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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想当初,如果嫁给了他会怎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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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完这两件事,接下来就得对付那些老鼠。她拿着簸箕,到外面捡了许多石头,大的小的都有,一点点填进那些鼠洞里,又挖来一些土,将那些鼠洞填平,挥起锹,将新土夯实。她想,该死的老鼠,我将你们的洞堵了,看你们还能不能到我家来捣乱。
     
       正在填老鼠洞的时候,王文胜来了。他说,这些事哪里是你做的?让陵野请几天假回来帮你呀。他指着墙然后又指着窗子说,这墙该重新批一下档,再刷一层灰。还有那窗户,没有玻璃怎么成?冬天就要到了,这里的北风你是没有领教过,像刀子一样,能将人的肉刮下来。还有那门,怎么也得修一修。这样吧,我让人给你运两车沙两包水泥来,再给你一些木料。
     
       方子衿觉得自己好无助。她来到这里,原是想依靠彭陵野的,他是她法律上的丈夫。可是,她一踏上这片土地就猛然醒了,知道这个自认为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原来是最不可依靠的。那一瞬间,她想到了远在天边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的白长山,想到了对自己一往情深多少年来一直在暗中帮着她和女儿的陆秋生。离开宁昌的时候,她走得很突然,走得悄无声息,甚至都没有向陆秋生告别。他如果找不到自己,不知会怎样?她也想到了自己的老师余珊瑶,她就在这个县里,在那个自己异常陌生的农场。当初,余珊瑶被流放到这里的时候,会不会比自己更无助?
     
       她犹豫再三,还是向王文胜提出请求。她说,王院长,你在这里熟,能不能帮我请一个木工?对了,要打灶,还要接水管到屋里。这些事我都不晓得么办,你能不能帮我找个人?工钱我来出。王文胜不解地看着她,说你怎么舍近求远?陵野是灵远县城的一个人物,朋友多得很,只要他出一句声,就能招几十个人来,不用一天就干完了。上次你们医疗队住的那地方你记得吧?开始比这里还差,就是他一句话,一个星期天就整成那样了。
     
       方子衿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犹豫了,跟着王院长一起去办公室,给彭陵野打电话。方子衿说,陵野,是我。彭陵野不待她说完,顿时大声地斥问,你还知道打个电话?昨天晚上你去哪里了?她想说自己在医院照顾方梦白,孩子病了。可刚说了我在医院四个字,彭陵野就暴跳如雷,说医院医院,你只知道医院,除了医院你还知道什么?方子衿耐着性子听他在那一端大喊大叫,直到他语气稍歇,她才说医院给她分了两间房子,问他能不能找几个人修整一下。彭陵野愣了一下,似乎需要时间对此事作一个判断。他在充分判断之后说,好吧,不过我现在没时间,过几天吧。方子衿说,那怎么行?我得有地方住呀。彭陵野说,你怎么没地方住了?这些年,我难道住露天的?方子衿说,你最好明天找几个人弄一弄吧。彭陵野一下子火了,说你让弄就弄?你以为你是谁呀?彭陵野冲着电话一阵咆哮,方子衿握着话筒呆在那里。
     
       王院长坐在旁边,感觉他们谈话的语气不对,抬起头来看着方子衿,见她的脸色不好,眉毛皱在一起,嘴唇紧紧地抿着,鼻子一会儿向左歪一会儿向右歪。他正想劝说她几句,却发现两滴清泪突然从她的眼眶溢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滑落。她抓着话筒站在那里,除了眼泪的滑落,再看不到一点动作。王文胜等了半天,知道电话的另一端肯定是挂上了,向她挥了挥手,似乎想说点什么。再一想,怎样劝都不太适合,便从她手里接过话筒挂上,说,小方,别急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一起来想办法。
     
       经过这一番折腾,方子衿更加明确地看清了一个事实,自己当初嫁给彭陵野错得太远了。无论如何,她不能住到彭家去,即使心力交瘁,她也得将家安下来。将病房里的女儿料理过后,她再一次来到自己的房子。打开门一看,昨天费了老大辛苦填上的那些老鼠洞,今天已经面目全非,刚填的新土再一次被刨了出来,房间里又出现了许多个大小不同的洞。她站在那里,心中对这些老鼠充满了恼恨,真想找个地方痛哭一场。在这个世界上,人欺负她不说,连这些小小的老鼠也欺负她,而她竟然无能为力。她知道自己面临一场和老鼠的战争,她希望这些可恶的老鼠跳出来和她战斗,那时,她将不再怕它们,她会挥舞手中的铁锹,将它们一个人打得血肉模糊,肢残体缺。然而,她甚至不知道该怎样打这场战争,狡猾的老鼠们躲在暗处和她周旋,别说是正面和它们战斗,就是连它们的影子都捞不到。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身边有人说话了,问她为什么站在这里发呆。她转身看了一眼,见是王文胜。他的身边跟着两个人,那两个人推着两架板车,车上堆满了许多东西。方子衿指着那些老鼠洞说,这些该死的老鼠,我恨死它们了。王文胜摆了摆手说,你把人家的家给填了,人家当然要找你算账。方子衿说,王院长,我都气死了,你还有心开玩笑。王院长说,扒开了好,我还担心它们不全扒开呢。说过之后,转身对那两个工人说,你们开始干活吧。他指着木工说,这两扇门还有窗户,你看怎么修一下。然后又转向泥瓦工说,你过来,我们来筹划一下。
     
       方子衿站在那里,看着王文胜指挥泥瓦工,在这里搭一个水池,这里打灶,最好是两个灶,一个烧柴一个烧煤。他又转向方子衿,问她这样行吧?一个灶恐怕不行,煤供应不足,一个月的煤票不够用。冬天来了,家里有孩子要烤火,那就更不够了。所以,还是烧柴好,既省钱又省事。方子衿心里充满了感激,说我也不知道该么办,院长你说怎样就怎样好了。此前她一直对王文胜的印象不是太好,觉得他没什么男子气,婆婆妈妈的,话特别多而且特别碎。现在才意识到,这样的男人心细,考虑问题周到,会体贴人。
     
       向两个工人交代完毕,王文胜转向方子衿,说,现在我们一起来对付这些小家伙。他从板车上拿下一只袋子和一只线手套,对方子衿说,里面装的是老鼠药,你往每一个洞里放一把,剩下的,放到外面去,明天,这些老鼠就不会来烦你了。
     
       方子衿戴上手套,抓起老鼠药放进洞里。她心里怨恨着这些老鼠,或者说怨恨着所有该怨恨的。那隐藏在心底的怨恨经过了长时间的发酵,此时终于有了发泄对象。王文胜叫她往每个老鼠洞里放一把拌了老鼠药的稻谷,她却放了两把,还嫌不够解恨,又加小半把。王文胜见她这种放法,说小方,这不行,一个洞就一两只老鼠,你放太多就浪费了。而且,外面老鼠更多,你全放洞里了,外面就没了。
     
       王文胜的方法果然有效。方子衿还担心总会有些漏网之鱼,可隔了一晚再来看的时候,面前的一切令她想起白长山描述过的大战后景象,虽然没有残阳如血,没有弹痕遍地,没有残砖颓瓦,却也尸体横陈,触目惊心。
     
       忙了五天,总算将这个家清得像个样子。床是打借条从医院借来的三张病床,里面用两张拼成一张大床,外面摆一张小床,中间拉上一道布帘。王文胜也不知怎么向医院职工说的,竟发动各家各户给她捐助,这家给了一只碗,那家给一张凳子。自然,人家好东西新东西不会拿出来,碗是补过的,凳子是缺腿的,玻璃是残破的,筷子是长短不齐的。好在王文胜找来的这两个工人手艺很好,修一修整一整,拼凑成一个家了。
     
       自己来灵远已经六天,彭陵野竟然不闻不问。对于此事,方子衿不敢想,想起来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泪腺。现在她也没什么好想的,只盼着女儿的病快点好,自己在这里立下根来。没有男人没有爱又怎样?她自己一样可以生存,可以撑持这个家,可以把女儿教育成人。她将刚刚安顿好的家最后清理一遍,心想,明天可以上班了。王院长对自己如此照顾,不就因为她是省里来的名医吗?她如果不好好工作,对不住院长的一片良苦用心。
     
       恰在此时,王文胜风风火火地跑来,人还没进门,声音已经传来了。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惊慌,失去了平常那种温柔细碎,像砂子打磨过,有些沙哑。他大声地叫道,小方,小方你在吗?快跟我去急诊室。方子衿冲出门,问他出了么事。王文胜说救命,快。她顾不得锁上门,跟着王文胜向前跑。原来,妇产科昨天半夜接了一个待产妇,今天清晨产门全部打开时,才知道是逆生,脚先出来了。这种情况,如果在大医院,肯定要剖宫,可县医院条件不够,有手术室却没有医生,这类手术不敢做。妇产科那个姓梁的摘帽右派只好人工接生,岂知孩子刚刚出来,产妇便大出血。医院采取惯常的止血措施,却一点效果都没有。眼看产妇快不行了,王文胜急得没法,才跑来请方子衿去救命。
     
       方子衿见到面前的情景时,有些发昏。产妇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上半身穿着一件单衣,下半身完全赤裸着。在她的身下,是一大摊血,旁边有一床白色的棉被,已经是血迹斑斑。一名男医生将双手压在产妇的胸部,一下又一下猛压。他甚至没来得及取下沾满血的医用手套。王文胜见状问道,情况怎么样?那名做心脏按摩的医生冲他摆了摆头。王文胜急了,大声叫道,快打强心针呀。医生说已经打过,没有用。方子衿站在那里,看着满地的鲜血和那张白得像纸一样的脸,心中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按理说,产妇在医院里,抢救及时是可以止住血的。
     
       医生又进行了一番努力,不得不向院长宣布,患者已经死亡。他的话音刚落,急诊室里传来一阵绝望的哭声。方子衿以为是病人家属,心中颇为怪异,病人家属怎么进这里来了?转头看时,发现哭声是梁医生发出的。她刚才一直蹲在急诊室的角落里,方子衿进来时没有见到她。听到患者死亡的消息,她浑身一软,坐到了地上,撕肝裂肺地大哭起来。听到里面的哭声,死者家属在外面坐不住了,一下子冲进来,抓住院长问他老婆怎样了。院长只好告诉他真实情况,请他节哀顺变。死者的丈夫愣了那么几秒,突然像疯了一般冲向在屋角大哭的梁医生,对她拳打脚踢,说她是杀人凶手。
     
       这一闹,医院便乱了起来。方子衿不熟悉情况,觉得留下来也不能起作用,而且还要去看望女儿,因此在乱成一团糟的时候悄然离去。
     
       正式上班的第一天,方子衿先去了一趟院长办公室。王文胜在那里唉声叹气,话也突然少了。方子衿说自己今天上班,他只是应了一声,似乎完全没有听懂她所说的意思。方子衿退出来,向其他同事打听,才知道昨天那个死者的丈夫向县公安局报了案,县公安局得知梁医生是一名摘帽右派,认定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派人将她抓走了,据说有可能定为谋杀罪。方子衿在心中大叫一声,这不可能,医生没有不想治好病人的。何况,即使梁医生操作失当造成大出血,按常规采取紧急处理,是可以止血的。最终产妇出血不止而死,应该是技术以外的原因。
     
       来到诊室,见门口围了一大圈人,人们在那里议论纷纷。有人因为没有医生而大发牢骚,有人说起梁医生被公安局抓走的事,所有人便围在一起问情况。方子衿经过时,听到一些议论。她原本对此不感兴趣,后来听说其中一个人和死者是邻居,便停下来听了几句。
     
       那个女人说,唉,你们不知道,她可真是惨呀。刚生下来就没了妈,她父亲一个人带着她和两个哥哥。他大哥在十八岁的时候,和人打架,被打死了。二哥呢,好不容易到了二十二岁,准备结婚了。结婚要家具呀,没有钱买,就进山去偷,被守林人发现。他舍不得丢下树,扛在肩上逃,一脚踩空,被那棵树压死了。她算是结了婚,头一胎生了个儿子,后来一直都没有怀孕。儿子养到三岁,被他老公一巴掌打死了。
     
       方子衿隐约觉得这个女人所说的事里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起了心要多问几句。她走进诊室,打开柜门,拿出白大褂穿上,检查了一下听诊器压舌板体温表什么的,在椅子上坐下来。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要往桌子前面一坐,将听诊器往胸前一挂,她就能忘掉一切。哪怕丈夫不来见她,哪怕女儿躺在医院里。此时的她既不是母亲也不是妻子,而是所有病人的医生。一个兢兢业业医术相当不错的医生。
     
       轮到那个妇女来看病了。她看一眼病历,知道对方名叫刘玉霞,三十三岁,已婚。她问哪里不舒服?刘玉霞说,双乳胀痛,胸闷,头晕,恶心。方子衿再问,有这种症状多长时间了?刘玉霞说,以前每次要来月经前,都会发胀,但很少痛。最近一年多老是觉得痛,特别是这半年来,不来月经的时候也痛。问她生过孩子没有,她有些难为情地说,不知怎么回事,结婚十几年了,一直都没有怀上。方子衿令她将衣服解开,露出双乳,然后进行指检。刘玉霞的双乳很大,而且下垂。一般乳房大的女人,得乳腺疾病的可能比小乳房女人大得多。
     
       方子衿一边按着刘玉霞的乳房,一边和她聊天。她说,我刚才听到你和别人在谈昨天死去的那个女人,你和她很熟?刘玉霞说,是啊,我们的娘家是同一个大队,她在一生产队我在二生产队。出嫁后,我们又是邻居,男人都是农机厂的。方子衿说,你刚才说她还有个儿子?刘玉霞说,是有个儿子,不过一年前已经死了,被她男人一巴掌打死了。刘玉霞介绍说,那天她老公喝多了酒,回家遇到儿子哭闹,顺手就是一巴掌。儿子被打倒在地,头磕在地面的石头上,当时也没什么事,不久就叫头昏,大人也没怎么在意,不料第二天就昏倒了,送到县医院的时候,人已经快不行了。恰好遇到医院政治学习,半天找不到医生,眼睁睁看着儿子死了。那时,这个人就恨死了县医院,只是自己失手打死儿子,找不到医院什么把柄,才隐忍未发。这次妻子在县医院死去,替她接生的又是一个摘帽右派,他自然不肯放过。
     
       方子衿觉得这个女人说的情况非常重要,这里面肯定有更为复杂的原因。她迅速在脑中搜索了一下,很快冒出一个病名:血友病。血友病患者因为缺乏某种凝血因子,一旦出血就很难止住。如果能证实她的几个亲人都是因为出血不止而死,那么就可以肯定,这次事故与医院关系不大,更与梁医生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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