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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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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蛮子林占地六十余亩。古柏参天,遮天蔽日,常有成群的乌鸦在里面栖息。夜间猫头鹰不时发出声声惨叫:“哇——!”使人听了不寒而栗。遍地是落下的柏壳柏籽和枯朽的柏树枝,人踩上去,“嘎嘣”乱响。因为阴暗潮湿,荒草并不多,倒有一层墨绿的苔藓,散发着很浓的霉气。在古坟、朽枝和苔藓间,大白天也有红花蛇出没,自然也有捕食蛇类的黄鼠狼。
     
       这是一个吓人的地方。平日别说小孩子,大人也不愿轻易进去。那阴森森的气氛逼得人喘不过气来。历代官府都把这里作为杀场。据说,当初外地商人也曾抗议官府在此杀人,但不顶用,只好听之任之了。这一来,蛮子林在人们心目中更成了不祥之地。
     
       49
     
       这一天早饭后,县衙门和五个城门口同时贴出布告。内容是:
     
       查匪首吕子云、刘轱辘,曾亟犯刑律,后倏然逃遁,蛰伏荒野,有待缉捕。斯二犯本应投案伏法,改恶从善,以赎前科。不意竟变本加厉。值此灾荒之年,又推波助澜,在故道两岸网罗歹徒,鹿豕狉狉,攻村破寨,拦路劫道,杀人放火,掳掠奸淫。村村寨寨为之惶然,家家户户夜不安寝。经我官民戮力围剿,大部土匪或死或降,如鸟兽散。吕、刘二犯狼狈逃窜。另一重要匪首黑虎业已捉拿归案。兹定于八月十五正午,将匪首黑虎绑赴杀场,枭首示众,以慰民心。
     
       县长白振海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一日
     
       布告一出,立刻惊动了满县城和四方进城的百姓。许多人紧走紧跑,围上观看。
     
       城东北角的五门口下,一簇几十个人围住布告。有穿长袍戴礼帽的士绅商人;有匆忙而过的市民职员;有抱肩游荡的街痞;有肩担推车的百姓,也有衣衫褴褛的乞丐,还有钻进钻出的孩子。红光满面的、虚胖浮肿的、面黄饥瘦的,真是各色人等俱全。这些人,有高声诵读喜形于色的,眯眼捻须如痴如醉的,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的,注目布告神色木然的,摇头喟叹微露怜惜的,张大嘴巴听人念读的,乜眼斜视不以为然的,怒目而视眼中喷火的……在这样一张布告前,真可说是几乎集中了人类所有的表情。
     
       大家诵读、议论了一阵,也就渐渐走散了。独独剩下一个蓬头垢面的大汉,仍呆呆地站在布告前。他两只炯炯发亮的眼里蒙着一层泪水。但看得出他在努力克制着,紫红色的脸膛痛苦地不停抽搐,一部虬髯也哆哆嗦嗦的,仿佛全身心都在战栗,悸动。
     
       这个痛苦而愤怒的大汉正是铁匠赵松坡。
     
       那天夜晚,他带领全家逃出柳镇后,一时无处安身,就叫儿子大龙带着家小和珍珠的孩子,往关西老家去了,他一个人留了下来。黑虎被捉住,眼见得有死无活,他怎么能忍心离开呢?多日来,他一直在城里城外游荡,精神和体力备受折磨,使他疲惫不堪,好像一下子衰老了许多。
     
       现在看到布告,他明白,眼下唯一还能做的事,就是为孩子收尸了!赵松坡像遭了雷击一般,头昏耳鸣,脚步打晃。他不知在布告前站了多久,终于挪动沉重的步子进入五门口,到城里去了。离黑虎被斩首的日子还有三天,似乎还有些事情要做……
     
       黑虎要被砍头了!
     
       消息在第二天就传到了柳镇。这样的结果本在预料之中,但当消息传来时,还是震撼了整个柳镇。
     
       人们悄悄地传告着,惊心、惋惜、流泪。好端端的一个孩子,好端端的一个家庭,算是彻底完了。
     
       县里也来了通知,要家里人到那天去收尸。
     
       黑虎还有什么亲人呢?没有了。刘尔宽已经被这场灾难击倒,好几天卧床不起了。他听说后,挣扎着爬起来要去。妻子不敢拦他,也不能拦他。可怜的孩子,身后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怎么行呢?可是,刘尔宽太虚弱了。才只有七八天的时间,他已经瘦得皮包骨,一张大脸全是毛扎扎的胡须,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手上的青筋裸露着,刚下床,就晕了过去。
     
       正在这时,剃头的吴师傅和鞋匠李拐子来了。他们也正是来和刘尔宽商量给黑虎收尸的事的。一见刘尔宽这副样子,连三里路也走不出,李拐子慌了,不知怎么办才好。吴师傅一跺脚,冲刘尔宽说:“老刘哥,你在家养病吧!我和拐子兄弟去——拐子,敢去不?”
     
       李拐子本有点犹豫,他怕得罪欧阳岚。一听吴师傅这么说,便激动地说:“操他奶奶!咋不敢?你敢去,我就敢去!”这一刻,他被一种同情心激励着,生出一股仗义之情。
     
       刘尔宽一把抓住吴师傅的手:“吴师傅,咋,咋好……麻烦你们……”说着,泪水已夺眶而出。
     
       “啥话!都是街坊乡亲。你近,我就远啦?你放心,这事就交给我了!”
     
       刘尔宽力不从心,只好依了他。又从炕席底下拿出一个破布包,正待要打开,被吴师傅一把按住了:“你放着!给孩子买口棺材的钱,我有。拐子,咱们走!”
     
       刘尔宽一把没抓住,他们风也似的出了门。他一手握着破布包,一手向外伸着,要喊叫吴师傅和李拐子,却没有喊出声。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虎……儿……哇!”
     
       50
     
       铁匠赵松坡住到西关路南一家小店里,为黑虎预备后事。他已经打听清楚,刽子手是西关人,外号“三壶酒”。
     
       这个“三壶酒”是个职业刽子手。生得豹头环眼,面如锅底。很有钱。平日饭可以少吃,酒是少不了的,一顿一壶,三顿三壶。喝得醉了时,便犯职业癖。不论在酒桌上,还是走在大街上,就好看人的脖子。两眼直瞪瞪的,好像在研究骨节,估量从哪里下刀最合适。胆子小的人常被他看得浑身打怵,面如土色,拔腿就逃。胆子大的人常因此和他打架,劈胸给他一拳:“你看老子怎的!”人们觉得被他看了很不吉利,所以一般人不愿和他同桌喝酒。他自己倒还通情达理,知道自己有这个怪毛病,清醒的时候就绝对避免看人的脖子。和人说话,总是把头抬起来,看着天空、树木或飞鸟。他想:“何苦呢?招人怕,讨人嫌!”
     
       “三壶酒”活到四十七八岁,没交一个朋友。谁也不愿意和他来往。有时,他也苦恼,但又舍不得丢掉这个职业。他很孝顺,每天尽买好东西给老母亲吃。他年轻时娶过老婆,后来吓跑了。“三壶酒”一喝醉酒就在家拿把明晃晃的刀子比划,好像是在钻研杀人技巧。这其间似乎也有他的乐趣!
     
       “三壶酒”很有些特权。一个犯人要杀不要杀,由衙门判定,与他无关,他也无权过问。但在行刑时,这人怎么杀法,却全得由他来掌握了。
     
       比如说,事前犯人的仇敌买通他,要叫犯人多吃些苦头。他在执行时就一刀只砍半个脖子。犯人疼得惨叫一声,虽被绳子捆着也还是一蹿老高,鲜血喷出一片。这时,他才走上去,一把按住,再补一刀。但这类事,“三壶酒”一般不愿意干,送礼也不干。一来和死犯无冤无仇,有些不忍;二来显不出他的手段。围观的百姓要骂他“饭桶”或者说:“狗日的,没本事!”“三壶酒”偏又讲究这点名誉,因此,在他当刽子手二十多年中,杀过三百多人,只有几个是杀了两刀的。
     
       第二种杀法,是一刀砍下去,寒光一闪,“骨碌”一声人头落地,干净利索。特别对那些很有名气、又有种的人,“三壶酒”从不叫他们零受。
     
       犯人提出死牢,绑赴杀场,一路骂,一路唱,一路吃,一路喝,毫无惧色。一街两巷围观的人,齐声喝彩:“好哇!”“有种!”往往还伴着暴雨一般的掌声,令人惊心动魄。“三壶酒”最佩服这种硬汉子。这时候,他身穿大红行刑衣,裸半个膀子,露出一束束的肌肉疙瘩。背插鬼头刀,跟在犯人背后,一走一摇,威风凛凛。仿佛那硬汉子的光彩,被他分了一半去。
     
       死犯唱戏,别有一番撼人心魄的力量。任何舞台演唱都无法和这种演唱相比。死犯双手倒剪,迈着方步,多用红脸韵,激昂慷慨地唱:“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那步态,那唱腔,那神色,活似关云长单刀赴会,豪气逼人。把千万围观者的心都激荡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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