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社会：在中国做个老百姓(3)
后台——自小在乡下看皮影戏，我便是个不太安分的看客。前台的戏正演得热闹好玩，我便喜欢跑到后台看个究竟。后台总叫我失望，道具破旧简陋，表演者也不中看。
级别——2003年2月25日，浙江温州三里村两委召开扩大会议，将会议移到杭州召开，一行19人住进杭州西湖国宾馆。为期5天的会议中，三里村集体共支出43555.9元。细细算来，人均每天458元，房费去掉一半，人均每天伙食并不高。但因为他们是村干部，此新闻曾轰动全国。原来，腐败也是有级别的！
幸福指数——新时代真好！想古人多苦，哪怕那些自命盛世的皇帝，都常把民间疾苦挂在嘴上。我们如今却在评城市幸福指数。我们真幸福啊！刚刚知道的最新幸福指数：去年全国城市房价只上涨1.5%！我们欢呼，我们歌唱，我们的生活像太阳！
赚黑钱——有人异想天开，说我若有项发明，可造福全国人民，不用给我太多回报，只需全国同胞每人每年给我一块钱，不多吧？我给他支招：你发明一句咒语，只要房产商想赚黑钱，就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滚，保证人人愿意出这一块钱。
行贿——有房产大佬此地无银三百两，说：我从不给官员行贿！中国做生意而不需行贿的，恐怕只有被城管赶得满街跑的小贩。所以，只有流动小贩怕事，房产商是谁也不怕的。
非法——曾经在网上聊天，我说到皇帝的新装，结果被提示“非法”用词，发送不出。我百思不解，尝试多次无果。最后去掉“皇帝”二字，方才发送成功。从此，不再上网聊天。近日，回复朋友纸条，说最近因新书出版，老在外头做活动。又被提示“非法”。结果是“活动”二字碍事。哪天，我们见面是否只能打手势？
人云亦云——早就有人指责过我：别发表你自以为是的意见！真是咄咄怪事！也许有人太习惯睁眼说瞎话，才喜欢说自以为“非”的意见！他们说话要么不过脑子，要么人云亦云，要么自己都不相信，惯于胡说八道。抱歉，我不说自以为“非”的话！
流眼泪——一家著名幼儿园毕业典礼录像了，提前排练，问：“同学们朝夕相处三四年，今天就要分手。你们难过不难过呀？对对，流眼泪，这样，就这样！”“好的，我们再来一次，看看谁的眼泪流得又快又多，好不好呀？看看哪位小朋友没有流眼泪。没有流眼泪可不是好孩子啊！”原来，幼儿园需要这样的录像带做广告。
工棚——晚上吃饭，遇一国营大公司的人，说他们公司在南亚某国做工程，只因自建的工棚比当地民房漂亮，该国政府派部队强行将其炸掉！其实只是很普通的砖房子，刷了白涂料而已。专制政府总担心人民崇洋，而不爱自己的国家，或抱怨自己的政府。专制政府要人民相信自己幸福，或假装幸福。
务实——普京的坦诚令人敬佩。他说及自己的克格勃经历时毫不掩饰：当然要做很多见不得人的工作，这是事实，很遗憾。诚实比虚伪到底可爱。他的中庸和务实也很能让人接受。比方谈到苏联，他说：谁不为苏联的解体而惋惜，谁就是没有良心；谁想恢复过去的苏联，谁就是没有头脑。这是俄罗斯家喻户晓的话，被总统引用了就意味深长了。
公平——如果文雅些，应该把屁股说成臀部。可是，我敢打赌，大多数人想到这个部位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的词肯定是屁股，而不是臀部。同样是碳水化合物，肉长在不同的地方，竟分出高下贵贱来。可见人的虚伪或市侩无处不在，乃至不能公平地对待自己身上的每一块肉。既然如此，要让人公平地对待别人，当然不太容易了。
面子——我突然明白屁股缘何甘愿为屁股了。原来天下诸多好事，终究是要屁股来受用的。屁股最原始的功能，就是坐。而坐，很多时候不但是享受，而且是待遇、身份、地位。与尊者相对，尊者坐，贱者立。尊者让你坐下，你就欣欣然，陶陶然。你去做客，主人首先就是请你坐下。如果主人只让你站着，几句话就打发走人，你会很没有面子。那等堂而皇之的场面，坐就更有讲究了。坐主席台上还是坐主席台下，坐前排还是坐后排，坐左边还是坐右边，坐中间还是坐角落，位置不同，天壤之别。
奋斗——很多人就为着屁股能往哪块地儿上放，费尽心机，使尽伎俩，甚至连小命都搭上。他们终其一生的奋斗，都是为着屁股。看人贵贱，明里看脸面，实是看屁股。屁股有无专役之物，人则分出尊卑贵贱。尊者贵者，坐位便是宝座，别人不敢觊觎；车马便是座车座骑，专供一人独享，别人不得眼红。屁股之尊，直逼九五。千古英雄纷争，狼烟不断，干戈铿锵，血流成河，白骨如山，无非是有的人想把自己的屁股往龙椅上贴！
发言——人欲作无为之状，竟然也靠屁股发言。比方坐山观虎斗：不充英雄，袖手旁观，总没错吧？但是，一屁股坐在那里看别人杀得昏天黑地的，绝非良善之辈。他们看上去深藏不露，韬光养晦，其实是静候良机，蓄势待发。而其所谓的发，照样是靠屁股说话：坐收渔利，坐享其成，坐地分赃，直至坐稳江山。
混账——媒体有人惊呼：警惕房价榨取社会。其实，更应该说要提防有些富人要挟社会。我们不能指望富人道德自律，而应建立对富人和财富的约束机制。从终极意义上讲，没有纯粹的个人财富，社会价值是财富不能回避的属性。财富有权力，更有责任和义务。纵容富人滥用财富的权力，而放弃财富的责任和义务，必然招致祸害。不能听任靠“混账”而富的富人，再拿这些财富去干混账事。
武功——《圣经》里有个故事经常被人引用：有妇人犯通奸罪，依照摩西的法律当乱石砸死。法利赛人把这桩公案交给耶稣裁决。耶稣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砸她。人们听了这话，从老到少一个一个都离去了。结果，没有一个人敢把手中的石头砸向这位妇人。但是，假如那人群之中掺杂着一个中国人呢？这妇人肯定就遭殃了，准有一块石头击中她的命门，叫她一命呜呼。中国武功本来就厉害，飞叶伤人，何况石头！那位中国人为了证明自己是无罪的，下手必是既稳又准且狠。
罪孽——要证明自己没罪，最直接的办法是诬陷别人有罪，攻讦便成平常之事。人既分有罪无罪两种，仇恨就是天然的了，争斗亦是无可厚非。如此如此，天下便愈发罪孽深重。最终有一个人会让天下人知道他是最清白、最高尚的，此人就是皇帝。所以自古皇帝加尊号，可以用上十几个最好的词藻，不嫌累赘和拗口。此等教化之下，普通百姓无自我检讨之心，九五之尊以自我神化为乐。
天性——譬如放屁一事，落作白纸黑字虽是不雅，却可见中国人的天性。中国小孩子在一起玩，忽闻屁臭，都会掩鼻而环顾左右。他们掩鼻与其说是怕臭，毋庸说是显示这屁不是自己放的。而放屁者往往最先作掩鼻皱眉状。可见，中国人从小便知道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哪怕他就是放屁的人。这些从小放屁不认账的人，长大就成了有罪无悔意的人。
国粹——有罪者非但不自觉有罪，而且在谆谆劝诫别人不要犯罪，在义正辞严斥责别人犯罪，在铁面无私惩治别人犯罪。只不过谆谆劝诫是言不由衷，义正辞严是装腔作势，铁面无私者恰恰私欲弥天。所谓贼喊捉贼，西方有无很贴切的对译词？抑或是我邦独有之国粹？
标准——坏人们可以好好地做一家人，这笔账只怕要算在孔子头上。《论语》有载：叶公对孔子说，我们那地方有个人很正直，他父亲偷人家的羊，这个人向官府证明他父亲的确偷了。孔子听了却不以为然，说：我们那地方所谓正直同你说的标准不同，父亲替儿子隐瞒罪过，儿子替父亲隐瞒罪过，这样做才是正直。也许孔圣人的哲学太深奥了？枉直可以颠倒？世人自然听孔子的，而不会听叶公的。中国人未必人人都读过《论语》，却都自觉遵循着孔子圣训：“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快乐——我曾经把一个真实事情写进了小说。有个疯子，每天坐在街头，望着对面高楼大厦微笑。那高楼大厦，正是我谋生的所在。不管刮风下雨，他都坐在老地方，幸福地微笑。那些时日，我很彷徨，不明白自己去向何方。我就老琢磨那疯子，羡慕他的自在。面前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他浑然不觉。他眼里只有对街的高楼，那里面也许黄金如山，美女如云，都属于他独自所有。可我马上发现自己也许亵渎了疯子的纯粹。疯子脑子里只有快乐，地地道道的快乐。
定势——我们这个社会几乎形成一种恶俗而市侩的思维定势：但凡说到农民，就贬之以农民意识，具体来说就是平均主义。无非是因农民贫穷，而穷人往往是说不起话的。他们同时又是王小波所说的沉默的大多数。农民如果动动脑筋，肯定愤愤不平：指责他们平均主义的人，正是拿平均概念向他们描绘海市蜃楼的人。如此对待农民，几乎有些阴险了。
干杯——有个最虚伪的礼仪，全球通行的国际惯例：为某某干杯！酒都进了干杯者肚子，同某某有什么关系呢？假如某某在场，毕竟也喝了口酒，多少有些醉意，见这么多人为自己干杯，好不得意！最冤的是，很多时候某某并不在场或者已经作古，人们却举酒为他干杯。举杯的人酒足饭饱，同某某是没有半点关系的。
被代表——谁说社会财富没有增加，肯定是造谣；谁说被平均的大多数非常幸福，肯定是撒谎。大多数人并没有因为社会财富“被平均”了，他们就拥有了。那么被平均掉了财富的人哪里去了呢？被代表了。一九四九年以后，除去阶级敌人不算，中国人只有两类：人民和代表人民的人。如今据说阶级敌人在总体上已被消灭了，中国人就只有纯粹的两类了：大多数人和代表大多数的人。
花痴——男人坏了，总赖女人。贾宝玉明明自己是个花痴，从小落下个爱吃胭脂的毛病，尤其爱吃妹妹们嘴上的。可他老娘偏要怪他身边的女孩子：好好儿一个宝玉，就叫你们给调唆坏了！金钏儿白白地死了，就因宝玉舔了她嘴上的胭脂。女人被男人调戏了，便是有罪，自然该死。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真是天经地义。道理很简单：金钏儿嘴上要是没涂着胭脂，宝玉怎么会去舔呢？该死的当然是金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