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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崩溃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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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认真地说:“我觉得我快要死掉了,熬了一个通宵,想睡睡不着,痒得发疯了,要是烧再起来我就从这儿跳下去算了。头一次体会到身体崩溃的感觉。”她说:“你先躺一会儿,我收拾一下出去吃饭洗澡看病。”我说:“出去洗澡?”她说:“对啊,我这儿怎么洗?没法洗。在离开之前我得洗个澡。”我说:“去哪儿洗?”她说:“市区有不错的浴场。”说罢走下床垫。我一把抽走地板上的菜刀,递给她:“把这个带到厨房去。”她拎起菜刀看了看,只说了一句:“邻居的菜刀以后不要拿。”
     
       我半躺在床上等她,听见门外刷牙洗脸的动静,趁这个工夫给自己抓痒,过了一会儿她走了进来,看看我的脸,说:“哦,还没睡着啊,我们出门吧。”我揉着眼睛,足足揉了有半分钟,好让自己把即将崩溃的大脑给夯实了,然后从床上站起来,跟着她出门。
     
       她带着她的旅行箱,我说:“被子不要了?”她说:“没错。”这就下楼去,旅行箱的滚轮在破碎的水泥道路上发出奇妙的节奏声,像某一首歌的开场。看她的样子,步履轻快,如在云中,我却完全是另一副模样。说我被人敲过一锤子也不为过。
     
       我们在新村一角的小摊上喝豆浆。隔壁的小学里,大喇叭放着《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越过围墙看到花团锦簇的教学楼,我问她:“今天什么日子?”她掏出手机看了看,说:“果然是儿童节。”
     
       “好日子。”我说。
     
       确实,天气像是被预约过的那么晴朗,出逃也好,庆祝也好,嬉戏也好,都是好日子。这种天气让我的身体稍微舒服了一点,想到这里身上又痒。她问:“好点了吗?”
     
       “没好。”
     
       “我的意思是,更厉害了吗?”
     
       “也没有,老样子。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挠挠屁股可以吗?”
     
       “随便你。”
     
       我们猜硬币,到底是先去洗澡还是先去医院,最后我赢了,我主张先去洗澡。她说:“我是无所谓的,我巴不得先去洗澡呢,你挺得住吗?”我说:“我已经好几天没洗了,就算去医院,也不想冒着一身的汗臭味给医生看我的胴体,他会以为我是个农民工。”她叹了口气说:“胡诌吧。真想和你一起逃亡。”
     
       我们去了市中心的一家浴场,去的路上我给她讲了学校澡堂的一些笑话,比如说有个学生会的干部喜欢在澡堂里洗内裤,这不是什么可笑的事情,可笑的是有一次被管澡堂的老头发现了,按照规定学校澡堂里不能洗任何东西,于是他的内裤就被没收了。我这么说,仍然不可笑,很多可笑的事情是无法言说的。我只能形容说,你想象一下,一个凶巴巴的老头缴走了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手中的唯一一缕布条,而那布条上有着后者的点点精斑……
     
       比如说,有一次有人在澡堂里发现了一个用过的避孕套,里面有那么几毫升的DNA,这件事诡异得让人发毛。作案动机,实施过程,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一概都没有,也不知道是第一现场还是第二、第三现场,只有一个用过的避孕套梗在那儿。你要知道避孕套最不应该出现的地方就是澡堂,到底是被带进来的还是就地使用的,用在谁身上,你就去推理吧……
     
       比如说某一天外面的装修工跑进来洗澡,恰好那天是女生洗澡日,尽管大部分女生都不愿意去澡堂洗澡,但还是有人着了道……
     
       在那个封闭窄小的场所内,任何事情都显得可笑。有时候人多,你会看到好几个人聚在水龙头下面,一个人在洗头,一个人就着洗头水在冲脚,另一个人伸手从洗头那位的头顶上截下一捧水来揉搓自己的包皮。它本该被荒弃的,像一座碉堡,一座已被盗墓者光顾过的坟墓,可是并没有。它肩负着洗澡的重任,比那条新修的高架更有实际的价值,因为这种存在,固执、难搞、不肯死、不能自拔,遂将历史感沦为了猥琐。
     
       她说:“现在去的大浴场,以前是我爸爸的工厂,我就是在那儿被推下去的。”
     
       “这倒是出乎意料。”我说。
     
       出租车停在浴场门口,不必费神去描述了,什么浴场都是差不多的,无非堆砌一堆名词,雕塑、立柱、水池、马赛克、瓷砖等等。从外观来看,丝毫没有工厂的气息,一切已被推平、重建、粉饰。这个充斥着古罗马的哥特式巴洛克风格的包豪斯建筑怪物就耸立在我眼前,它的真实内在应该是一幢工厂的办公楼?
     
       我走进男宾部,她走进女宾部,相约在餐厅见面。不料我刚脱完衣服就被一个服务生给堵住了。
     
       “您有皮肤病?”
     
       “起疹子,过敏。”
     
       “烈性传染病不能下水池。”
     
       “冲一冲也行。”
     
       “也不能。”他非常客气,很快经理也过来了,三五个人堵着我,“像您这样的就不能出现在浴区。”
     
       “我都脱光了,出去能退钱给我吗?”我说,“不对,退钱也不行,我约了人在餐厅呢。”
     
       经理拿过来一件类似日本和服的衣服给我,还有一条类似沙滩裤的玩意儿,说:“您可以开一个单间,做做按摩,这里有泰式、中式、日式和全套。”
     
       “上午也有按摩?”
     
       “都有。”
     
       “不怕烈性传染病?”
     
       “不是每个按摩师都不怕的,但我肯定有不怕的按摩师。”经理微笑着绕口令。
     
       我听明白了,不过还是婉言谢绝:“算了,不怕的那位恐怕比我还烈性吧。”
     
       我穿上和服和沙滩裤去餐厅,把香烟打火机揣在兜里。经理亲自在前面带路,大概深恐我瞅冷子扎到浴池里,变相地监视着我。走过一条微暗的走廊,前面是一道楼梯,铺着柔软的灰色地毯。他把我带到餐厅,全是自助餐,随拿随挑。我既不饿,也不想坐在那儿看人吃东西,提议他带我去楼上看看。他倒也很周到,带着我上了三楼,这儿是商务区,有电子游戏、网吧、桌球、录像,走上四楼是雅间。我以为雅间就是按摩房,他说这儿是做普通按摩的,我就懂了。五楼贵宾室,六楼才是做全套的,我都没上去。太累。经理感叹道:“确实当初少装了一门电梯。很多顾客反映洗澡洗软了爬不动楼梯。”
     
       我发给他一支烟,他谢了我,一起在楼道转弯处抽烟。
     
       “一应俱全,什么都有。很多客人情愿不住宾馆,晚上住到这里来,浴资带自助餐三百多元,住宿加八十,比宾馆合算而且好玩。”
     
       “以前有人说过,浴室弄成这样是不务正业,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我弹了一截烟灰在旁边的盆栽植物下,“不过这是偏见,农民式的偏见。好比你们大浴场,就是一个小宇宙,一辈子不出去都没关系吧?”
     
       “嗯,理论上绝对可以成立,当然代价不菲,不是每个人都住得起的。”
     
       “完全可以把公司、学校、政府机关都开到大浴场里面来嘛。一边上班一边洗澡,这个主意怎么样?”
     
       他疑惑地摇摇头:“没人会这么干吧?”
     
       “古罗马人就是这么干的。市中心一个大浴池,男人都在里面泡着,泡爽了出来开个会,搞搞选举,回头再泡。搞同性恋也在浴池里,非常方便。你们这儿有鸭吗?”
     
       他忽闪忽闪眨着眼睛看我,愣了好久才说:“目前还没有。”然后把烟掐在花盆里,烟只抽了一半,看来他已经没心思再抽下去了。我估计,他肯定非常想搞清楚我一身疹子到底是什么病。
     
       我咬着香烟过滤嘴对着他绽放一脸狞笑,顺手给自己抓痒。
     
       于是连雅间都不给洗了,经理一直跟着我,随我吃随我玩,就是不让我下水。打了半个小时的电子游戏,我觉得有点不舒服,跑到休息厅里要了一杯白开水,躺在四十五度角的沙发躺椅上,吞下最后一片退烧药。经理愁眉苦脸地注视着我,这药片显然让他联想得更多。我说:“像我这样你们应该一拳打出去才对啊。”经理说:“您别开玩笑了,我们毕竟不是黑社会,像您这样还敢大模大样出来招摇的,肯定是有来头的。您就别下水,也别上去找小姐,成吗?我叫您爷爷,成吗?”我说:“你太客气了!”
     
       后来在休息厅里,咖啡女孩穿着近似的一套衣服走来,她说:“你好像没洗过嘛,头发怎么还是这么乱?”我说:“没洗,一身红斑狼疮,你看经理都陪着我呢。”经理转过头去看她,她嫌恶地说:“看个屁,我又没有红斑狼疮。”
     
       我主张先去洗澡的另一个原因是不想在澡堂子里和她告别。任何告别,任何场所,大概都比澡堂子里强一些吧。我说:“洗完澡,应该亲亲热热地回家,而不是说再见。”她点头同意,于是拖着箱子去医院。显然,医院也不是一个很好的地方,但我们别无选择了。
     
       我去皮肤科挂了号,被医生诊断为药物过敏,拿到了一马夹袋的药品,中药、西药、内服、外用,全是抗过敏的。到黄昏时,我和她喘着气,伸长舌头瘫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我把腿伸直了,她把腿架在旅行箱上。不久过来一个穿保安制服的人,勒令我将腿收回,因为有很多腿脚不便五官失灵的病人可能被我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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