 嗓门越来越高,心理上先是觉得和老子争吵,后来就觉得是和全社会争吵,再后来就是觉得是全社会和他老子争吵。这还真有了效果,吵着吵着,李书记、盛馆长、赵雨果,新分来的音乐辅导员谢苑,七八个人陆续赶来。好言相劝,口到病除,争吵平息下来。于大川摇着头回他自己的家了,于明诚对着儿子的背影说,大川,我借你的两千块钱早晚要还你,不就是两千块钱?你放心!
       于大川听了,止不住苦笑,泪也笑了出来。
       书记、馆长一伙人都交口称赞于明诚,说他如何如何品格高尚,大家都像他这样,文化工作就好干了。创作员赵雨果持不同意见,他说都像于老这样,文化工作更难干,理由是穷,不会搞钱。赵雨果说,于老若能兼了财政部长和文化部长,文化工作才真正好于了。大家笑了一阵,就蹲下来,帮于明诚找那一角像石。
       盛馆长回家拿来一床破败的旧褥子,盖在像石上,揭掉了稻草苫子。李书记见状,也拿来一件槛楼的棉大衣。两个人又蒙好了塑料布。这使于明诚很受感动。
       赵雨果说,领导,光这样像救济难民似的不行!就不能来个革命性的行动?
       盛馆长问,什么样的革命行动?我和李书记好好的谢谢你。
       赵雨果说,革命行动是叫它由难民变成小康——建个碑亭!这么一块价值连城的碑,理当有个碑亭。
       盛馆长说,谁不知道建碑亭好!展览也方便,雨果同志,资金呢?你问李书记,建碑亭的报告馆里打了没有二十次,也有十九次了,县里财政吃紧,心有余力不足。
       赵雨果说,馆里的创收不是搞得很好吗?拆了围墙,卖了白杨,来了古尸,耍了猴狼……
       盛馆长说,雨果,你别耍贫嘴,抽空我和李书记跟你好好地算算收支帐。要说创收,你正年轻,该是一把好手,光躲在屋里写你的传世大作不行。盛馆长指着谢苑说,小谢刚分来几个月,也通过办音乐培训班为馆里创收了几百元了。一分没挣的,就剩你和老于了,老于年纪大,文的这一行也难与经济效益挂钩,这个任务就免了,你呢?你叫李书记说说,李书记,你说说,雨果是不是该出点力了?李书记——李书记一直在笑,李书记是一年前到任的,文化馆是副科级单位,他是加了括号的正科级。他原来是乡里分管宣传的党委委员,本是个清汤的闲差,手中没权没钱,只有到抓计划生育时,他才能同书记、乡长平起平坐了——党委委员各守一方,这就成了忙人,他深知忙也是白忙——即使一帆风顺,也要经过副乡长、副书记两个台阶,两届下来,年龄又超了提拔的界限,他一生就要老在副科上了。
       正当他心灰意冷的时候,去年那场大雨给他带来了转机。
       那天,县委组织部高部长由市里开会,返回时赶上那场大雨,不得不落脚在李宣委所在的那个乡里。当时乡里的头头只有一位女性副乡长,再就是他李宣委了。高部长平时很讨厌这位女乡长,他多次接到人民来信,反映她与县里的某个老干部有染,而这位老干部正巧与他不是一条道上的人。那天吃晚饭,高部长的司机填饱肚子就睡去了,酒桌上还剩下他们三个。先是表面应酬,一会儿就酒酣耳热,耍下去二斤“孔府宴”。女乡长又暗中打开了第三瓶。她是海量,频频出击。高部长早有了几分醉意,明知不是敌手,就死活不再喝了。两个人推来推去,一杯啤酒居然泼在了女乡长的小腹上,三个人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女乡长并不罢休,抓住他的手相劝。抓来抓去,高部长的心里热热乎乎的,看着她的确是个动人的少妇。
       女乡长说,你要不喝这杯酒,就是对我有意见,有意见就当面提出来。
       高部长说,哪有那么多的意见?我已经醉了!
       女乡长说,说醉是假。部长,你应该把这里当成你的家,你在家怎么喝,在这里也怎么喝。叫你喝一杯真难,比抓计划生育还难。我给你讲个笑话,有个村长在会上对村民们发火,他说,你们男的一听结扎就摆头,女的一听戴环就撇嘴……
       高部长笑得合不上嘴,也想起一个笑话,他指了指女乡长的泼湿的小腹,你不是叫我提意见吗?意见还真有,你那里不能仅仅是老干部活动中心,还应该成为青年之家。
       女乡长和李宣委都是一个愣怔,高部长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只是泼水难收。李宣委反应迅速,笑道,笑话!笑话!我也讲一个,某村一位老革命不服一青年干部的气,叫嚷着,老子八年抗战,不跟你一刀割蛋?!
       僵局随即释然,三个人开怀大笑。
       事隔不久,县级班子换届,女乡长以此事为由状告高部长。这事说小便小,说大也能5 ;出意想不到的麻烦。高部长有口难辩之际,见证人李宣委说话了,他说那不是高部长提的意见,是讲的个笑话;笑话也不是高部长讲的,而是他讲的;笑话的内容也叫女乡长说翻版了,他的原版是老干部对一妇女说,你那里不能仅仅是青年之家,还要成为老干部活动中心。
       换届结束,部长仍是部长。两个月后,李宣委意外地接到调令,成了文化馆的李书记。李书记心里有底,有了知恩图报的高部长,文化馆就是他的一块跳板了,只要不出乱子,将来调个好科局差不多是小菜一碟了……
       李书记从上任那天起,就十分注重人缘。对下属只表扬不批评,只原谅不较量。文化馆无大事,就在小事上做个有心人。于明诚病了,他忙前忙后,买鸡蛋送水果;赵雨果深夜伏案写作,他就去劝他保重身体,还送给他二斤枸杞子;谢苑一分来,他就亲手为她在门上安猫眼,房前的走廊上安了盏电灯;搞舞蹈的童舞下了海,成了“金鸡服装店”的老板,他几乎每天都要去看看,问候问候。他觉得在文化部门里争争斗斗,实在是无聊透顶。因而,他在盛馆长面前很是恭顺,连盛馆长的岳母的姐姐去世,他也要送个花圈;年终评优秀党员,他带头评的盛馆长;盛馆长和于明诚的县级拔尖人才,也是他到处游说才审批下来的。他这种处世态度,盛馆长看得透彻,当面提过意见,他都表示接受,可做起来海棠依旧,也就拿他无可奈何了……今天,借着与赵雨果磨嘴,盛馆长故意将他一军。
       到了这般境地,李书记不说也得说了。雨果,盛馆长的话你要好好琢磨琢磨。盛馆长早就说过,叫大家搞创收是难为大家了,可是不搞不行,总得过日子!就算是体验生活吧!能力有大小,革命有先后,雨果年轻有为,说不定对创收已经胸有成竹了!
       赵雨果说,我还真有了高招,梦笔生花。小谢你走吧,我这高招不能传于女人。谢苑走后,赵雨果故作诡秘地说,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司马迁对我说,汝乃不义之小人也!汝之书记、馆长皆贤主,素有思于汝,汝当唯命是从,缘何于创收之事雷鸣而不闻?不义如此,实可憎也!我说,我也想创收,可我苦于无计呀!司马迁说,汝亦不智之人,何不开发自身乎?我说,怎么个开发法?司马迁说,割蛋!吾何等人也!吾之蛋尚能割,汝区区小辈,汝之蛋贱若泥丸,割又何妨?士为知己者死,蛋为文化馆割。我问司马迁,割蛋有什么用呢?司马迁说,蛋屈居裆中,无缘日月,汝可摧之三尺,移植于鼻梁,则化腐朽为神奇,幽暗为光明,泥丸为财源也!况夫割蛋者必发愤,当世之泰斗,舍君其谁!我就按司马迁老人家指点的办了,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门票百元一张,观瞻我的人山人海……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李书记说,你这个赵雨果,真叫人服气啦!
       盛馆长说,行啦行啦,无可救药,不指望你搞创收了,和老于一样,免了!不过,你可真要给我拿出好作品来。
       赵雨果向盛馆长道个谢,又对于明诚说,于老,我高攀了,和你一个档次了!
       大家正在说笑,搞摄影的老强走过来,说是组织部高部长来了。赵雨果说,部长来有什么稀罕的,他不是经常来文化馆“采风”吗?该采谁采谁呀!赵雨果的话,引得几个人相视一笑,眼神里闪过一丝小狡黠。对赵雨果的话置若罔闻的是李书记和于明诚。于明诚还在低头找那一角像石。
       老强说,高部长找的是书记和馆长。
       赵雨果说,老强,你别乱点鸳鸯谱。
       老强说,我可不敢,文化馆就你敢。高部长这次是因公而来,你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量。
       赵雨果说,老强,你说话跟你的照相机一样,很会维护领导的形象。其实,“采风”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是密切联系群众的一条途径。我们这些人,或者是无“风”可采,或者是没能力“采”了,才都有了酸葡萄情绪……>T<>xt<小<>说<>天<>堂<>ww w . xia oshu otxt.NE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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