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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情还是空的,债倒是越欠越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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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涂丰是中衢东北部的一个山区县,地处大别山的尾部,医疗队此次去的天堂公社,建在大别山次主峰上,山高林密,道路崎岖。好在医疗队这些人长期在各地巡回医疗,练出了脚力,几十里山路还能对付。走了一半,果然下起了雨,零零星星的大颗雨滴。大家连忙从包里拿出雨衣穿上。那面印着毛泽东思想巡回医疗队的红旗不能打了,不得不收起来,叠好放进包里,将旗杆杠在肩上。没过多久,大雨点小了,也密了,最后变成了挥挥洒洒的雨丝。雨一下,山路变得泥泞起来,一步一滑,没多久,大家的腿上溅满了泥浆。
     
       方子衿走在队伍的中间,大家一边走一边唱歌,她没有唱。在这个队伍里,她是一个另类存在,就像一只丑小鸭走在一群鸭子里。其他人不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就是学雷锋典型,再不就是根红苗正。吴队长曾私下对她说过,按照她的条件是不可能参加医疗队的,是上面有大人物点了她的名。这一席话令她困惑了几年时间。上面有大人物知道她?真是一件奇事。她将自己所认识的每一个人仔细地回想一遍,如果说曾经可以算是大人物的,只有周昕若。据说周昕若恢复了工作,却是无职无权,闲人一个。除此之外,难道是陆秋生的父亲?如此之多的老干部在这场运动中受到冲击,陆鸣泉难道是个例外?就算是例外,他也不可能帮自己吧。这几年时间里,她随着医疗队一直在全省各地的农村里打转,别的医疗队员换了几批,只有她没有换。她倒真的希望自己有一个强大的靠山。从十五岁起,女儿就独自在家里,已经几年了,母女俩仅仅只见过几次面。现在,女儿面临毕业,按照规定独生子女是不用下乡的,可她戴着一顶坏分子的帽子,亲生父亲是右派,继父是反革命,在学校早已被列入黑五类名册了,能够躲过这一切吗?如果真有个大人物存在,能够帮上女儿一把,她就谢天谢地了。
     
       雨继续下着。医疗队斗志昂扬。接近天堂寨时,领队带着他们抄小路,有一段山坡特别泥泞,医疗队员们手脚并用,爬了几次也没有爬上去,后来不得不搭人梯,再从上面放下一根绳子,大家抓紧那根绳子,一面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面向上爬。终于爬到梁上时,所有人已经变成了泥人。站在山梁上,领队指着前面飘在雨雾中若隐若现的灰白色建筑说,看,前面就是天堂。有一名医疗队员问,那房子为什么是灰白色的?领队说,因为是石头砌成的。很多年前,那山上根本没有人,只有山脚下有几户人家,老死不相往来。突然有一天,山上来了一帮土匪,在那里占山为王,修了一些石头房子。后来,这支队伍被国民党收编了,仍然驻防天堂寨。国民党还出钱扩建了这个寨子,说是一个要塞。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在这里打了一仗,这座寨子因此成了刘邓大军的一处驻地。这支部队北辙之后,国民党部队在这里驻扎了重兵,希望以此天险阻挡解放军前进的步伐。为了攻下这座碉堡,解放军下了大本钱,用炮将半边山寨都轰平了,也死了不少人。从那以后,这寨子就再没那么多房子了。
     
       走下那道梁,再爬一道陡坡,到了寨门。寨门是石头砌的,很厚实很沉重的圆拱门,而不是一般村寨所能见到的牌坊门。只是这座门被解放军的大炮轰塌了,如今只留下半座矗立在雨幕里。山门的两边有两辆土坦克,和真坦克一样的大小,除了那根充着炮筒的瘦得不成比例的竹子,其余部分全都是石块和着泥砌成。土坦克的四周,被人们上上下下摸爬得光溜溜的,应该是民兵反坦克训练的光荣成绩了。在寨子别的什么地方,一定会有防空洞,说不定还不止一两个。这都是这些年深挖洞广积粮的辉煌战果,以应对万一美帝国主义和苏修反动派用原子弹,一旦核战争爆发,全中国八亿人民,必须全部隐蔽在地底下。接着寨门两边的原是厚厚的石墙,远远看去,那寨墙就像围着寨子的一个硕大圈饼。
     
       山门前站着一个人,看到这一队泥人出现时,老远便问,是医疗队的吗?得到肯定回答,此人便立即转身,挥舞着双手,大叫着向后跑去。接着,里面传出一阵嘈杂,然后是热烈的锣鼓响起来,在山谷间悠过来荡过去。一群人冒着雨涌向山门,几把油纸伞间杂于蓑衣竹笠间,赤脚的汉子和穿草鞋的女人,眼里注满了好奇和渴望,长时间没有刷过的黄板牙无所顾忌如寨中的石城墙一般裸露着。
     
       公社革委会主任撑着人群中唯一的一把黄布伞,穿着唯一的一双黑雨鞋,站在人群的正中间。他和医疗队的每个人握手,将身边革委会班子成员一一向医疗队介绍。刚介绍了一下,便四下张望,口中咦了一声,说,赵副主任呢?刚才还在的。接着又大声地叫:老赵,赵文恭。有人说,他走了。主任对身边一个人说,你去,把赵文恭找来。都么时候了,还有么事比这事更大?
     
       最初提到这个名字时,方子衿完全没有注意。主任第二次叫出时,方子衿隐约感到那应该是一个自己认识的人。她专注地想了想,会是他吗?他确实是涂丰县人,至于涂丰的什么公社,她是不记得了。这么巧,十多年没有音信之后,会在这里得到他的消息?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可能,一定是同姓同名的。赵文恭戴的极右帽子,是在任何情况下不能摘的。而他们口里的这个赵文恭,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是个官员。
     
       欢迎仪式在雨幕里举行。那锣那鼓,因为浸了雨水,敲打起来,声音硬邦邦闷沉沉,唱哑了的嗓子一般。主任长篇大论地致欢迎词,声音往往被拂面而来的风吹跑。欢迎词还没说完,刚才去找赵文恭的那个小伙子屁颠屁颠地跑来了,对主任说,赵副主任的婆娘生孩子,他回去了。主任不满地说,他婆娘生孩子,又不是他生孩子,他去凑么热闹?
     
       雨下得很固执也很温柔,细细绵绵洋洋洒洒的。所有人都在等待主任那一声欢迎仪式到此结束,竟然没有热烈的掌声作为谢幕,人群哄然而散。接下来是安排住房。公社没有医院,只有一间名义上的卫生所,三个医生。一个姓胡的医生,祖传中医,又兼学了一些西医。一个接生婆,也是祖传的营生,做了不知多少代人,整个公社的人,总会和她家扯上关系。再就是一个司药,是一名女知青,父母都是医生,从小懂些药理方面的知识。卫生所只有三间房,一间是胡医生的诊室,一间药房,另一间就是产房了。这是一排临街的房子,和周围其他房子一样,三面是石头砌成,当街的门面是一扇一扇的木板栅,当地人称为鼓皮。鼓皮经历了太多的风雨,油漆剥落,外面油腻腻的,写满了岁月的烟尘。为了迎接医疗队,公社清理了隔壁的三间房子,楼下看病,楼上住人。
     
       方子衿真想洗个澡,可这里没有洗澡的地方,她只好拿出一套干净衣服换了。楼下在喊,医疗队的同志,去食堂吃饭了。大家坐下来,男人们开始喝酒。方子衿要了一碗饭,刚扒了几口,有个人匆匆进来,问道,请问谁是方医生?方子衿问什么事,他说赵副主任的婆娘难产,想请她去看看。端着酒杯正要往口里送的主任听了说,女人生孩子的事,急不来,先吃了饭再说。方子衿匆匆往口里扒了几口饭,放下碗,说了声失陪,跟着那个人往卫生所赶去。
     
       小镇只有一条主街,街面是青石铺成的,下了雨之后,青石上面泛着一层白光,可以照出人的影子。青石面上杂乱的猪屎鸡粪被雨水冲刷一净,只有些余味还夹杂在空气中飘浮。晚饭时间,各家门前总有一两个端着碗蹲着的人,见方子衿从街上走过,满是惊奇地站起来,看洋马一般关注着。小镇异常安静,安静之中,突显着远处一个女人痛苦的喊叫,一声高一声低。
     
       推门进入产室,迎面就见接生婆站在里面打转子,旁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一个劲地说,你想想办法呀,你快想想办法呀。接生婆说,我有么办法?我从没遇过这种事。旁边的床上,一个身材高大的妇人赤裸着躺在那里,双腿张开,鲜血从产门里流出来,滴落在下面的一只木盆里。旁边还放着另一只大木盆,盆里的水冒着热气。产妇无所顾忌地大叫,中气之足,嗓门之大,方子衿还是第一次领略。方子衿问接生婆到底怎么回事,接生婆见了她,一脸惊恐神情松弛下来,附在她耳边小声说,是逆生,还是怪胎。方子衿一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看了她一眼。她说她将手伸进去摸过,竟然摸到了五只脚。她说,你说,哪有人五只脚的?不是怪胎又是什么?我吓得身子都软了,还不敢告诉赵主任和他的家人。
     
       方子衿掏出听诊器戴着耳上,弯下身来,将听筒贴在产妇那高高隆起的肚子上,仔细地听着。孕妇的肚子花纹斑斓,像是一张无规则的地图,显示前面已经生过两胎,这是第三胎了。方子衿移动着听诊器,不在肚皮的最顶端,而是沿着这座肉山四处移动。最后,她反复在三个不同的部位重复地听了好几次,便收起听诊器。旁边的老人焦急地问,医生,我媳妇能生吗?方子衿说,产妇的情况非常特殊,需要家属签字。
     
       听说要签生死契,老太太吓坏了,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数落媳妇,那么大的屁股,像磨盘一样,原说是个能生能养的,没想到装的是一肚子的闺女。原指望她这一胎生儿子的,如果就这么死了,赵家不是要绝后了?老太太说什么都不肯签这个字。方子衿对接生婆说,她男人呢?让她男人签字。接生婆将门拉开一条缝,探出头去,对门外站着的一大群人叫道,赵主任,你过来一下。赵主任,赵主任去哪里了?有人回答说,刚才还在这里的,不知去哪里了。
     
       不能等了,方子衿只好叫住接生婆,让她当自己的助手,自己站在产妇的两腿之间,将双手伸进去,小心地排开产道,将婴儿从里面托出来。
     
       孩子很小,像一只血肉模糊的大老鼠,倒是手脚健全,而且哭声像她母亲一样高亢洪亮。坐在地上的老太太听到婴儿的哭声,手不抖了脚不颤了,猛地站起来,兴奋地说,生了?是男孩吧?接生婆从方子衿手里接过婴儿,准备拿到盆里去洗,顺口告诉老太太是个女儿,一面检查孩子的手脚,口中说,奇了怪了,手脚健全呀。我明明摸到有五只脚的。老太太听说是个女儿,顿时腿又软了,再一次坐在地上,哭天抢地叫起来,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呀,怎么就生不了一个孙子?方子衿说,别哭了,还有两个呢。老太太和接生婆都吃了一惊,同时问,还有两个?方子衿说,是三胞胎。老太太再一次来了精神,一下子站起来,说这两个肯定是儿子,肯定是儿子。接着,她面向西墙跪下去,双手合十,开始念念有词地祷告。
     
       方子衿接出了第二个孩子,仍然是一个女婴。接生婆从她手里接过,说,哟,好俊的一对闺女。那一刻,老太太祷告的声音原本轻了下来慢了下来,却没有回头,听到接生婆的话之后,祷告突然加快了,声音也大起来,比外面的雨声还急促。第三个孩子出来,老太太的祷告声跟着停下来。她没有转身,也没有站起来,而是对着墙问,赶牛的?接生婆说,还是捏针的。方子衿以为老太太会再一次大哭起来,可是没有。她猛地一下站起来,转身向外走去,才刚刚迈了几步,身体便开始摇晃,然后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方子衿暗吃一惊,顾不得手上戴着沾满血的乳胶手套,连忙上去扶老太太。老太太对她充满了仇恨,猛地甩开她的手,扶着门框站起来,拉开门,一言未发地走了出去。
     
       方子衿看着老太太离开的背影发呆,却又听到身后传来伤心的抽泣声。她缓缓转过身来,见产妇的身子一上一下地抽动,眼泪哗哗地向下流淌。她想劝对方几句,可张了几次口,又只好闭上。此时,什么样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丝毫缓解不了这个妇女内心深处的伤痛。
     
       按照乡俗,方子衿是产妇和三个孩子的再生父母,主家应该拜谢方子衿,至少是满月的时候给她送来红鸡蛋。孩子的胎毛需要在满月的那天全部剃掉,剃掉之后,便用一些煮熟且染上红颜料的鸡蛋,在孩子的光头皮上滚过。这些红鸡蛋,在当天便会分送给隔壁邻里。可是,赵家没有人对方子衿说半句客气话。毕竟她的身份不同,人家或许有讳忌,她也不会争这个理。不说赵家人是否说感谢的话这件事,就是那个当副主任的赵文恭,按说常有和医疗队员见面机会的,可方子衿一次都不曾见过他。
     
       一月份,批林批孔运动开始了。医疗队所有人回家过春节,只留下方子衿一个人在这里。女儿来信说,下学期,学校就不上文化课了,一是开展批林批孔运动,一是做下乡前的准备。又在信中谈到白长山寄来了这个月的生活费,她像以前一样,把钱取出来存进了银行。也提到了春节供应物资,反正学校不怎么上课,她有时间就去买那些东西。信写了好几张纸,全都是琐琐碎碎,方子衿却读得泪珠在眼里打滚。
     
       大年三十,卫生所里只有她和胡医生值班。胡医生五十多岁,丧妻已经多年,也不知什么缘故,一直没有再婚。大年三十本应该在家吃团年饭的,他竟然拿了些菜跑到卫生所里,中饭就和方子衿一起吃了。虽说是值班,可大过年的,还真没有人来看病,两人呆在这里,免不了聊天。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通,后来不知怎么就聊到了赵副主任身上。
     
       胡医生对她说,其实赵副主任知识渊博水平高,在天堂公社为群众做了不少好事,大家都念他的好。说来真是老天不公,竟然不肯给他一个儿子。原本生了三胎,罚点款还可以生四胎。没料到她一胎生足了三个,把自己的机会给断送了。方子衿有点言不由衷地问,他的学历很高?胡医生说,是啊,宁昌地质学院的高材生。方子衿暗自一惊,问,他学地质的?怎么没干地质?胡医生说,以前是在省地质局工作的,听说还在那里结过婚,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回来了。他想了想,说,他回来那年是五九年,有人说他肯定是在省城里犯了事回来的。还有人说他是因为男女关系被开除了。记得有一次,我还问过当时管组织的老孟,他说你别听那些人乱嚼舌头,如果真是那样,他还能保留公职保留党籍?
     
       听到这一切,方子衿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么说,真的是梦白的父亲了?他回到家乡,不仅没有成为右派,反而一直当着国家干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回想医疗队到来的那天,他突然离去以及后来他一直避免和她见面,说明他当时认出了她,因此有意回避吗?他怕什么?怕自己拆穿他的一切?
     
       那一瞬间,方子衿真有点心惊肉跳的感觉。有关这件事,她不想知道更多。如果知道又不向组织报告,那么她就对党对人民犯罪了。她说,对了,你上次说有个偏方治哮喘蛮有效的,是什么方子?胡医生也被她搞糊涂了,说,上次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橘子皮、陈皮、枇杷叶三味为主,蜈蚣做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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