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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天亮了,拥抱太阳(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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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秋生还想说点什么,见她的态度,最终没说,将两人吃过的碗收了,回到厨房。方子衿坐在那里,面前的一碗面没有动过。见他进来,她有点迫不及待地问他,么样?他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啊。方子衿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端起已经冷了的面,往嘴里扒了几口,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说,你觉得我们不应该这样?他说,你快吃面吧,都冷了。
     
       方子衿意识到,在这件事上,陆秋生和自己是有分歧的,她因此不再涉及此事,而是谈周昕若。方子衿说,你说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命运?如果说没有,那么,周校长和余老师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却得到这么个结局。对此,陆秋生的看法又是不同,他认为,与千千万万的人相比,他们已经够幸运了。像胡之彦那样一些人,曾经嚣张一时,结果又能怎样?方子衿说,胡之彦只是一个特例,像李淑芬这样的人,倒是大有市场,无论在哪一个时代的运动中,他们都是幸运儿。相反,像她这样,自从二十岁之后,就像走到了一条岔道上,没有一天是顺的。陆秋生说,是啊,人生走在路上,而面前的路不会总只有一条。人们永远不知道那些被自己拒绝的路会导向什么样的结果,同时,人们也很难认识到,人生的艰难,主要因为选择的错误。
     
       潜意识里,方子衿明白他这是在旁敲侧击,说明她没有选择他,是她这一生错误的根源。他在暗指她对白长山的爱,误了三个人的一生。可她想,如果她真的选择了陆秋生,心里又一直爱着另一个人,这一生,真的就会幸福吗?她曾试图作出这样的选择,于是她先嫁给了赵文恭,后嫁给了彭陵野,事实证明她错了。这或许就是她无法挣脱的宿命,她永远不可能生活在没有爱情的婚姻里。
     
       两人各执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陆秋生感到自己最后的努力成为泡影,再争论下去,也于事无补。他站起来,说,太晚了,明天我还要赶路,你也早点睡吧。他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脚步并不十分坚定。意识深处,他希望像从前某次那样,她会主动留他。他回到房间,先将门反闩了,又想,或许她犹豫之后,会改变主意?他将门闩拉开,任门虚掩着。直到蒙眬睡去,也没有听到隔壁有什么特别的动静。
     
       天还没亮,他从床上爬起来,先去方梦白的门前听了听,里面传来均匀的鼾声,再到方子衿的门前听了听,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行李昨天已经清好了,几件旧衣服,一箱子书而已。还是当兵时的习惯,将衣服和被子绑扎在一起,给方子衿和方梦白留了张条子,提着箱子背上包便跨出了门。
     
       方子衿竟然站在门口,朦胧的曙色中,她的影子非常模糊,像一尊神。陆秋生一下子愣住了,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一时失控,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她没有挣扎,静静地让他抱着。他突然兴奋得发狂,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座千年冰山,瞬间彻底地融化了。他紧紧地抱着她,用他火热的唇去寻找她的唇。然而,在最后一刻,她逃避了,将头偏向了一边。他以为这一切只是出于某种女性的本能,因此用双手掌着她的脸,再一次将自己的唇送上去。这次,她非常坚决地偏过头去。
     
       几十年的时间,变化的只是岁月,却根本无法改变一个人的感情。他算是彻底明白了,松开她,向后退了一步,提起地上的箱子,向前走去。她说,我去送你。他很坚决地说,不用了。她在那里呆立片刻,还是追了上去,伸手去帮他提箱子。他没有松手,而是说,你回去睡吧。她不说话,也不松手。他说,你回吧,还是我一个人走比较好。
     
       他的语气虽然不重,却是很坚决的拒绝。她再没有力气向前走,而是站在那里,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曙色中,他的身影更显得孱弱矮小,整个人似乎萎缩了一般。她很希望自己脚下的地突然陷下去,那样,她就不会独自品味这种刀割一般的疼痛了。她经历了两次无爱的婚姻,不想再经历一次了。婚姻就像一条无休无止的河流,冲涤了她所有的激情,令她只剩下一具空壳了。难道,自己又一次错了?
     
       东边,现出一道白光,勾勒着城市的天穹,对她形成一种巨大的压迫。
     
       昨天大雪纷飞,今天却晴空万里。炽白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带着一股子寒气。坐在车上的方子衿感到异常冷,比昨天更冷。方子衿知道,她是心冷。这几年,全国各地都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可她似乎从来都没有顺过,反而有一种越来越迷惑的感觉。
     
       女儿的白河之行,揭穿了她维持十年的一个谎言,白长山对她没有丝毫怨言,反而认定这是天赐的幸福。女儿还没从白河回来,白长山的电报就已经先到了。上面只有七个字两个标点符号:
     
       “天亮了,拥抱太阳。”
     
       医院门房的小伙子将电报递给她的时候说,这是什么呀,什么天亮了拥抱太阳,有钱没地方花了吧?
     
       最初,小伙子叫住她说有电报的时候,她还觉得奇怪,以为是女儿在白河出了什么事。听到小伙子说出那七个字时,她迅速明白了,电报是白长山打来的。接电报的时候,她的手发抖。
     
       女儿回来不久,他的信也到了。信中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团火。这封信,方子衿看了无数遍,竟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
     
       白长山在信中写道:
     
       子衿妹子:
     
       我刚刚送走梦白,第一件事就是赶去邮电局给你发了一封电报,刚刚回到车队,现在又开始给你写信。
     
       梦白告诉我,你没有死,你只是怕连累我,才想出那种方法,想让我断了对你的念想。妹子,这真是太令我惊喜太让我意外太让我兴奋了。十年了,整整十年了。这十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没有一天不在念你。许多时候,你悄然走进了我的梦里,醒来的时候,我会将头捂在被子里流泪。我感激上天给了我这样的梦,给了我在梦中和你相见的机会。每当你走进我梦中的日子,我会一连许多天充满兴奋和期待。
     
       我在心中默默地祈祷,希望下一个幸福的日子快些来临。那时,我以为这一辈子,除了梦中,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了。我祈祷上苍,让我的梦成为你灵魂的家园,让你在每一个夜深时走进我的梦境。
     
       妹子,无论做多少个梦,我都没有想到,上天会对我如此恩顾,会让你一直活在我的世界里。我想,是我这么多年的祈祷感动了上天,上天才会在那个动乱的岁月里,让你有力量顽强地活下来。
     
       听说你还活着的消息时,我多么希望我能生出一对翅膀,迅速穿过蓝天白云,飞到你的身边呀。那时,我只希望我是一只鸟,一只无拘无束无怨无悔的鸟,一只除了你的方向,再没有任何方向的鸟。
     
       妹子,我的好妹子我的亲妹子啊。
     
       这么多年来,每当想起你的时候,我的心就是疼的,你知道吗?
     
       自从失去你的消息之后,每一个日子都写着苍白,每一天都如同黑夜,我的灵魂,早已经随你而去,只剩下这具没有灵魂的空壳,还在这个世界上游走。行尸走肉是一个常用的词,可我以前根本就不明白这个词所代表的含义。失去你的消息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我自己就是行尸走肉,我的灵魂随你而去了。
     
       而今天,现在,我的灵魂回来了,是随着你的消息一起回来的。我的天亮了。我的生命,重新有了色彩。
     
       妹子,因为有了你,我的第二次人生开始了。
     
       妹子,我太激动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这纸上写了些什么。我一定是语无伦次了。对了,等一等,我得咬自己一口,证明这一切不是在梦里。
     
       哎哟,妹子,好疼,这么说,这一切是真的了?
     
       妹子,我的亲妹子,我日思夜想的妹子,我一生一世的亲人呀。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呀。
     
       方子衿知道,自己就是一堆干柴,只要有点风吹,再有点火星,这爱情之火,又会熊熊地燃起。她知道,这把火如果再烧下去,将会烧尽自己所有的能量。东西湖的那个夜晚陆秋生给她的暗示,她不是不懂,也不是不动心。同时她也知道,她这颗心,已经没法再动了。她既没有太大的希望嫁给自己爱的男人,也不可能三次结婚,三次都嫁给自己不爱的男人。这就是她的宿命。既然自己和白长山的这段情根本没有希望,既然已经走过了近三十年风雨,好不容易心情可以稍稍平静了,又何必再去搅动?就让那段情在自己枯槁的心中安睡好了。
     
       她没有回信,可白长山的信是一封接着一封。她想,既然他知道自己还活在世上,再不回话不好,便给他写了一封回信。她在信中仅仅写了一句话:“哥,你还是忘了妹子吧。妹子没福,消受不了你的这份情。”
     
       她以为从此自己可以归于平静,没料到白长山一个电话犹如一颗石子,彻底地打破了这种平静。白长山在电话中说,他要来看她,准备放下电话就去买火车票。她试图劝说他,可他似乎已经疯狂。他说接到她的信,他的心被割成了一片片,从来没有这么痛苦过,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现在他唯一的念头,就是不顾一切地赶到她的身边,和她生活在一起。他已经想好了,准备放弃现有的一切,去和她一起生活。她问他,他所说的一切指什么。他说,就是一切,工作和家庭,他什么都不想要了,只要她。这一辈子,所有的一切都不属于他,只有对她的这份感情,才是他唯一真正的拥有。如果失去了她,他便从此成了乞丐,从此一无所有了。她知道他是说得出做得到的,可他如果真的不顾一切来了,那就将他的一切真的毁了。她被这份情再一次打倒了。她说,好,我答应你,永远再不提分手,我们还像从前一样通信。
     
       既然是宿命,那是一定挣脱不掉的。她不挣了,认命了。
     
       可命运总是和岁月纠缠在一起的。彭陵野的纠缠随着对“文革”的清算而告一段落,她以为自己从此可以和过去告别,没料到赵文恭却突然冒了出来。那天,办公室的人叫她接电话,她还以为是白长山来的。长途电话是需要总机转接的,如果白长山给她打电话,先得拨通白河市,再通过白河邮电局叫通灵远,灵远县邮局再转接被叫机。有些大的单位在邮局有账号,接通之后,只需要报出账号就可以通话了。如果是私人电话,就得去邮局要牌排队轮号。打电话比拍电报麻烦得多,一般人不是有急事或者方便,肯定不会想到打电话。听说要接电话,方子衿的心就怦怦跳得厉害。她想,该不是白长山出差来宁昌吧?
     
       接起电话一听,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喂,我是赵文恭。”
     
       赵文恭?方子衿脑子里某根弦跳了一下。这个名字好熟,是自己的一个熟人。可岁月沉淀了许多的过程,这个赵文恭同自己哪一段过去交接过?她还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对方又开口了。
     
       他说,我们的女儿应该有二十二岁了吧。对了,她叫么名字?
     
       赵文恭,原来是他。她说,她是我的女儿,不是我们的女儿,更不是你的女儿。
     
       对方沉默了半天,给她的感觉是受到打击后开始犹豫了,或许会放下电话。可是没有,几秒钟后又有声音传来:我现在回到省地质局了。我想见一见她。我没有别的意思。
     
       这次是方子衿沉默了,她不知道怎么办。她不说话,他便一个劲地表白,说不是自己不管女儿,毕竟是自己的女儿,身上流着自己的血,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女儿。可是,命运对他不公,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方子衿抓住了机会,说,对了,你的三胞胎女儿怎么样?我记得你好像连红鸡蛋都没有给过我吧。
     
       这样的电话,真是令人尴尬。方子衿捅破这层纸之后,对方再一次陷入沉默,却没有挂电话。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量握住话筒,很想立即将电话挂掉。同时又想,错不在自己,真理掌握在自己手里,有什么好怕的?心虚的应该是他才对。她意识到,这是自己面临的最严峻的一场战争,她不能退却,不能在他面前显示自己的懦弱。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那边又传出声音,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想看看女儿。
     
       方子衿说,这事我做不了主。女儿已经成人了,见不见你,你自己找她问去。
     
       又过了片刻,那边传来犹犹豫豫的一声好吧,挂断了电话。
     
       话筒里的忙音响了很久,方子衿还抓着话筒愣在那里。她最后的那句话是在提醒赵文恭,其实也提醒了她自己。女儿成人了,她这个母亲,再也不能替女儿做决定了,这一点,自己以前倒是没有意识到。何况,女儿在宁昌读书,赵文恭就在省城,要打听到女儿的地址并不是一件难事。如果他直接去宁昌大学找到女儿,几句好话,会不会把女儿的心给说软了?那一瞬间她作出一个决定,要去一趟宁昌。尽管没有想好去了以后怎样向女儿说明,却知道自己一定得跑一趟。
     
       女儿的态度,给了她最大的安慰。可她没料到,自己不得不面对另一段未了情债,尤其没有想到,二十七年前中断的那个吻,被历史进行了重新剪辑。她知道,如果他的攻势更加猛烈一些,自己或许会以某种自己都不可能意识到的方式投降。她早已经不再纯洁,她永远都不可能再以纯洁的方式成为某人的俘虏。
     
       历史又一次从终点走到了起点,她的心绪完全乱了。
     
       春节姗姗而来。艳阳高照,竟然没有雪。女儿提议在宁昌过春节,就住在陆秋生那里。丫头不知知道了些什么,竟然想在她和他之间牵上一根红线。因为她不同意,女儿改变主意,提出邀请他来灵远过春节。这次,方子衿未置可否。最终,陆秋生没有来,方子衿也没有问。方子衿破天荒地买了很多鞭炮,将这个春节炸得天翻地覆。女儿却像一只燕子,整天就在外面飞,除了睡觉,根本不落家。
     
       直到年初四,女儿才总算有时间陪陪她了。乡村的规矩,春节之后的几天都是拜年的时间。初一是拜族中长辈的日子,左邻右舍相互走拜的日子,也是老了人,上新香的日子。大年初二是新姑爷上门的日子,外孙给外公外婆拜年的日子。也有些地方初二不出门,有些地方初三不出门,说是出门不吉利。初四就是拜一些重要亲戚的日子了。“文革”中砸烂了很多东西,只有这个拜年的习俗根深蒂固,没有被砸烂。方子衿没什么亲戚可以走动,只是初一去院长王文胜家拜了个年,便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方梦白的高中同学,只有她一个人考上了大学,其余的人绝大多数还在当知青,也有几个招工了的。以前,她是地主加坏分子的女儿,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天之骄子。同学们闹着要到她家聚会,于是约定了初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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