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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妈妈一定是念着您的名字死去的(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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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子衿的心猛一阵紧。他们要攻打汽车站?要和卢瑞国刀枪相见?那时,说不清从哪里冒出的一股怒气冲腾而起,令她无法自持。她翻身下床,操起一把扫帚冲了出去,见到人便挥起扫帚打下去,一时间鸡飞狗跳。彭陵野怒不可遏,猛地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说把这个破坏革命的妖婆子给我抓起来。造反派们只是一味地躲,谁都没有动。彭陵野再次怒喝一声,并且命令将方子衿捆起来。造反派们将方子衿抓住,夺下了她手中的扫帚,并没有捆她。她拼命地挣扎,大声地怒斥他们,要求他们滚出自己的家。方梦白从房间里出来,见状哭着扑向母亲,用嘴对付那些造反派。
     
       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势单力薄,哪里是这些造反派的对手?一会儿工夫,她们的双手被交叉扣在了背后。好在这些人讲了客气,不是坐飞机那种死命往后摆。方梦白不懂得怕,即使双手被控制,她还是又跳又骂,不断朝那些人吐痰。就在她们闹的时候,有人往家里牵了一根电话线,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台老式手摇电话机,接上两只大萝卜一样的干电池。方子衿意识到,她这里被彭陵野当成指挥部了。她知道自己无力和这个男人抗争,便制止了女儿,带着她进了房间。
     
       彭陵野通过电话下达战斗命令,声音大得老远就能听到,也根本不顾她们母女在睡觉。攻击命令下达后,家里平静下来,方子衿也趁着这短暂的平静进入梦乡。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大声咆哮吵醒,看看外面,天已经大亮了,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烟味,枪声在远处的什么地方此起彼伏。阳光还是以前那般灿烂,空气还是以前那般清甜,可是,心理上总觉得有一个巨大的影子,如魔鬼般蹒跚而来。
     
       她走到外间,见彭陵野手握电话,手舞之足蹈之,唾沫四溅,色厉内荏。他的眼睛是红的,像一只饿极了的狼。他的脸是扭曲的,像是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困狮。昨晚看到的那些人已经走了一半,余下的这一半东倒西歪,有的躺在地上呼呼大睡,有的坐在凳子上打盹,也有的在房间里走动。彭陵野突然对着话筒说,我给你们半个小时,如果再拿不下来,别活着来见我。说过之后,哐的一声扔下话筒,焦躁地踱了几步,看了看那些睡着的人,似乎气不打一处来,抬起脚便向他们踢过去,一边踢一边大骂,后来甚至将手枪掏出来,挥舞着大骂着,赶着他们让他们去汽车站冲锋。那些人睁着充血的眼睛,提着枪,冲出了方子衿的家。彭陵野还不解恨,大声地向外叫道:一群废物,拿不下汽车站,别回来。
     
       这场战斗一直持续到下午,医院里抬进来一个又一个伤员。伤员太多了,医院人手本来就不够,又有差不多一半是对立派成员,被灵工司赶来参加救治的只有十来个人。方子衿不明白战斗终止的原因,或许是躺在太平间里的那八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吧?八条活鲜鲜的生命,七男一女,就那么结束了。
     
       攻打汽车站的战斗,使得灵工司元气大伤。不少造反派被血淋淋的现实吓坏了,摇身一变成了逍遥派。世界永远都是此消彼长,灵工司的势力弱下去,灵革联迅速控制了大半个县城。彭陵野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开会,而且几乎每次开会都发脾气,把手下人骂得狗血喷头,每天都在讨论夺回失地,可每天都有新的地盘被占领。
     
       在那没完没了的会议之后,他狂躁的心情难以平静,便开始无休无止地折磨她。每当他将她压在身下蹂躏的时候,她一遍又一遍在心里说,你疯吧你狂吧,看你那歇斯底里的模样,大概也没几天好蹦了。她并非胡说乱想,而是一直在冷眼旁观,越看越觉得彭陵野成了秋后的蚂蚱,在做最后的挣扎。
     
       果不其然,几天之后,彭陵野和副总司令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两人在方子衿的家里拍起了桌子。彭陵野责怪副总司令指挥不力,未能按照作战计划攻下汽车站,导致灵工司的革命跌入低潮。副总司令忍无可忍,说进攻汽车站的决策原本就是错误的,既没有充分了解汽车站内部的情况,又没有充分的战前准备,而作战暂时失利的情况下,彭陵野作为指挥员,不是自我检讨,想办法弥补,而是一味迁怒于人,打击了士气。正在剑拔弩张的时候,其他人介入拉开了他们。一个星期之后,两人再一次发生冲突,彭陵野怒不可遏,先发制人,掏出手枪顶住了副总司令的太阳穴。副总司令手下毕竟有一帮追随者,他们也不是好欺负的,当即掏枪指向彭陵野的头。
     
       彭陵野猛地将手枪往桌上一拍,抓住其中的一把手枪,让枪口顶住自己的脑门,说道,开枪吧,开枪呀。他大声地喊叫着,声音一次比一次大。拿枪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完全被彭陵野的阵式震住了,拿枪的手在发抖,额上有大颗大颗的汗珠落下来。彭陵野的叫声,后来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喝叫,这个年轻人终于支持不住,浑身一软,坐到地上。他手中的枪掉落在地,随后便是砰的一声巨响,子弹从枪膛射出,瞬间钻进了年轻人的脑袋,又从后脑勺钻出,钻进了后面另一个人的小腹。
     
       这一事件,导致了灵工司的分裂。副总司令在其后不久,带着一帮人组成了自己的造反组织。灵工司的力量再一次被削弱,彭陵野更加狂躁,也更加没完没了地开会,今天商量要弄个炸药包将车站给炸上天,明天商量弄辆汽车,将机枪架在车顶上冲进汽车站。计划倒是好,可总是在最后一刻出现纰漏。毕竟那些造反派看到死亡,被血吓怕了。
     
       彭陵野不甘心,又无计可施。那天,开了整整一天的会,仍然是吵吵嚷嚷,骂骂咧咧,到了日将西垂,这伙人竟然连午饭都没吃。彭陵野心烦气躁,站起来说,都是他娘的扯淡,不开了散会散会。那些人求之不得,一个个作鸟兽散。人去室空,彭陵野第一件事便是翻箱倒柜,拿出一瓶酒又去翻下酒的菜。菜是没有,方子衿根本就没给他留,酒是他自己带来的。他大概也知道方子衿不会给他做菜,所以自己去厨房翻菜坛子,一只坛子里泡了些萝卜,另一只里泡了些豆角。他每样抓了一些出来,也不切,放在碗里,浇上一点麻油,端着走进浓烟未散的前厅,就着瓶子喝一大口酒,伸手抓起一块萝卜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
     
       一名造反派将头从门口伸出来看了看,又缩了进去。彭陵野大声叫道,朱三经,你他娘的探头探脑的,想当奸细呀?朱三经迅速出现在门口,立正站着,大声说,报告总司令,我不敢。彭陵野猛地将酒瓶往面前的桌上一磕,说,你不敢,那鬼鬼祟祟干什么?朱三经说,报告司令,我有个想法,想向你汇报。彭陵野根本不相信他,大声说,有想法,刚才开会的时候为什么不说?朱三经说,刚才人太多了,我怕人多嘴杂。彭陵野认真看了朱三经一眼,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朱三经说,报告总司令,我觉得你应该去一趟北京。这话捅到了彭陵野的痛处。当初,他举旗造反,得到了胡之彦的支持。可好日子没过太久,有人翻出了胡之彦的老底,贴出大字报揭露他被判过刑又借造反之名,毁掉了他留在公安以及劳改部门的相关记录,又伪造了自己的人事档案。造反派随即对胡之彦进行审查,虽然没有找到确凿证据,可他的对手却利用这件事,顺利抢夺了他手中的权力,他因此变成了一个有职无权的闲人。彭陵野的失利,与胡之彦的失势直接相关。听到朱三经一说,彭陵野的气便不打一处来,喝道,你他娘的出什么馊主意?在北京,我连鸟毛都不认识一根,去北京干什么?朱三经说,其实不用真去北京,只要做一做样子就成!彭陵野说,你他娘的到底想说什么?别他妈像个娘儿们,爽快点说。
     
       朱三经说,现在灵工司之所以低潮,一个重要原因,就因为没有得到上面的支持。灵革联之所以火,因为在省里有强大的后盾。所以他想,如果总司令公开表示去一趟北京,然后请回什么镇司之宝,肯定把所有的人都镇住。灵革联的那些人不可能去北京核实,哪能辨出真假?接着,朱三经谈了他的具体计划,彭陵野悄悄离开县城,他便大张旗鼓地说中央文革小组有电话来,请他进京汇报。一段时间后,彭陵野回来,朱三经组织人夹道欢迎,再举行万人誓师大会,肯定把灵革联那些人震住。
     
       彭陵野回来那天,朱三经将县城里能组织的人全都组织起来,又弄了一辆彩车,摆上锣鼓家伙,叮哩哐啷呜哩哇啦噼噼啪啪。彩车上的高音喇叭一会儿是毛主席语录,一会儿是震天的口号,再一会儿放着《东方红》,县城就像过节一样。车站被灵革联占领,长途汽车全都停驶了。迎接的队伍恰好排到了汽车站前。灵革联大概被这阵式和那些标语镇住了,竟然没有人出来闹事。彩车队来到汽车站前停住了,其中一辆车继续向前开,驶出了县城,谁也不知驶去了哪里。过了一个多小时,那辆彩车才返回,彭陵野站在车顶上,衣服上到处都是泥渍,可身上披的大红花却鲜艳夺目。彭陵野双手捧着的一件红布包着的匣子,一次又一次将匣子举过头顶,每举一次,便引来万众欢呼。
     
       这是几个月来县城难得和平的一天,也是人们兴奋得几近疯狂的一天,连军代表都参加了当天在汽车站前面举行的万人誓师大会。彭陵野当着军代表的面宣读了中央文革小组给他的批复,无非是赞扬灵工司的造反精神以及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牺牲精神,并且表示,赠送红宝书十本。彭陵野将那红匣子交给了军代表,却留下了批复文件。
     
       彭陵野虽然大出风头,可几天后军代表负责组织县革命委员会筹备委员会,三结合班子成员中没有彭陵野,也没有灵工司成员。彭陵野大受打击,天天以酒为伴,造反队里的所有事全都交给了朱三经。
     
       夏天的晚上,屋子就像蒸笼一样,地上墙上全都冒着热气,家里无法睡觉,各家各户搬张竹床,睡到外面。方子衿也在外面摆了竹床。为了避免彭陵野纠缠,她将竹床摆在人多的地方。即使如此,彭陵野还是对她苦苦纠缠。无计可施,她只好让女儿自己先去竹床上睡。女儿一走,彭陵野就关上了门,在蒸笼一般的床上折腾她。
     
       恰在此时,朱三经来了,将门敲得震天响。彭陵野颇不耐烦地穿上短裤,打开门,冲着朱三经吼道,你他娘的要干什么?朱三经说,总司令,好消息,绝对好消息。彭陵野早已经心灰意懒,有点提不起精神地说,有么狗屁消息?朱三经说,我刚刚得到的消息,伟大领袖毛主席最最最亲密的战友江青同志发出指示,要文攻武卫。彭陵野愣了半天,说么文攻武卫?朱三经说,这还不明白吗?我们拿起武器是对的,江青同志已经充分肯定了。彭陵野说,那又么样?现在我们这么几个人这么几条枪,能干成么事?朱三经说,我们可以学习毛主席呀。最近我学习毛主席著作,大受启发。彭陵野说你小子少啰唆,有话一次倒出来。朱三经说,毛主席领导闹革命,最重要的法宝是什么?彭陵野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朱三经摆了摆手说不是这句。彭陵野又说,农村包围城市。朱三经猛地一拍巴掌,说,对喽,就是这个。灵革联不是发动工人吗?我们发动农民,怎么样?彭陵野的劲一下子被鼓了起来,当即随朱三经走了。
     
       几天后,彭陵野和朱三经组织了几千农民进城造反,高举大旗,将汽车站围得水泄不通。彭陵野在汽车站前的县一中建立前敌指挥部,朱三经担任副总司令,站在农民队伍的最前列。所有农民手中均拿着两项武器,其一是锄头铁锨,其二是红宝书。他们将锄头铁锨扛在肩上,将红宝书握在胸前,排着不算整齐的队伍,高喊着革命口号,向汽车站开进。这个点子是朱三经想出来的,彭陵野最初怎么都不肯答应。后来朱三经说,他保证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就算是对方要开火,他首先牺牲自己。没料到这一招还真行,灵革联的指挥员不敢下令开枪。这个时候,谁不小心将毛主席语录坐在屁股下面便是反革命,如果下令向毛主席语录开枪,性质的严重性,大家心里全都明白。
     
       灵革联不敢开枪,只得落荒而逃。朱三经不费一枪一弹,顺利夺得了全县最顽固的堡垒。彭陵野正憋着一肚子对军代表以及革委会筹委会的气,当即兵分两路,一路由朱三经率领,对灵革联穷追猛打,另一路由彭陵野率领,直扑革委会筹备办公室和军代表办公室。这两个办公室虽然有全副武装的军人把守,可军人同样不敢对着手持红宝书的造反农民开枪。相反,他们倒是被农民缴械。
     
       到了当天下午,事态已经失去控制。那些进城的农民开始四处抢掠,见到机关单位便往里面冲,看到什么抢什么。彭陵野和朱三经去发动农民时只发动了几千人,他们之中还有不少是来看热闹的。当天晚上,第一批抢到东西的农民回到家里,引来了更多的农民进城。一时间,整个县城陷入疯狂的抢夺之中。
     
       彭陵野春风得意了一段时间,可他手中掌握的毕竟是一群乌合之众,大肆抢掠过后,带着胜利果实回家了。而他们的这次行动,使得全县所有的造反组织将他们视为眼中钉,暗中组织了多起对进城农民的报复行动。农民造反派见在城里无法立足,走的人越来越多,彭陵野的势力锐减。趁此机会,灵革联组织了一次反扑,轻而易举夺回了失地。军代表也趁此机会卷土重来,宣布解散这支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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