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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小说卷(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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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副省长打个饱嗝,让秘书“埋单”。秘书嘴角漾起一丝笑容,把手懒洋洋地伸进皮包作取钱状,经理赶紧一把按住:“不敢当,不敢当!省长成年累月为老百姓操劳,在我这儿吃顿家常便饭还不是应该的?六十年前,红军打我门前过,我公公那辈人,哪家没管过红军的饭,有这么见外的吗?”
     
       “说得好!”秘书伸进皮包里的手又抽出来了,原来所谓“埋单”只是虚晃一枪而已。胡副省长只顾剔牙,也不说话,算是默认了。这正是经理所希望的,他趁热打铁,不失时机地提了个大胆的要求:“我早就耳闻,省长是位大书法家,要是……要是能给我题几个字,那可是我最大的光荣,一辈子的纪念!”
     
       秘书似乎有些为难。这个经理也太冒失了,怎么能随便请省长题词呢?没想到正赶上胡副省长的心情好,他倒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好吧。”秘书又有什么办法!
     
       经理赶紧撤去狼藉的盘盏,重新铺上雪白的台布,拿来写字的家伙——此处过往游人当中,偶尔也能碰上个把半吊子文人,经理喜欢请他们题字留念,文房四宝倒是预备着的。于是展纸濡墨,胡副省长乘着酒兴,大笔一挥:“醉翁之意不在酒”。
     
       经理一惊一诧:“哎哟,这句话简直是太妙了,正对我的本行啊!”
     
       胡副省长手里还举着笔,问他:“上款怎么题?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经理打了个磕巴,“说句高攀的话,我跟省长还是同宗呢,也姓胡,胡学宝。”
     
       胡副省长醉眼矇眬,微微一笑,说了声:“噢?五百年前是一家。”随手写下“学宝族弟惠存”一行上款,这时,手已经不大听使唤了。秘书咂咂嘴,心说今天省长又喝多了,怎么能跟这么个人称兄道弟?眼看胡副省长紧接着又落上了自己的名款,大作顺利告成,也就没法再拦他。秘书转念一想,反正野味餐馆经理也是个小人物,得了这张字又能怎么样?无非是以此作招牌,向外人炫耀省长在这儿吃过饭,这也没什么不好,还显得省长“亲民”哩!
     
       经理又是一番千恩万谢。秘书朝他耳语道:“今天让你占了个大便宜!知道现在求书法家写一幅字得花多少钱吗?最一般的,没有几千块也下不来!”
     
       经理心里“格登”一声:真没想到,敢情省长题字也收润笔的银子?我给他免费,人家倒不给我免费,白吃一顿饭还要赚钱,嘿!心里这么想,说出口来就变成另一样了:“我晓得,晓得,省长的墨宝,千金也难买噢!”便慌着去拿钱,心里寻思着,既然省长秘书已经报了个价,那就只能就高不就低,干脆给他一万整数!于是从保险柜里取出了没解捆的一沓新票,递给秘书:“实在是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窗外天色已晚,胡副省长该起驾了。那大半瓶“酒仙不醉”的后劲不小,此时涌了上来,举步如腾云驾雾。经理连忙搀着他下楼。楼下的顾客已经走光,女招待正在收拾残局,朝这位从楼上雅座下来的客人瞥了一眼,只当是个大款,做梦也猜不到他的真实身份,经理的保密工作做得好。等在楼下的小车司机慌着上前,和秘书一左一右地架着胡副省长,摇摇晃晃出了店门,上车的时候还是司机抱上去的。
     
       送走了贵客,经理长出了一口气,这才腾出工夫,跑到竹林边的公厕把憋了一下午的那泡尿撒掉,转身马不停蹄地跑上楼,把胡副省长的那幅题字折了几折,揣在怀里,又急急地下楼,跟女招待打个招呼,说声:“我有事,要出趟门。”便开上他那辆采购用的三轮摩托,突突突朝县城奔去。
     
       县城里有一家和他长期合作的裱画店,餐馆里挂着的那些“行活”字画,都是从这里批发的。他嘱咐画店老板,要用最好的料,最快的速度,把这幅字精裱成轴,而且对外要严守秘密。
     
       数日后,装裱完工。又是黄昏时分,野味餐馆经理到画店取了字轴,连家也不回,立即去拜见县税务局长胡学宝——读者诸君披阅到此,难免指责:错了,这不是野味餐馆经理的名字吗?怎么又出来一个“胡学宝”?其实一点没错,餐馆经理根本不姓“胡”,也不叫“学宝”,这三个字乃是税务局长的尊姓大名。早在胡副省长上楼就餐之时,餐馆经理就打定主意:一定要抓住机遇,使尽浑身解数,赚他一幅字,而且要让他题款时写上胡学宝的名字,反正省长也不认得我是谁。为了防止露馅,他严格杜绝女招待和厨子上楼,把事情办得极为机密。现在大功已经告成,该“物归原主”,恭恭敬敬地献给税务局长胡学宝了。或问:这位税务局长和野味餐馆经理是什么关系?用经理的话说,“猫和耗子的关系”,税务局长专门和偷税漏税的商人过不去。但这只是一般规律,有没有特殊例外?有。比如说,要是耗子先把猫喂饱了,任凭它怎么作孽,猫都不管了,还有阔耗子雇了猫当“马仔”的呢,你信不信?这位餐馆经理当然还不具备那样的实力,他对付胡学宝的策略是“人似的敬着,贼似的防着”。此话怎讲?他在税务局长的位子上坐着,人模人样地发号施令,你都得听着,可论他办的那些事,简直是贼。做贼的或偷或抢,总要亲自动手,胡学宝则用不着,坐等你送货上门,你送得心甘情愿,他收得心安理得,这比贼又强上百倍。野味餐馆开张这几年,钱赚了多少?光是孝敬胡学宝的就已经不计其数。话又说回来,能够孝敬税务局长,还是你的福分哩,怕的倒是你想送礼人家却拒之门外!如今上边大讲廉政,风声一阵紧似一阵,电视、报纸上不断有某某大官落网的消息,下边也不得不有所收敛,贪吃的“猫”们差不多都已经喂饱,你再送现金,送珠宝翠钻、金银首饰,人家都不好“消化”,害怕哪天查到自己头上,说不清财产来源,便成了罪证,这可不是耍的!所以,如今送礼是越来越难了。但是,千难万难,也难不倒有心人,他们很快就走出“低谷”,寻找到新的“卖点”,好像服装新潮不胫而走,现在官场上最“流行”、最“前卫”的礼物是字画,尤其是名人墨宝,价值动辄就是多少多少万,但它却既不是钞票,也不是金银珠宝,而是艺术品,以文会友,题赠唱和,风雅之极,高官小吏都欣然接受,的确是最拿得出手也最实惠的送礼佳品。餐馆经理手里捧着的这幅胡副省长题字是什么分量,自是不言而喻,他使了个小小的伎俩,办成了一件大事!
     
       餐馆经理按响了税务局长家的门铃。
     
       保姆把门打开一条缝,警惕地看着来人。主人有交代,凡是送礼的,如今都要“拒收”哩。保姆一看来的是常客,又瞟了一眼他手里拿的东西,只是一根短棍子,没有大包小包的礼物,这才放他进门。胡局长正在吃晚饭,保姆进去通报了一声,他也没有马上出来见客,叫客人在客厅等着。经理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正是本省新闻节目时间,胡副省长主持一个什么会,讲的是“加大反腐败力度”云云,经理会心一笑,换了个频道看香港武打片了。
     
       胡学宝吃完了饭,出来了。餐馆经理连忙关了电视,立起身来:“胡局长!”
     
       “你来了?坐吧。”胡学宝敷衍地打个招呼,表情平平淡淡,他对治下的商人从来就是这个架势,不给他们“受宠若惊”的机会。
     
       “胡局长,最近忙吗?”经理没话找话。
     
       “忙!”胡学宝懒懒地靠在沙发上,说起身边的烦事,“这个季节,本来是税务工作最忙的时候,上边又让搞‘三讲’,只好放在周末,星期五晚上进去,星期天下午才能出来,唉!”
     
       经理听得好笑,那“进去”、“出来”的说法很容易让人想到别处去。但他不敢笑,接过话题说:“辛苦辛苦!以胡局长的为人,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不要说‘三讲’,就是‘六讲’、‘八讲’也没问题嘛!”
     
       胡学宝说:“那当然!不过,也有个别小人乘机进谗言,说我‘志趣不高,整天跟商人吃吃喝喝’,嘁,革命就是请客吃饭,我吃吃喝喝都是为了工作哩!小小的一个县,每年上亿的税收从哪儿来的?我胡学宝也没有装进自己的腰包,有谁见我贪污受贿了?拿出证据来嘛!”
     
       经理心说,自己的肚肠几道弯,你心里有数……
     
       胡学宝眼睛一转,看到他手里的那个卷轴:“嗯?那是什么?你可不要给我送礼噢!”
     
       经理忙说:“这算不上什么礼物,是一幅字,给胡局长挂挂,我晓得您喜欢这个……”
     
       “算了算了,”胡学宝不屑一顾的样子,“名家的字也到不了你手,本地那几个写字匠的胡涂乱抹,也不值什么钱,你拿回去吧!”
     
       经理笑笑:“您看看再说。”
     
       他打开字轴,自己拉住天杆,请胡局长托着轴头,慢慢展开。胡学宝漫不经心地读出“醉翁之意不在酒”七个大字,也没觉得特别的好。待他的目光从“酒”字往左下角一拐,落在作者名款上,不由得吃了一惊:“噢?胡省长的字!”随即,眉宇之间却泛起疑云,抬头瞟瞟餐馆经理,“这……不会是假的吧?”
     
       “假的?我有多大的胆子,敢拿假的糊弄胡局长?”经理说,“请您再看看上款!”
     
       刚才,胡学宝心不在焉,粗粗浏览,忽略了那行至关重要的上款,因为那是他做梦也不曾想到的。听了经理的提醒,这才把目光重新上移,猛地看到“学宝族弟惠存”,像触了电似的喊出声来:“我的天!还写着我的名字哩!”两手便激动得抖个不止,轴头滑落下来,被经理一把接住。
     
       “你……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胡学宝抖着双手,如在梦中。
     
       “胡省长当着我面写的,我还给他抻着纸呢!”餐馆经理绘声绘色,将那番非凡经历详述备细,末了说,“这样的机会,再没有第二次了!”
     
       “是啊,胡省长的墨宝,千载难逢!”胡学宝将这幅字把玩再三,爱不释手,“谢谢,太谢谢啦!老弟,在关键时刻,你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我,这是什么交情?生死之交噢!”
     
       “人心换人心哪,这些年来,我也多亏了胡局长的关照……”
     
       “你我之间是谁跟谁啊?老弟,你放心,我胡某人决不会亏待你!”
     
       两人紧紧地握手,千言万语,归于无声。
     
       次日,胡学宝就把省长题字拿到局里去,庄庄重重地挂在办公室里。他的部下们从窗外瞥见了,顿时惊得魂飞魄散!便挖空心思寻找各种借口,轮番向局长“汇报工作”,局长办公室门前如过江之鲫。胡学宝心里明白,他们都是为近距离瞻仰省长题字,自然不加阻拦,索性将房门敞开,任人参观,来者不拒。不消几日,消息冲出税务局,传遍全城。小小县城,天远地偏,轻易见不到大人物,也出不了大新闻,“胡局长是胡省长的弟弟”便成为爆炸性的新闻,人们面面相觑:这等大事,过去我们怎么就不知道呢?又把登在省报上的胡省长照片找来,结合胡局长的尊容,细细比较,竟发现除了头发还未达到胡省长谢顶的程度,那肥头大耳的模样果然有几分相像。这也不奇怪,上帝造人的模式纵使千变万化,也总是有限,各种脸型和眉毛鼻子嘴巴拼凑来拼凑去,难免造出几个类似的,要不然哪来的“超级模仿秀”?可具体到胡局长和胡省长身上,人们却偏不作如是想,认定他们是嫡亲无疑!
     
       县报的记者闻风而动,到税务局专访胡局长,先请他谈抓税务工作的体会、几年来的政绩、对“三讲”的认识、廉政反腐的实效,胡学宝口若悬河,对答如流,头头是道。这其实都是引子,记者最后才试探着说:“本人正在编著一部本县杰出人物志,您是当然要入编的了,传记材料还要涉及您的家族,不知是不是可以写上胡省长?据我所知,胡省长的籍贯不在本省,请问您的原籍是哪儿?”
     
       不料,胡学宝对此却笑而不答,摆摆手说:“怎么,查户口啊?你们这些小报记者,吃饱饭没事干,只会追星!告诉你们,我可不是什么明星,这样缠着没完,我的工作耽误不起噢!”
     
       记者只好告退,心里的委屈也不敢流露:县委机关报不能算“追星”的“小报”吧?毕竟人家是省长的弟弟,口气就是大!
     
       专访上了报,登在头版头条,虽然只字未提胡局长和胡省长的关系,看报的人们却明白其中缘由。税务局里那个曾经说过胡学宝“志趣不高”的“小人”,现在就不大好过了,悔不该在太岁头上动了土,惶惶然不可终日。连县委书记和县长都有些坐不住了:学宝同志既然有这样的背景,他的职务是不是应该适当地调整调整?这个风声,胡学宝自然也有所耳闻,他也不便向上级打听,稳坐钓鱼船,静候佳音就是了。
     
       如此一等就是两三个月。忽一日,县委的两位干部来到胡局长的办公室。他明白,组织上派人来谈话,一定是升迁的时候到了。可是一问,来人却并不是组织部的,而是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心里便有些纳闷儿,不知他们为何而来。
     
       胡学宝请纪检干部落座,沏茶,敬烟。可那两位不知是客气,还是拘谨,竟然烟酒不沾,脸上也没有笑容,注意力全在墙上的那幅省长题字上。胡学宝心说,你们也是冲着这幅字来的?看吧,我这儿是免费参观!
     
       纪检干部端详着那幅字,其中一位说:“‘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句话的寓意很深啊!”
     
       另一位说:“胡副省长和你的关系很不一般嘛!”
     
       面对组织上派来的干部,就不能像打发县报记者那样“无可奉告”了。“可以这么说吧,同宗共族的叔伯兄弟,论血缘是很近的。”胡学宝端着架子说,“不过,我可从来没宣扬这一点,干部表格里亲属关系这一栏也从来不填他的名字,如果说,我在工作中做出了一些成绩,主要还是靠自己努力!”接着又补充一句,“当然了,也离不开我们老兄多年的指导和帮助!”
     
       “噢?”纪检干部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那就请你具体谈谈吧,在他的‘指导和帮助’下,你都干了哪些违法乱纪的勾当?”
     
       “这……这是什么话?”胡学宝火了,“你们不但侮辱了我,也侮辱了胡省长!”
     
       “他现在已经不是副省长了!”纪检干部板起了面孔,“你最近没有注意电视和报纸?他已经好些日子没有露面了!”
     
       胡学宝一愣:“啊?!”
     
       “根据人民群众的举报和知情人的揭发,本省的几个贪污受贿的大案、要案都和他有关,此人以权谋私,贪赃枉法,生活糜烂,道德败坏,为党纪国法所不容,中央已经下了文件,把他停职审查。遵照省委的指示,此案要一查到底,无论涉及什么人,决不手软!鉴于你们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组织上希望你端正态度,主动交代问题,党的一贯政策是……”
     
       胡学宝如雷击顶!“不!我和他没关系,我……我要向你们说清楚!”
     
       可是,他该怎么说呢?“学宝族弟惠存”的物证在此,要说你们毫无关系,鬼才相信!事到如今,他也只好撕下脸皮,把这幅字的真实来历和盘托出——不,使不得,这样一来,他和野味餐馆经理之间长期以来的秘密交易,又怎么能说得清?
     
       (发表于2000年第10期《啄木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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