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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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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有的犯人并不激昂慷慨,却表现得轻松自在。这多是些看破红尘,玩世不恭的人,真个是视死如归了。唱起戏文来,是另一种韵味:“在城头用目扫,打量着一枝花,生就的大脚板,她本是鞑子家。我的儿在北国招驸马,莫非招的就是她?俺本是公公儿媳不搭话,外人知道耻笑杀……”显得快活、戏谑。于是,在这麻木的唱腔里,人们也变成麻木的一群。观看的人们一阵阵哄笑,从笑声里得到某种精神满足。至于犯人犯了什么罪,该不该杀头,就无人去管他了。
     
       当时杀人,多出西门,一年就有许多次。因此西关一条街,沿途酒店都有为死犯准备的大黑碗。有胆气的死犯一定要过一家酒店喝一碗酒。押送的人绝不敢拦阻。那时人们迷信,认为死犯的嘴巴“凶臭”,若是被他骂了,必定遭灾,不死也要瘟头瘟脑病三年。
     
       死犯站住了,要喝酒。酒店老板赶紧亲自捧上酒来,由押解人端着喂他喝,一边还要察颜观色,缓着劲。灌得急了,一口喝得呛了,死犯张嘴就骂。“三壶酒”也会把环眼一睁:“娘卖!没头魂啦?慌什么!”押解人嘴也不敢还。刽子手的嘴同样“凶臭”。等一碗酒喝完,押解人把黑碗递还老板。老板拿在手里,退到一旁。等犯人过去了,才敢在当街摔碎,而且要摔得脆响,“叭”!但不知这里头有什么讲究。
     
       一行人好不容易到了杀场,围看的人早已是密密麻麻。行刑前,有的死犯先对人群磕个头:“各位乡亲,我是某村人,姓啥叫啥。有劳哪位给捎个信,叫家里人来给我收尸。我这里有礼了!”说完,又一个头磕下去。这时,才转身对“三壶酒”说:“朋友,劳驾把活做干净一点!”“三壶酒”点点头,应声答道:“放心!你转过脸去跪好。”死犯转回身,双膝还没点地,他已反手一刀,人头滚落地上。他杀人从来不挥起来砍,而是反手抓住刀把,刀背紧贴胳膊,刀锋朝外,跨个虎步,往下一锉。嚓!只这么一下,便完事了。比犯人预想的还快,人并不感到痛苦。当然,据说是这样。
     
       第三种杀法,是死犯亲属要求“留头”的。这种最显他的手段。所谓“留头”,也就是只留下脖子底下一层皮。不让头掉下来,还要一刀杀死。中间只差这么薄薄的一层,下刀须有分寸。这是“三壶酒”的拿手戏。他很乐于这么干。一是犯人亲属有很重的报酬,要求“留头”的要花三斗麦钱。二是可以显示他本领高超,博得围观者几声喝彩。死者亲属事前还要先花一斗麦钱,雇个皮匠来等着。单等行刑过后,立刻跑进杀场,抱住头往脖子上一按,只七八针就给缝上,也算落个囫囵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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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松坡找到“三壶酒”,把给黑虎“留头”的意思说了。临去时,他打听到“三壶酒”是个孝子,特意买了八斤精点心,说是给老人家吃的,同时掏出十块银元来。“三壶酒”看赵松坡为他老母亲买了点心,十分感动,欣然应允,银元一块也没要。“你放心,错不了!”拍着胸脯,打了包票。寻常,“三壶酒”为人“留头”,像做生意,照例是要收三斗麦钱的。多了不要,少了也不行。这一次,确是例外了。
     
       赵松坡离开“三壶酒”家,心里十分酸楚。人之哀,不在于儿孙为老人办丧事;而在于做老人的为早逝的孩子张罗。那实在是人伦常规的颠倒,摘肝揪肺的痛苦。黑虎又将是如此悲惨地去死,怀着父亲一样情感的赵松坡,心中的酸楚便可想而知了。现在,能使孩子落个囫囵尸身,心里觉得稍稍宽慰一点。棺材已经订好了。
     
       这种时候,他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呢?
     
       时已黄昏,街面上的店铺还没有关门。一盏盏昏黄的街灯,闪着一团团昏黄的光;随着夜色的逐渐浓重,昏黄的光团便渐渐往外扩散,变成了昏黄的一片。一片昏黄连着一片昏黄,终于,一条街竟成了一条昏黄的光河。
     
       西关大街是全县城最繁华的一条街。天到这时,仍旧人影幢幢。闲逛的,买东西的,匆匆忙忙有什么急事要办的,各色人等,都在昏黄的光河里流动。喁喁私语,平静地打招呼,大声喊叫,突然爆发的女人的浪笑,什么人呜呜咽咽的哭声,交汇在一起。没有人感到这有什么不协调。各人有各人的欢乐;各人有各人的悲哀。谁能管得了谁呢?
     
       赵铁匠失魂落魄,在街上蹒跚。他忘记了自己住的那爿店门,只下意识地走着,看石街上那些熙来攘往的人们,有提水烟袋的绅士,有戴瓜皮帽的店员,有穿长袍的书生,有裹旗袍的女人们,都擦肩而过。
     
       街北有一家骡马客栈,大门敞亮,门前有一小片空地。一群人正围在一起喧哗,嬉闹。突然有个苍老的声音传出来:“各位街坊,小女献丑了。唱得好,劳各位拍个巴掌,丢几个饭钱,唱得不好,也别见笑。”
     
       赵松坡停住步,犹豫了片刻,转身跨上路沿,透过围圈人的缝隙往里看。只见圈子里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正坐在一个凳子上,架起腿,调拨一把琴。那琴发出山泉一样“叮——!琮——!”的音响。他身边一个女子,约摸十七八岁,挽着高高的发髻。秀气的瓜子脸上施了一层薄薄的胭脂,穿一身白纱长裙。在两盏马灯暗淡的灯光中,朦胧如幽魂一般。琴声奏过一个长长的过门。是当地的柳子戏。那女人一个踉跄,玉臂伸展,十指似莲花,腰肢儿一颤,一颤,又一颤。只这一跄三颤,进入角色。立时引来一阵喊好声。那女子按住板眼,启口唱道: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涂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这女子唱腔凄婉动人。唱音刚落,顿时又引来一片叫好声。赵铁匠听了更是泪眼模糊。他无心再听,转身离开。走出好远了,还听得见那凄婉的盖住了所有的喧嚣的曲调。
     
       赵松坡终于找到路南那家小店。小店和路北的这家骡马客栈斜对着门,相距不过二十几步。因为怕人搅扰,他订住了一个单间。进了大门,往左一拐,是一株千丛榴。枝叶沙沙低吟,石榴垂首无语,老铁匠沉重的脚步声在这空寂中显得十分震响。店小二送来一壶酒、一双筷,一只酒盅、一碟切开的咸鸭蛋。他见客人神色不好,不敢打搅,悄手提脚地走了出去。
     
       赵铁匠慢慢地喝着酒。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愈浇愈沉重。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愧疚,那味道,好像是他把黑虎给害了。他感到自己平日是太娇惯他了,信马由缰,才导致了这样的结局。那么,管束得紧紧的,结局就会好一些吗?也许……是的……也许吧。
     
       他坐在桌前,一手托腮,自思自叹,泪眼汪汪。他多么思念黑虎啊!他已经知道,黑虎的一条腿被打断了,浑身皮开肉绽。这些天他是怎么熬的呢?此时是多么想早看到他啊!看一眼也好。但他又害怕见到他,因为那将是诀别的一刻呀!赵松坡一闭眼,面前便会出现黑虎倒在血泊中的惨象。他打个寒噤,感到周身的血在燃烧。两只手像钢钩一样弯起来,桌面被他抓得“咯吱咯吱”地响。他多么想救出黑虎啊!哪怕舍掉自己这条命呢。可这是不可能的。
     
       牢房就在西街上路北的衙门里,离这里并不远。如果是在旷野里,喊一声就能听到。但这里却隔着一座座黑黝黝的高墙和房屋。一处处岗哨,一道道铁门,好似关山万重,把他和黑虎隔开了。
     
       透过临街的窗口,他用敌视的目光盯着街北,闾舍鳞次,茫茫一片。一座座带着出头檐的瓦房上空,几颗寒星正在闪烁。青石街已渐次冷清下来。偶有行人,也是脚步匆忙。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女人轻轻从窗前走过,又立刻折回身。这是个妓女。她大概瞥见窗内有人正专注地盯着外面,以为他在寻找和等待什么吧!于是带着一股香气扑到窗前。她两手抓住铁棂,前胸使劲往前挺着,几乎快把两个高耸的奶子挤进来了。神秘地嬉笑说:“哎?——要不要啦?”一刹那间,赵松坡没有反应过来,只愣愣地看着她。那女人胆子大起来,伸出一只粉嫩的手往里招了招:“嘻嘻,还愣什么哟?来吧,我在这儿等……”
     
       “滚!”赵松坡大吼一声。那女人吓得“哦!”一声,被火烫了似的缩回手,尖叫着逃走了。他烦躁地长吁一口气,仰身躺到床上。他想静一下心,可是办不到,脑子里仍然乱糟糟的。
     
       正在这时,他又听到街上传来一阵杂沓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经过窗外的青石街面,往西去了。赵松坡折身坐起来,探过头去向外张望。只见一群大马约有二十多匹,被三个人赶着,进了斜对门的那家骡马客栈。白天他注意过,那家骡马客栈很大,有两进院子。有不少骡马客商在那里投宿。不一会儿,就听到从那大院里传来殷勤的招呼声。马蹄声渐渐消散,许是牵到各个喂养棚去了。接着听到几声马儿“咴咴”的嘶鸣。雄壮激越,仿佛整个西关街都能听到。随后,街上又沉寂下来。一个衰老而苍凉的声音清晰地飘来:“妮啊——你在哪里?……”
     
       县城固有的生活秩序,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并没有因为明天这里将要处决死犯,而有一丝一毫改变。赵松坡又仰身倒下,悲伤而疲倦地闭上眼,两颗豆大的泪珠滚出深陷的眼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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