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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天亮了,拥抱太阳(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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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子衿把排骨汤放在炭火上之后,走到女儿面前,对她说,我来吧。方梦白拿过脸盆,舀了两碗糯米,往盆里放了些水浸泡着。
     
       母女俩一边干着活儿,一边说着话。母亲说,那个余显洲,对你好像很有意思吧。女儿的表情滞了一下,说,真是烦死了。母亲说,如果不喜欢人家,就早点回了他。女儿说,我回了呀,高一的时候回了一次,高二的时候又回了一次。在东西湖的时候,他一个月给我写几封信,我一封也没有回过。母亲转换了话题,问她,你现在的同学呢?有没有合适的?女儿说,在我们班,我是最小的。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对我都很好。母亲再盯了一句,有没有特别好的?女儿说,有几个。不过,学校禁止谈恋爱,我可不想违反校规。
     
       恰在此时,有人敲门。方子衿正在剁肉,没有听到,方梦白先走到了门前。门其实并没有关上,方梦白走过去时,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瘦高个的男人,五十多岁的年纪,穿着一件崭新的灰色卡叽布中山装,手里提着一刀用稻草系着的肉。方梦白问,你找哪个?男人说,你是梦白吧?我找你。方梦白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说你找我?赵文恭说,我叫赵文恭,是你爸爸。方梦白突然之间来了气,说,我没有爸爸,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出去。方子衿在厨房里问,梦白,谁呀?你和谁在说话?方梦白说,哦,是,是一个要饭的。方子衿说,大过年的,上门都是客,别怠慢了人家。方梦白答应一声,转向赵文恭说,你走吧,别让我妈知道,否则,我饶不了你。赵文恭还想说点什么,方梦白已经转身返回厨房。
     
       女儿再进厨房之后,显得魂不守舍,方子衿和她说话,她竟然像没听见一般。方子衿奇怪了,问,刚才那个人是谁?是不是余显洲?她说不是。方子衿又追问,方梦白提起垃圾往外走,说,我去把垃圾倒了。方子衿说,你忘了四天不出财的?不能倒的。方梦白似乎没有听到一般,端着垃圾出去了。她没有进一步制止。所谓四天不出财这种风俗,她并不十分相信,倒也就倒了。但女儿突然的变化,令她十分疑惑。果然,没过太久,女儿端着那些垃圾,神色慌张地回来了。
     
       方子衿以目光向女儿询问。方梦白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手里仍然端着装垃圾的撮箕。方子衿再以目光向她询问了一次。方梦白似乎突然下定了决心,端着垃圾转身出了门。方子衿觉得女儿的行为十分怪异,放下手中的活,悄悄跟了上去。她还没有出门,就听到女儿在外面对某个人说,你这人么回事?大过年的,难道要我说难听的话吗?方子衿心中暗自一惊,嘀咕道,这丫头,对谁说话呢,这么凶。她以为是某个追求她的同学,正想出去看看,却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传来。
     
       赵文恭说:“我是你爸爸呀。我大老远跑来找你,你……”
     
       方梦白说:“我请你来了吗?我求你来了吗?你还知道你是我爸爸?我们最艰难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妈去了医疗队,我和阿姨一起去菜场捡烂菜叶子捡煤渣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妈被造反派抓去批斗,我一个人连家门都不敢进的时候,你在哪里?红卫兵骂我是黑五类,往我脸上吐痰,拦在路上打我的时候,你在哪里?”
     
       赵文恭说:“女儿,我知道你受了苦。你也替爸爸想一想,爸爸已经老了。”
     
       方梦白说:“你老了就找我来了,就要我尽责任和义务了?我有这样的责任有这样的义务吗?这么多年,你想过你的责任和义务吗?我妈在医院里生我,你在搞大鸣大放的时候,想过吗?你想过我妈把我带到这里来,我大病一场,差点就死了吗?你想过我们母女两人怕继父会骚扰我所过的那种忍辱负胆战心惊的日子吗?”
     
       知道赵文恭找到自己家里来了,方子衿真的非常气愤,原想抓起扫帚冲出去,将他打走。转而一想,这事自己插进去,还真不是太好。她小心地退进了厨房,将剁好的肉放进一只大碗里,拿出两只鸡蛋,将蛋壳敲破一个小洞,通过洞将蛋清倒进碗里。这是做鱼圆的方法。往剁好的鱼肉里加进一些淀粉,增加黏合度,再加进两三个鸡蛋的蛋清,能够使鱼圆松软有弹性,增加口感。珍珠圆子是女儿学来的新做法,方子衿只是十分仔细地在想当然。想当然并且十分仔细有一大好处,至少不需要思考门外女儿和那个男人在谈些什么。
     
       她以为女儿会主动和她谈一谈这件事。但是没有,直到离开家前往宁昌去上学,她都没有主动谈起。方子衿于是想,她也许觉得当面不好开口,会在新学期给自己的第一封信里谈吧。第一封信来了,根本没有提到这事,提到的是方子衿在宁昌时那些同事们的孩子们。
     
       李淑芬的大女儿胡援朝,老三届的初中毕业生。受父母影响,“文革”中十分活跃。她和父母分属于两个造反组织,这两大造反组织势同水火,因此影响了千万个家庭,胡援朝带着妹妹弟弟同父母斗争,一个家庭便因此一分为二。胡援朝有先天残疾,按政策是可以留城的。可她一腔热情,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立志扎根农村,在广阔天地里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胡之彦夫妇巴不得这个头号敌人远离自己的视线,送佛一般将她送到了神农架那片原始森林里。
     
       下去的时候,胡援朝是红五类,是标兵,党组织的重点培养对象,填写了入党志愿书,只等着批准为预备党员了。恰在此时,李淑芬揭发胡之彦同林立果办公室有秘密接触,是五一六分子。一夜之间,胡援朝在知青点的所有职务被解除了,入党的事自然也就搁置了。她在知青点有个关系密切的男友,关系好到只差没上过床了。这个男生反戈一击,将他们平时私下的谈话作为黑材料上报,因而获得一个招工名额。胡援朝拼命改造,希望组织对她个人进行重新评价。可征兵招工推荐上工农兵大学,全没她的份。后来通过各种关系回城的人越来越多,知青点的人越来越少。那年春节,知青点只留下胡援朝和另外三个成分不好的知青。年三十的晚上,他们四个人在一起守夜,喝了很多酒。也不知怎么弄的,胡援朝和那三个男生发生了性关系。事后,她用春节值班的半自动步枪将那三个男生枪杀了,又持枪冲到公社,打死打伤了几名值班干部。神农架是重刑犯监狱所在地,附近驻扎有大量的武装警察和军队,天还没亮,胡援朝就被大量武装人员围在一座山上,她用最后一颗子弹自杀了。
     
       这事发生在一年前,但被有关部门封锁了消息。春节后,方梦白去干妈吴丽敏家拜年,才听说这事。信中她还提到吴丽敏的几个孩子,喻学东可能要出狱了,可现在这形势,国家差不多已经停止招工,大量返城的知青在家待业,他的几个弟弟妹妹都没事干,他回来也只是增加家庭的负担。吴丽敏家现在的经济情况很不好。
     
       其后的信件中,女儿谈的也都是身边的一些事,既没有提到赵文恭,也没有提到陆秋生。陆秋生的情况,他自己倒是来信提到了。他重返教育局,但因为恢复工作的人太多了,既有原已经在任的,又有“文革”中靠边站的,书记副书记有五个,局长副局长有七个,他是第五副局长。陆秋生的信写得非常冷静,不带丝毫感情色彩。
     
       白长山的信,仍然保持着一周一封的频率。他的五个孩子,三个当过知青,现在全都返城了,国家无法分派工作。老四高考落榜,老五又面临高考了,但成绩并不怎么样,看情形很难挤上这座独木桥。二女儿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拉着妹妹和弟弟开了一间小餐馆。累是累点,收入倒比当工人强。白长山说,几个儿女全都跟了当妈的,性格都是那么要强,完全不把他这个父亲当一回事。在家里,他是没有地位的,因此,他们的事,他也懒得操心。唯一肯和他多说几句话的是大女儿慕芷。慕芷已经结婚,丈夫是一个老干部的儿子。“文革”中,老干部倒霉,儿子被下放到了北大荒,在知青点,只有慕芷对他好,两人因此恋上了。后来,这位老干部恢复工作,成了当地一家大企业的主要负责人,慕芷占了这层关系,被招工进了那间工厂,结婚时还分到了自己的住房。白长山在信中说,近来,身体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了。这似乎是老天在提醒他,自己在世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因此,他正在着手实施一个计划。至于到底是什么计划,他一个字都没有透露,只是反复说,他一定要抓住人生最后的机会,他要真正为自己活一回。
     
       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在一片欢歌笑语中到来。许多人说,这个春天,花儿开得特别灿烂,可在方子衿的眼里,一切都是灰暗的。她目前唯一挂怀的,就是女儿所面临的分配。她一直在心里祈祷,希望周昕若的身体能够好起来。但四月的最后一天,女儿来电话说,周爷爷再一次住进了医院,估计是撑不过去这一次了。
     
       放下电话,方子衿对王文胜说,王书记,我要请几天假。王文胜看了她一眼,说,你不是有假吗?方子衿说,我是有假,但我不知道这次要去多少天。王文胜说,么事?方子衿泪意潺潺,说,周昕若要走了,我得去送他最后一程。
     
       医院的高干病房里,瘦得像一张皮似的周昕若躺在病床上,口里鼻孔里插满了管子。嘴里的管子是输送营养液的,他先后做过两次手术,胃全部被切除了,只有通过导管输送营养。鼻子里的导管是输氧的,这似乎说明,由于癌细胞的扩散,他的肺功能遭到了极大破坏。方子衿进去时,周昕若在止痛针和安眠药的作用下睡着了,余珊瑶坐在里面闭目养神,看上去,她更加憔悴,脸色蜡黄蜡黄的,双眼有两只大大的黑眼圈。方子衿将手中的水果轻轻放下,弯下身来看周昕若,见他的脸色,死白死白的,一脸的干皮,有些像鸡脚上的皮肤。生命的色彩,正从这张脸上消退。特别的是,病房里竟然插着一束黄玫瑰,很大的一束,花瓣伸展着,异常执著和张扬。在白色基调之中,这束黄色显得那么刺眼,又是那么执拗。
     
       方子衿站在病房里,往事如电影一般在脑中闪过。差不多三十年前,她第一次见到周昕若,那时他多年轻,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另一方面,他身居高位,却异常谦逊和蔼,待人真诚。当时,她并不觉得周昕若或者余珊瑶对自己是如何好,但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其实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在默默地关注她支持她。只是她自己不懂事,给他们制造过一些麻烦和困扰。余珊瑶后来的悲剧命运,虽然与自己无关,可她总觉得自己就是害她的其中一分子。想到这几十年来所经历的事,看看面前的周昕若,她再也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哗哗往外流。
     
       抽咽的声音虽然很小,余珊瑶却惊醒过来,眼睛还没有睁开,口倒是先开了,说,昕若,你么样啦?说过再看床上的周昕若,见他仍处于昏睡中,鼾声异常滞弱。她转过头,才发现房间里有另外的人。看到方子衿,淡淡地说,你来了?么时候来的?方子衿说,刚来。你回去休息一下吧,我来替你。余珊瑶摆了摆头,说,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又摆了摆头,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只能以秒计了。
     
       方子衿突然觉得自己的胸口被堵住了,她实在忍不住,扑进余珊瑶的怀里。知道自己不能哭出声,只能是紧紧地抱住她。反倒是余珊瑶在劝她。余珊瑶拍了拍她的背,说,我已经很满足了。上天终于把他给了我,还给了我一个女儿。别说是这么几年时间,就是给我一年一个月,我也心存感激。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好好地陪他走过这最后的时光,让他享受这一生中最后的幸福。
     
       她松开余珊瑶,问,我能帮你什么?余珊瑶说,不用。等一会儿他醒过来,看到你在这里,不知有多高兴。你不知道,他一直非常喜欢你,就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这几天,梦白一下课就赶过来陪他,他可高兴了。余珊瑶站起来,走近那盆花,将花从花瓶里抽出来,走进卫生间去换水。方子衿从她手里接过花瓶,说我去吧。她换了水出来,余珊瑶接过花瓶,又将那些花插上去。她说,他喜欢黄玫瑰。说所有颜色中,只有黄色最纯洁最真实也最浪漫最高雅。
     
       方子衿忽然感动。她觉得,余珊瑶正在享受一生中最美好的爱情,这段爱情给她带来的快乐虽然短暂,却成了她一生的养分,她也因此有了最大的精神财富。
     
       余珊瑶确实是老了,仿佛只是眨眼间,就是迈六十的人了。她小心地伸出手指,将黄玫瑰上蔫了的边沿拈掉,同时在那里自言自语。她说,想想人的一生,大多的日子,其实都是平平常常没有意义的,无论对自己还是对他人,都没有存在的价值。就像是天上的星星,绝大多数都是自生自灭了,来无踪去无影。只有少数的星星,在某一个时刻出现了激烈的燃烧,生命也因此有了瞬间的辉煌。一个人,如果燃烧过,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哪怕仅仅一眨眼的工夫,那也是辉煌过了。
     
       余珊瑶是辉煌过了。她不仅和周昕若之间辉煌过,甚至早在此之前,她被韩大昌抓去的时候,就曾辉煌过,后来当系主任的时候,同样辉煌过。相反,自己辉煌过吗?也许,自己注定是永远都不会发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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