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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想当初,如果嫁给了他会怎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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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子衿看着怀中的女儿。方梦白刚刚吐过,整个脸白得像一张纸。女儿正在发高烧,额头烫人,嘴大张着,胸部急剧地起伏,喉咙里像有什么堵住一般,风箱一样扯着呼呼的响声。方子衿的心都碎了,她想,女儿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她真的不想活了。她不明白这个世道到底是怎么了,自己受了这么多的罪不说,孩子也要跟着自己受罪。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她心里有无数为什么,不知道该向哪里发问。
     
       破车经过两天的颠簸,终于轰轰隆隆开进了车站。方子衿心里唯一的期望,就是下车时能第一眼看到彭陵野。她抱着已经昏迷的女儿下车,四处看看,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她已经顾不得许多了,连车顶上的行李都顾不上,抱着女儿就往县医院狂奔。上车时,司机好心地帮她将被子、箱子一类东西放上了车顶,此刻见她只顾着往外跑,追着她喊:喂,同志,你的行李忘拿了。她一边跑一边说,司机同志,我女儿昏过去了,我要送她去医院,求你帮个忙,帮我把行李搬下来。
     
       车站和医院间的距离不短,方子衿一路狂奔。女儿毕竟八岁了,几十斤的重量,跑了四五百米之后,她已经浑身无力,双腿发抖,无力支撑身体,摔在地上。她知道自己不能躺下,否则,女儿可能没命了。她强撑着爬起来,继续向前冲。冲出几十米,再一次摔倒在地。不知这样摔了多少次,速度是越来越慢。她的身上已经粘满了街道上的灰尘树叶,这些灰尘和汗水混在一起,令她面目全非。不知道第几次摔下去时,她的力量已经无法令自己站起同时将女儿抱起。她知道自己不能停,就算是爬,也要爬到医院去。
     
       有一个男人走过来,对她说,你怎么啦?她汗水和着泪水说,我女儿昏过去了,要立即送医院抢救。男人二话不说,一把从她怀里抱过方梦白,向前跑去。跑了两步才想起她,转过头来看,见她刚刚艰难地支撑起自己。他放慢了脚步,问她,你知道医院怎么去吗?她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说,求你快点,我会去。
     
       虽然不用抱女儿,毕竟力气已经耗尽。方子衿竭尽全力向前跑,速度十分慢。到了医院门口,她几乎无法再跑了,浑身一软,再次扑倒在地。她支撑起来,用手的力量抓住能够抓到的所有东西,使得自己的身体向前挪动。医院门口很多人,全都站下来,以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她顾不得那么多,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向医院门口爬过去。
     
       方子衿爬到急诊室门口,听到一个男人在大声地发脾气。她爬过去,扶着门框站起来,看到那个男人抱着她的女儿,正和一名护士大声争吵。男人说,你们怎么当医生的?人命关天,你们就这样儿戏?你们院长呢?把你们院长叫来。护士说,医院都在政治学习,政治学习是大事,谁敢缺席?男人说,政治学习也要救人啦,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是毛主席的指示,你们医院门口不是贴着大标语吗?护士说,这个我不知道,政治学习是上面定的,你问上面去。
     
       方子衿认识面前这个护士,姓伍。她原有痛经病,上次来巡回医疗的时候方子衿给她开了几剂中药,不光治好了她的痛经,而且月经期也正常了。她对姓伍的护士说,小伍,你不认识我了?姓伍的护士瞥了方子衿一眼,眼皮一翻,说你是谁呀,我应该认识你吗?方子衿急了,一下子跪在她的面前,说小伍,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女儿,快给她打氧好不好?姓伍的护士说,你说打氧就打氧的?打不打氧,要医生说了算。方子衿说,小伍我求你好不好?我是从宁昌调来的妇产科大夫方子衿,只要你救了我的女儿,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姓伍的护士猛地愣了一下,认真看了她一眼,说,你是子衿姐?你怎么这个样子了?方子衿说,别说这个了,快点给我孩子打氧吧。姓伍的护士态度大变,让那个男人将孩子放在床上,她自己跑出去推进了氧气瓶,又叫了一个护士来帮忙。
     
       书记兼院长王文胜听说此事后,立即赶过来。王文胜问候了方子衿一句,立即去看她的女儿。方子衿全副身心扑在自己的女儿身上,竟然不知道那个送孩子来的男人什么时候走了,她连感谢的话,都没说上一句。
     
       看到女儿的情况已经稳定,方子衿才跟院长一起去院长办公室,给彭陵野打了一个电话。她说,陵野是我,你没有收到我的电报吗?彭陵野嗯嗯啊啊了几句,不说收到也不说没收到,问她,你在哪里?她说,我在医院。彭陵野听了这句话似乎很生气,说你不先回家去医院做么事?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吗?方子衿不想刚来就和他吵架,耐着性子说,不是的,发生了一点特殊情况。不待她说完,他打断了她,说你不要找借口了。算了,不和你争了。我还有事,你自己回家吧。说过之后,挂断了电话。
     
       方子衿愣在那里,强忍着眼泪才没有流出来。
     
       当初胡之彦对她说,彭陵野是想利用她调进宁昌才和她结婚的,她完全不相信。接着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胡之彦喝安眠药自杀送到医院急救,李淑芬借助这次事件发动了一场针对方子衿的战争。李淑芬在卫生厅、教育厅以及医学院大闹,说方子衿勾引胡之彦,两人有了暧昧关系,她是无法容忍才跑到医院去闹了一场,方子衿却抓住这次事件倒打一耙,一方面向各方面施加压力,要求组织上处分李淑芬,另一方面,给胡之彦施加压力,要他和李淑芬离婚然后娶方子衿。奇怪的是,这种无稽之谈,竟然有人相信,整个系统都开始同情李淑芬,方子衿倒成了洪水猛兽。不仅如此,学院政工科一次又一次找她谈话,了解她和胡之彦的关系,让她写一份又一份情况汇报。方子衿对此一概否认,学院政工科认为她不老实,向组织隐瞒了事实真相,给她开了半个月的学习班。每个月学院都要组织两三次批斗会,批斗的对象五花八门。尤其是毛主席关于阶级斗争论述发表之后,批斗会更加频繁,不仅学院开,各个系也开。每次召开这类的批斗会,政工科都通知方子衿去站台。
     
       胡之彦自杀事件之初,吴丽敏是坚决站在方子衿这边的。她认为胡之彦根本就不是真心想自杀,而是做给方子衿看的,是他的一种手段。吴丽敏得出这种结论的依据是,胡之彦选择了一个女儿带着几个同学在家做作业的机会喝安眠药,他的女儿很早就发现了这一情况,只是这孩子脑子不太聪明,以为父亲睡了,没有理会。后来,方子衿一次又一次被拉去陪斗,吴丽敏开始意识到,如果和她继续保持密切来往,定会影响自己的政治前途,便开始和她疏远。而彭陵野不仅不理解她关怀她,反而怪她得罪了胡之彦和李淑芬,将自己调动的事给误了。
     
       恰在此时,李淑芬抓住一次机会,一脚将方子衿永远地踢出了自己的视线。
     
       新中国建立后,医学方面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尤其是在困扰多年的流行疾病防治方面,成果卓著。作为医生,方子衿很清楚,建国之初,有四大疾病严重威胁着人们的生存。天花、肺结核、小儿骨髓灰质炎以及血吸虫病,每年都夺去数以十万计的生命。虽说根治这些流行病有赖于医学的突破,但如果没有一个对人民负责的政府,没有切实可行的医疗措施和手段,那也是枉然。拿血吸虫病为例。这种病为害中国由来已久,历朝历代均束手无策。新中国成立后,毛主席发出号召“一定要消灭血吸虫”,政府制定了一个全面根治综合治理的方案。在这一方案指导下,全国掀起一次灭钉螺的群众高潮,各省市成立灭螺指挥部,带领灭螺突击队和医疗队深入疫区。经过几年的奋斗,血吸虫病被基本消灭。毛主席激动得彻夜难眠,写下两首著名的诗篇,大赞“借问瘟神何所往,纸船明烛照天烧”。同时,毛主席还作出批示,指示医疗机构不要老是呆在大城市,应该到最需要的地方去,主动送医送药下乡。
     
       为此,省卫生厅多次开会研究落实措施,最初的设想,是将巡回医疗作为一项长期制度坚持下去,让省里所有的医生轮流参加巡回医疗队。正在这时候,李淑芬提出一项建议,她说,毛主席不是号召医务工作者和医疗机构不要老是呆在大城市吗?巡回医疗要搞,同时,我们能不能向基层充实一部分医务工作者?比如将省城各大医疗机构的主治以及主任一级专家,下放一些。在此基础上,省卫生厅提出一个医学专家下放方案,采取自愿报名的方法,由省城抽调一部分医务工作者充实地区以及县市一级医疗机构,再由地区以及县市抽调一部分人充实公社。
     
       卫生厅以为,只要发出号召,肯定报名者云集。建国初期,政通人和,但凡政府有号召,民众踊跃,一呼百应。但五十年代后期,运动一个接着一个,自一九五七年反右之后,接下来又是大炼钢铁“大跃进”。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中苏关系恶化,苏联撤走专家,威逼中国还债,与此同时,“大跃进”的后果显露,连续几年大饥荒,日子越过越艰难。人们开始明白,越到基层越苦,自上而下,形同流放,且永无翻身之日。政府不愿看到这种现象,开始在幕后做党团员的思想工作,鼓动一些党团员报名。有人下去了,再没有上来的机会。同样的事情一再发生,人们自然不肯再信,主动报名者越来越少。
     
       省卫生厅急得一连开了多天会议。李淑芬再次提出建议,将那些出身不是太好的,夫妻一方在下面的以及走白专道路的典型以组织名义调下去。省卫生厅接受了这一建议。李淑芬提出的三大条件,方子衿全都符合。方子衿甚至可以肯定,李淑芬所提出的建议,其实就是要将她从省城赶到下面去。
     
       得知这一消息,方子衿如五雷轰顶。她去找卫生厅和教育厅,人家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她。孤苦无依时,她希望得到来自丈夫的情感支持,去邮局打长途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彭陵野。那时,她抱着话筒,感觉就像抱着彭陵野,也像是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绳索。然而,当她对着话筒痛哭失声的时候,电话线的另一端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过了不知多长时间,电话中传来了忙音,对方将电话挂断了。她突然想起胡之彦说的那些话,猛然惊醒。难怪彭陵野会挂断她的电话,难怪他不到车站接她母女。她以为到了灵远,自己就是回家了。现在才知道,那个家只是彭陵野的家,而不是自己和女儿的家。无论如何,她不能住到他家去,否则,将来会有受不尽的苦。
     
       王文胜见她神情有些异样,以为她在担心女儿,劝她不用担心,孩子主要是因为风寒感冒,加上晕车又缺氧,肺部受了影响。好在可以用青霉素,病情应该可以很快控制。又突然想起她的组织关系,说,你的行李呢?先把组织关系办了吧。
     
       方子衿这才想起自己的行李还在车站,心中大急。王文胜是个非常和蔼的领导和长者,对她说,别急,车站我们熟,我派个人去拿回来。正说着,有一名医院的干部进来向王文胜报告说,刚才车站有一位姓卢的司机把方医生的行李送来了。方子衿打开行李,拿出调令交给王文胜,趁机向他提出要房子。王文胜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下来,说房子医院里有,我给你两间吧。房子差点,先凑合一下,以后有了更好的房子,我一定优先考虑你。
     
       女儿的病情没有完全控制,当天晚上,方子衿陪着女儿在病房里睡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照顾女儿吃过早餐,她去看房子。房子在医院的最后面。还没有到达房子,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方子衿就感到心中一凉。那房子太破旧了,下半截是石头砌成的,上半截是土坯,盖着黑色的瓦。墙已经很残破,瓦则更破,还有那些窗户,没一扇好的。越往前走,她心中的沮丧越重,就像是透心的严寒紧紧地包着一般,浑身都是凉的。看清自己那两间房的门时,她已经无力抬动双腿了。门是木质的,吕字形门框,上下用两块木板镶着,涂上红色的油漆那种。可现在,下面的木板基本上没有了,上面的也已经破了,油漆剥落。一些鸡呀狗呀鼠呀什么的,通过破了的门钻来钻去。门的两边,堆着一些不知从哪里来的枯草,上面满是鸡屎猪粪。
     
       虽然失望,毕竟是自己住的地方。她弯下身去,想将那些枯草弄走将门打开,顿时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方子衿连忙用一只手去捏住鼻子,用另一只手去抓那些草。费了老大的劲,终于将门前清洁了。她想找地方洗手,转身看看,见这排房子的尽头有一个水池,池子边有一只水龙头。她走过去,伸手去拧龙头,发现那龙头太长时间没用,已经生锈,根本拧不开。她不得不去前面一排房子前洗了手,再回到自己的房前,掏出钥匙打开门。
     
       往里面一看,她再一次天旋地转。房间里有很多老鼠,打开门的那一瞬间,老鼠们惊慌失措,四处逃散,甚至有两只慌不择径,从她的脚边逃出门去,吓得她惨叫连连。房间的面积不算小,一间有二十来平米,中间没有隔墙。两间都是单独的,没有门相通,只有一扇门通向外面。前后各有一扇窗子,前面的窗子还算大,后面的窗子极小。墙上批的灰已经大面积剥落,灰一块黑一块白一块的,孩子们在上面画得乱七八糟。地上铺满了各种动物的粪便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杂草,墙上布满了蛛网,天上没有天花板,可以看到房梁,梁上吊满了扬尘,像是一些黑色的树挂。墙根下有无数的鼠洞,每一只洞边都堆着很大一堆积土。因为窗子没有玻璃,风从一扇窗口进来,在房间里打几个旋儿,又从另一个窗口出去。寒风裹挟着积尘,在房间里漫舞,那些杂草也就翩然而动,诉说着一种苍凉意境。
     
       要在这里安顿下来,需要置办多少物品?床没有,锅碗瓢盆没有,炉灶没有,甚至连最简单的油灯什么的都没有。一个再差的家,也得有几百块钱的家当吧。她哪里去弄这些钱来建立这个家?她没有人可依靠,一切都得靠自己。
     
       她离开房子,先回病房看了一下女儿。女儿在输液,已经睡着了。她又去了医护办公室,自己的行李放在那里。她翻找半天,换上一套破旧的衣服,又顺手拿了一条毛巾,转身去了医院后勤科,借了一些工具,水桶竹竿扫帚铁锹什么的。她将这些工具捆扎在一起,用铁锹挑着,返回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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