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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妈妈一定是念着您的名字死去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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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封信?好奇怪的一件事。彭陵野从来都不曾给她留过便条的。她向女儿走过去,正要问是谁的信,女儿已经读了出来:离婚判决书。她心中猛地一惊。离婚判决书?谁的离婚判决书?她一把将那东西从女儿手里接过来,匆匆看了一遍。确实是一份离婚判决书,县法院解除了她和彭陵野的婚姻。这是一份十分奇特的判决书,最上面用红色字体印着毛主席语录:要斗私批修。接下来的判决书内容是印好的格式,而在判离事由上,用毛笔填着“划清界限”四个字。
     
       划清界限。这四个字像四把刀子,深深地刺痛了方子衿。彭陵野和她之间,有什么界限好划清的?她的成分、她的政治面貌,结婚前他就已经清楚了。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她被红卫兵揪斗游街了,她的档案里有和白长山通奸三年等字。那些字留在她的档案中时,她和白长山连面都没有见过,这一点,他像她一样清楚。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要造反,要夺权,而她作为一个被批斗对象,会影响到他的政治前途。
     
       他的政治前途?他不是被红卫兵赶出县城的吗?难道又卷土重来了?
     
       一场典型的缺席判决,就像当初签发他们的结婚证,方子衿缺席了一样。转而一想,离了也就离了。既然自己和白长山见上面了,夙愿已了,这一生已经足了,后半生,除非白长山有机会和她生活在一起,否则,她再也不想结婚了。她的身体、她的一切已经给了白长山,现在她的一切都是他的,哪怕他们以后再没有机会见面,她也要为他好好地守住自己。经历这一切之后,结束这段婚姻,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离就离了,免得自己再面对他的时候无所适从。她站在那里发愣的时候,女儿自己爬上了床,不一刻就睡着了。她将判决书收好,在床上躺下来。这么多天的奔波,她实在太累了,几乎是身体刚一挨床板,便进入了梦乡。
     
       这是真正的梦乡。她不知道白长山是什么时候走进自己梦里来的,千真万确是走进梦里了。和以前无数次梦见白长山时不同,以前梦到的只是影影绰绰一团模糊的气,现在却是清晰实在的那个人,甚至连他那身旧军装以及上面沾着的油污都看得一清二楚。还有他身上的那股很浓的汗味夹杂着皮屑的味道,散发着一种特殊的芬芳,令她如痴如醉。他们似乎是坐在一条船上,上面只有他和她两个人。他伸出手臂,揽着她的肩,她温柔地靠在他的胸膛上。船竟然不需要艄公,便可以自动行驶。天上月光皎洁,繁星灿烂。那些星星后来竟然跑到了水里,围着他们的船起舞。突然间,那些星星全都不见了,她感到异常紧张,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说星星被乌云遮住了,可能是要变天了。她大急,说那我们快点上岸吧。他说他没有办法,这船是自动的,不受他们控制。也不知什么时候,船上突然出现了很多人,他们穿着绿军装,戴着红卫兵袖标,凶神恶煞一般呼着口号。领头的竟然是彭陵野,他说,还说你们没有通奸?现在被我们捉奸在床,你还有么话说?说来也奇怪,她此时真的是在床上,浑身没有一寸纱,和他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他搂着她,对她说,妹子,别怕,有我呢。我拼着这条命,也要保护你。她说,哥,你别管我,你快跑。去找人来救我。白长山说好,你等着,我很快就会来。然后他猛地一蹿而起,向前跑去。彭陵野竟然不去追,而是将手一挥,大声命令将这个女流氓抓去游斗。那些红卫兵扑上来,无数双手在她的身上乱摸,她的胸被那些人又揉又捏,疼痛难忍。
     
       她醒了过来,并且很快发现,自己确实是赤身裸体,彭陵野压在她的身上,正拼着命地揉她的胸。她用力将他推开,并且迅速翻身而起,抓过一件衣服,披在自己身上。他还要往她身上扑,她低喝一声,命令他站住。
     
       彭陵野停下来,睁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对她说:“才几天不见,不认识我了?”
     
       她说:“我看到判决书了,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彭陵野顺手拉过一把椅子,让椅背对着她,双手往椅背上交叉一搭,坐下来,堆上一脸的笑,轻描淡写地对她说:“哦,你说那个呀,那是假的。”
     
       她问:“假的?”
     
       他说:“你也知道,我现在是造反派的头头,前途无量。可是,你已经被红卫兵揪斗了。我如果不和你假离婚,那会影响我的前途。你想嘛,我的前途,不也是你的前途,不也是梦白的前途?”
     
       她冷冷地笑一声,说:“我和梦白没有那样的福气。你如果考虑自己的前途,还是离我们远一点。”
     
       彭陵野:“你可想好了。”
     
       方子衿:“我已经想得够清楚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彭陵野冷冷地笑了笑,说:“你这独木桥不容易过。”
     
       方子衿:“不容易过那是我的事,已经与你无关了。”
     
       彭陵野:“看来,你是对自己的处境不太了解。那好,我来帮你分析一下。眼下是‘文化大革命’,是一场革命,你懂吗?是无产阶级革资产阶级的命,是工人阶级革封建官僚的命。你是什么?你的家庭出身,是自由职业者兼地主。你认为你是自由职业者,可实际上,你就是地主。以前没有这样认定,那是因为有人在保你。这一点,不用我说了,你自己清楚,是陆秋生在保你,是周昕若在保你。还有陆秋生的父亲以及周昕若所执行的那条反无产阶级反革命的路线在保你。我告诉你,我已经从胡总司令那里获得了内部消息,这棵大树,马上要倒了。接下来,各省的枝枝丫丫也都要打倒。周昕若完了,他的权被夺了,现在在黑河农场管制劳动。接下来,那些支持他的人,也没有几天好日子了。你大概以为,在灵远还有杜伟峰,是吧?我全都告诉你好了,杜伟峰也完了,正被我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你们母女,如果没有我这棵大树,往后的日子啊……你别怪我没提醒你。”
     
       方子衿坚决地说:“你给我出去。我们母女是死是活,与你没有半点关系了。你如果再在这里胡搅蛮缠,我找红卫兵告你去。”
     
       彭陵野还想继续纠缠。方梦白醒了过来,听了妈妈的话,立即跳下床,说:“妈妈,我去叫红卫兵大哥哥大姐姐来。”
     
       对于红卫兵,彭陵野显然心有所忌。见方梦白要出门,一把拉住她,说,好好好,我走,我走还不成?临离开之前,他停下来,在方梦白的小脸上摸了一把,说,哟,梦白,几天不见,你长成大姑娘了。看这张脸俊的,将来像你妈一样,不知要迷死多少男人。这么好的一朵花,将来不知哪个有福摘了。
     
       看着他悻悻离去的背影,方子衿的心头突然闪过一片浓厚的乌云。她仿佛再一次看到了胡之彦站在面前。她真恨自己瞎了眼,直到今天才发现,他和胡之彦原来是同一类人。难怪那年他去宁昌过春节,和胡之彦一见如故。也难怪为了调宁昌工作,他竟然甘愿将自己献给胡之彦。为了自己,他可以不择手段,这一点甚至比胡之彦更可怕。他刚才对女儿说的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暗示?威胁?她感到不寒而栗。
     
       做母亲的,最怕的就是女儿在成长过程中遇到坏人,方子衿哪里料到,自己将一个大坏蛋引到了女儿身边?她该怎么办?或许,将女儿送走,是一个权宜之计。可是,她在这个世上无依无傍,连一个真正的亲戚都没有,能把女儿送去哪里?送到吴丽敏那里去?吴丽敏两口子再一次当起了逍遥派,家里有五个孩子,夫妻俩的工资却是从来没有增加过。自己带着一个孩子,日子就已经够艰难,她在经济上的困境更可想而知。何况,自从那次胡之彦自杀她替自己出头差点惹火烧身之后,她们的感情,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深那么纯了。除了她之外,还有什么人?
     
       白长山,远水解不了近渴。陆秋生,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带一个小女孩?周昕若是没有孩子的,可彭陵野说他已经被押送黑河农场管制劳动。黑河农场出现在她脑中时,她立即想起了一个人:韩大昌。那次死胎,令李筱玉的生殖系统遭到很大破坏,此后一直没有怀上孩子。韩大昌在黑河农场有足够权威,如果将女儿放在他那里,应该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顾。然而,自己和他们两口子,算是什么关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韩大昌夫妇是很好的人,将女儿托付给他们,自己是完全可以放心的。问题只在于这个口不好开。
     
       好久没有上班了,方子衿决定去医院看看,刚走几步,遇到一名同事。同事说,方医生呀,吃了没?方子衿原想立即就答应,转而一想,时代变了,说话之前,要先说毛主席语录,不然被什么人抓住辫子,麻烦就大了。她说,要斗私批修。是刘医生呀,我吃过了。你吃了吗?刘医生说,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你这是到哪里去?方子衿说,抓革命促生产,我去上班。
     
       这样说话非常累,可又不得不这样。说了老半天,方子衿才总算从这位刘医生口里弄清楚了,医院在闹革命,到处都是大字报,天天都是批判会。除了占领医院的红卫兵组织之外,医院内部又成立了革命造反派组织,一个叫毛泽东思想十字军,另一个叫扫除一切害人虫战斗队。两派老是你斗我我斗你。现在医院里每天都斗来斗去,闹得鸡飞狗跳的。最倒霉的是王文胜,三天两头被拉出去游街。刘医生说,你最好不要去上班了,不然,那些人还不知会对你做出么事来。
     
       听了他的话,方子衿吓了一大跳。她问刘医生,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那些人是否找过她。刘医生说,那些人哪顾得上?这一派斗来那一派斗去,他们自己都顾不上自己呢。不过,如果方子衿出现在他们面前,让他们想起这件事来,情况可能不同。
     
       方子衿不敢去医院了,当时就冒出一个念头,带着女儿到黑河农场去。
     
       事前没有和韩大昌联系,只得用自己的双脚走,偶尔拦下一辆手扶拖拉机,颠上几脚路。到达场部时,已经下午三点。站在场部大楼门口,方子衿感到茫然。张目四望,到处都是彩色的标语:打倒走资派周昕若,打倒右派分子余珊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看来,在这里也不能免除运动之祸。韩大昌的出身是旧军人,虽然后来率部起义,这条尾巴是去不掉的。在这个划分红五类灰五类黑五类的年代,他受到冲击,似乎是意料中的事。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来错了,甚至想掉头离开。
     
       就在犹豫的时候,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叫,老牛头,你如果悔棋,老子割下你的鸡巴下酒。方子衿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正是韩大昌,他蹲在场部门口和一个年龄比他大的男人下棋。那个男人手里抓住一枚子,他则抓着那个男人的手。方子衿担心韩大昌看到自己无法脱身,拉着女儿返身要走。方梦白不知道母亲心里在想什么,问母亲,妈妈,我们去哪里?方子衿说,我们回去。方梦白不解了,说,你不是说来看韩伯伯吗?韩伯伯不在吗?方子衿想阻止女儿已经来不及,韩大昌闻声转过头来,恰好看到了她们。
     
       猛然间,韩大昌忘记了她的名字,只是在那里喊,喂,你过来。方子衿不听,拉着女儿快速向前走。韩大昌又叫喂喂,你,龟儿子,咋一下子想不起你的名字了?就是你,带女儿的那个。他见身边有一个年轻人,指着方子衿对那个男人说,你,快去,给老子把她们拉回来。
     
       年轻人得了命令,快速追上方子衿,将她拉到了韩大昌面前。韩大昌对她说,龟儿子,没听到我叫?你跑什么跑?方梦白睁着一双迷惑的眼睛,看了看韩大昌,又看看母亲,问道,妈妈,这个爷爷是谁呀,这么凶。方子衿说,他就是韩伯伯,快叫韩伯伯。方梦白犯倔了,说我不叫,他这么凶。
     
       韩大昌看着方梦白,忽然变得极其和蔼,说这是梦白吧,来,伯伯抱抱。说着,他一把将方梦白抱了起来,还用脸上已经全白了的胡子扎她,扎得她嗷嗷直叫。韩大昌不理她,对方子衿说,难得来一趟,走,一起家去。刚才追她们回来的那个年轻人提醒说,韩场长,批判会快结束了。韩大昌猛一拍自己的光脑袋,说哎哟,光顾着高兴,差点把这件大事忘了。他将方梦白往那个青年怀里一送,说,她们是我的亲戚,你帮忙照顾着。我去把那件事结束了,就一起回家。
     
       韩大昌快步向礼堂走去,青年抱着方梦白,跟在他后面向前走,方子衿只好跟了过去。礼堂里,确实在开批斗大会。礼堂很大,比县里的电影院还大很多,红砖红瓦的建筑,靠南建有一座台子,中间顶着两排木柱子,下面足有五六个篮球场那么大的面积里,黑压压站满了人。紧挨圆形台前站着一排人,有男有女,每人面前挂着一块大牌子,头上戴着又高又尖的帽子,双手被绳子绑在身后。主席台上坐着一排人,最前面有一张用红布蒙上的桌子,上面摆着麦克风,有一个男人对着稿子念了一通,然后举起手来,领头呼起了口号。台下顿时口号一片。
     
       韩大昌这时大步走上台去,坐在主席台上。口号呼过,主席台上的男人走下来。杨立华于是大声宣布,现在请韩场长作批判发言。韩大昌走到前面的麦克风前,并不坐下,而是将麦克风从底座上取下来,握在手中。他说,这个会开得很好,是对资产阶级路线的一次全面有力的批判,是伟大的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的一次伟大胜利。我是个旧时代过来的军人,是毛泽东思想教育了我,改造了我,是党把我培养成一名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我怎么能让这样一些牛鬼蛇神翻天?我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他讲了一大通这类的话,然后大喝一声,把最大的走资派周昕若押上台来。台上跳下两个背枪的民兵,扑向那一大排戴高帽者,将站在那里的周昕若提上了台。韩大昌再大喝一声,把右派分子余珊瑶押上台来。又有两个背枪的民兵将余珊瑶提上台去。
     
       韩大昌:“周昕若,你老实坦白交代。”
     
       周昕若:“是,我坦白。”
     
       韩大昌:“你和余珊瑶,是不是有不正当关系?”
     
       周昕若:“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十几年来,我们连面都没有见过。”
     
       韩大昌:“余珊瑶,他说的是不是事实?”
     
       余珊瑶:“是。”
     
       韩大昌转向大家:“同志们,战友们。你们说,对于这样两个道德败坏分子,对于这样两个阶级敌人,我们应该怎么办?”
     
       杨立华领头呼起了口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打倒走资派。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无产阶级专政胜利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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