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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幻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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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长叹道:“因为这种场面才是真的有说服力。”
     
       我们几乎是同时把烟蒂弹到了路边的水坑里,同时又点起一根烟。雨水不管不顾地从天而降,杞人便利店的地基低于街道,大概比排水窨井还要低一点,水很快就漫了上来,杞杞站起来,脑袋伸出柜台看水势。我顺手撸了撸这孩子的后脑勺,这几年没见过他把脑袋伸出柜台。他的头发蓬乱,我把它撸得更乱了些。他被我撸过之后,人还是趴在柜台上,却缓缓地扭过头来瞪了我一眼,缓缓地收回身体,又坐到了原来的地方。
     
       我不是那种喜欢撸人脑袋的家伙,这一下纯粹是出于手顺。关于这个常年缩在柜台里的少年,我所知甚少,他当然是这个世界上极不起眼的一分子,单调,委靡,丝毫不会引起别人的兴趣。如果是平时,你就是请我去撸他,我都不会这么干。
     
       但是这一天我偏偏撸了他的脑袋。
     
       撸完了我就知道不对头,他头顶上有一块是软的,像小孩的囟门没有合拢的手感。
     
       我问:“杞杞,你头顶上怎么回事?”
     
       杞杞看着电视机不说话。老星想问我,我示意他不要插嘴,用很慢的语速对杞杞说:“杞杞,我妈是做医生的,我知道一点医学知识,你这个情况最好去医院做一个修补手术,像补锅一样用金属材料把头顶补起来。这样比较安全。”
     
       杞杞转过头,看着我,“太贵了,做不起。”
     
       “怎么会搞成这样?”
     
       “榔头敲的,头上的骨头都碎掉了,医生把碎骨头一块一块地夹了出来,留了这么大一个洞。”他用手比画了一下,大概有草鸡蛋那么大。“医生说不做修补也能活下去,可是人就变笨了,最好开个烟杂店,不用动脑子也不用东奔西跑的。”
     
       “什么时候挨的榔头?”我问。与此同时老星问:“谁敲的你?”
     
       “念初中的时候。”杞杞看看我,又转头回答老星,“就是那个人干的,后来被枪毙了。”
     
       “看到凶手了?”
     
       “没有,从后面敲的,看不到。”
     
       “应该就是这么挨了一下吧?”老星把我推到前面,让我背对着他,他用拳头敲了一下我的后脑。我有意趔趄了一下,雨水漫到了我的鞋帮。
     
       杞杞一直看着老星的手,过了很久,木着脸说:“太可怕了。”
     
       “怎么确定是被枪毙的那个人干的呢?”我问。
     
       杞杞思索了好一会儿,说:“他们都说是他。”
     
       雨停时,我和老星往学校里去。
     
       老星忽然说:“敲头的那个,他不是只敲女人的吗?杞杞是男的,对吧?”
     
       “我也在想这个事。”
     
       “有什么启发?”
     
       “说实话,完全糊涂了。”
     
       晚上我和老星躺在寝室里,都不说话,比我一个人在时还安静。后来有个男生推门喊我:“夏小凡,楼下有人找。”我正想问谁那么大牌,敢把我喊下去说话,该男生已经走得没了影子。我从床上下来,天气已经热了,我趿了双拖鞋走下楼去。
     
       男生宿舍楼下光线晦暗,并没有我认识的人存在,我在门口绕了一圈,点了根烟。忽然齐娜从侧面闪了出来,冲我招了招手,随即便消失在黑暗的树丛里。我跟了过去。
     
       齐娜穿着一身很不错的职业装,看来是去参加面试了。我故意说:“哟,换季了,红色大衣穿不上了。这套衣服是谁给你买的?”
     
       齐娜说:“甭跟我耍贫嘴,我拿到小广东的业务资料了,小白的记录就在这里面。”说完递给我一张软盘。
     
       我捏着这张软盘,觉得事情出了差错。
     
       “你和小广东那样热吻,到底是为了这张软盘呢,还是为了你德国公司的职位?”
     
       “两者兼而有之。”齐娜说,“也可能是我爱上他了。”
     
       “不爱老星?”
     
       “也爱。”齐娜说,“最爱的是你。”
     
       “我无言以对。”我说。觉得有点对不起她,为了这张软盘和小广东激吻,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因素,都让我有一种负罪感。
     
       “请你吃饭吧。”我说。
     
       吃消夜的时候聊起小广东。
     
       “一直不喜欢这个人。”我说,“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和他不是很熟,总觉得他面容模糊,有一半脸隐藏在黑暗中,如果他杀了某个人,公安局来找我了解情况,我恐怕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描述不清楚。”
     
       “因为不了解所以不喜欢?”
     
       “倒也不是。”
     
       “直觉?”
     
       “不是,我这个人直觉很差的,凡事作判断总有一点具体的原因。”
     
       “因为他吃猫?”
     
       “那恐怕又太片面了。吃猫的也不都是坏人。”
     
       “搞不懂你。”
     
       “我也搞不懂你咋会喜欢一个吃猫的人。”
     
       “他没有谣传的那么残暴,谁没事天天吃猫啊?”
     
       “吃过一个,最起码吧?”
     
       “我从来不问他这种事情。”齐娜说,“我只管达到我的目的,德国公司,顺便拿到你要的数据。”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德国公司的事情搞妥了吗?”
     
       “什么时候我把他搞妥了,他就把工作的事情搞妥了。”齐娜说,“你不就是想知道这个吗?反正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去找小白吧。你丫肯定爱上小白了,没见你为谁这么卖力的。”
     
       “没有爱上她。”我干巴巴地说。
     
       “有些事情藏在你心里但你未必会知道。”
     
       “我心里的事情我全知道,你要是像小白那样失踪了,我也会来找你的。”
     
       “这算是甜言蜜语吗?”齐娜冷笑道。
     
       “有点儿。”
     
       “还有半个月就拿毕业证书,到时候一切赌咒发誓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她说得对,这一下子提醒了我,我只剩下两周的时间。不管是小白还是其他什么人,两周之后,世界将颠倒过来,或者说,世界将恢复它本来的面貌。这有点像找工作时经常被提到的Deadline,人们无法为自己的内心像电脑那样分区,因此只能设定一个又一个的Deadline,让自己找到具体的方向。
     
       沉默了一会儿,我很突兀地说:“老星给你买了戒指。”
     
       “戒指?”
     
       “结婚戒指。错了错了,应该说是求婚戒指。”
     
       “好看吗?”齐娜的语气不像是在问一枚指向于她的求婚戒指,倒像是一卷卫生纸、一双运动袜。
     
       “有点老土,黄金的。”我老实地说,“不好意思,按说不该告诉你的,把你的惊喜都给毁了。”
     
       “套得上我的无名指吗?”
     
       “不知道。”
     
       齐娜举起她的左手,那只手的四根手指沿着第二道关节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变形。在打牌的时候我们都曾经看到过,是两年前被校长的别克轿车轧的。她阴郁地说:“你知道那家德国公司为什么没有录用我吗?因为我的手,打字速度不行,一分钟只能打二十个汉字,做不了文秘。这是小广东告诉我的。”
     
       我看着她的手说不出话来。她近乎是得意地笑了笑,说:“什么时候一起去祭猫吧,你还记得我把它埋在哪儿了吗?”
     
       “树林里。”
     
       “具体的位置?”
     
       “那得去了才知道。”我说,“它不一定会愿意见你,你这个和屠猫人接吻的家伙。”
     
       “你真是个臭嘴!我不和你去了!”
     
       嗨,你好。我们不认识。
     
       有时候我们心里会有一种哀痛感,对吗?
     
       没有理由,或者可以是任何理由。当然这是一种很浅薄的感情,甚至连感情都谈不上,只是一种情绪。
     
       我不知道怎样去发泄哀痛感,哭是一种方式,但哭的本身是需要一个具体的理由的。
     
       这有点像DDT在生物体内的放大效应,由于无法代谢,摄入的DDT会成百上千倍地显效。这是一个热衷于植物学的女孩告诉我的。DDT溶解在动物的脂肪里,只要动物运动起来,燃烧脂肪,它的毒性就会进入动物体内,动得越厉害,死得越快。有意思吗?
     
       嗨,你好。你睡着了吗?
     
       我快要毕业了,毕业就是失业,失业了我可以去任何一个城市,听起来也很酷。你在什么城市?我可以来找你吗?
     
       继续说我的哀痛感,不太值钱的感情。
     
       那个热衷于植物学的女孩离开了,有一个女孩被杀人狂杀死在黑暗的道路上,有一个被别克轿车轧坏了手,有一个失去了她的咖啡店,有一个我大概永远也听不到她再唱摇滚了,有一个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还有一个女孩和我在失踪的女孩的床上睡过之后仍然是陌生人……我说到哪里去了?
     
       你面向世界,世界在你眼前;你背对世界,世界仍在你眼前。是不是这样?
     
       你很闷,也可能不在电脑前面。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吧,你要是个女孩,也许会被它吓着。
     
       我们学校里有个女生,她男朋友是个广东人,广东人吃猫,炖啊炒啊蒸啊。广东人吃猫是非常隐秘的,躲在家里偷偷地杀,偷偷地吃,所以我也不知道这猫到底是怎么烹调的,到底味道怎么样。女生不是广东人,以前不吃猫,不过人的习性是可以改变的,跟着这个男朋友之后,她也开始吃猫,味道肯定不错,不然她不会长久地吃下去。
     
       毕业之前,她决定和这个男的分手,可能是不爱他了,可能是因为要去某个城市所以不能在一起。两个人谈妥了,就在男朋友家里吃了一顿分手饭。肯定很丰盛,广东人也不是只吃猫的,粤菜是中国最棒的菜系。吃完这顿饭就分手了,女生回到宿舍里睡觉,第二天起来觉得自己头疼,嗓子发干,像是流感症状,她没在意,喝了一杯板蓝根继续睡觉。
     
       第三天、第四天,到第五天,同宿舍的女生注意到她一直躺在被窝里。她们去叫她,发现她已经死了,浑身发青,脸像电击之后一样扭曲变形,非常可怕。
     
       你肯定会认为这是谋杀。其实不是。它很可能是一次事故,一个意外,因为,那个广东人同样也死了,和那女生的死状一模一样,只不过他死在了医院的隔离病房里。没有人知道他们那顿分手饭吃的究竟是什么,是某个染了恶疾的猫呢,或者干脆是蝙蝠啦,老鼠啦,蜥蜴啦……
     
       马尔克斯有一篇小说叫《霍乱时期的爱情》,也翻译成《爱在瘟疫蔓延时》。我的这个故事叫做“爱情结束在瘟疫前夜”,你觉得有趣吗?
     
       过去几年,我始终处于一种迷惘状态,但正如一个本来就无路可走的人在雾中迷失了方向,迷惘于我而言更像是缓冲。我读的是三年制的大专,我为自己争取到了三年时间,断裂不要来得那么快。长久地背对世界,终于决定面向它,希望它不要呈现出我完全无法理解的颜色。这么说是不是太抽象了?
     
       我一直在寻找一个杀人犯。太惊悚了吧?为了博得你的注意,我不惜于编造这样的故事。可惜他已经被抓住了,在我还没有开始寻找他之前,他就被正义力量清除在了地球上。我还是在寻找他,既非猎奇也非无聊,我有我的谜题要解开。
     
       即使我不去寻找,它们也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
     
       我们无法理解恐惧,却必须明白颤抖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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